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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喝,就是拿其他材料的时候看到了,拿出来检查一下有没有长虫子。”郑主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把这捆根须又拿回储物间去了。
“猪横脷、红枣、陈皮、茯苓、党参,跟鸡骨草一起煲汤,驱寒祛湿,冬天喝最好。”洪柚的话把柏嘉拉回现实,“我不信这是郑迟的手笔。”
柏嘉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重重叹了口气:“你都已经有答案了,又何必把所有事情都讲给我听呢。”
“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洪柚仿佛没多加思考,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柏嘉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你做了那些事情,凭什么?凭什么你会觉得,我一定会帮你,而不是反过来,把你这个第三者给铲除呢?”
屋里的空气沉默下来。
“因为你对我说过的,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还是得信任一个别的什么人。”洪柚说,“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我说,其实从小到大,为了解开我想要的真相,都是独来独往的。但你告诉我,如果只信自己,到一定程度,也就是骗自己了。”
她说完这番话,看着柏嘉交叉双手,顶着自己的下巴颏,把头慢慢向着自己的膝盖低垂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柏嘉略带苦涩的声音:“你说的没错。孟杨的案子之后,我也一直想从我这边查出点什么。安眠药不是谁都能轻易获得的,之前郑迟说他晚上睡不好,从孟杨那边开了六粒使蒂诺斯,我一开始以为是郑迟下的药,但后来证实,这些药还在家里,没有被动过。我不甘心,通过关系找到药房的人,让他给我打了一年的单子,因为我当时执着地认为,如果是郑迟干的,那他一定要从某种途径入手这个药。”
洪柚看着柏嘉:“原来你一开始也怀疑郑迟。”
“我找遍了整个名单,都没有他的名字,但我发现,郑主叶曾经在案发前的一个月,开了六粒使蒂诺斯。”柏嘉说,“想办法支走她之后,我在她房间的枕头下面找到了这个。”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东西,对着洪柚摊开了手。
一片薄薄的铝箔上,六粒药片少了两粒。
“那女人是你杀的?”
陈雪枫吃了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走到办公室门外看了一下,几个小伙计正在整理货物。新到的是几大箱腊肉,大块大块都黑乎乎的,还有些则是烟熏的整腿、一整扇的腊排骨之类的,从箱子里甩出来,瞬间堆成了小山。
“你们几个,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吧。”
小伙计们看向老板,迟疑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点点头,利索地离开了。
店堂里只剩下陈雪枫和郑主叶。
“怎么?现在你倒是变得谨慎了?”
郑主叶走出来,看着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一堆腊货,又露出了操心的神色:“现在天气越来越潮了,不马上处理掉,外面又要长霉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跑来跟我说你杀人,我可不得把人赶快清空嘛。”
陈雪枫无奈地看着郑主叶神情自若地拎起一块腊肉,放到旁边小推车的砧板上。小推车上摆着工具,火枪和一把方形菜刀。郑主叶点燃了火枪,细细地烧灼着腊肉上残余的猪毛,须臾,又面不改色地拿起菜刀砰砰几下,把腊肉改刀成了尺寸相同的方块。
“这猪太肥,现在的人不爱吃这种。”郑主叶转头对陈雪枫说,“你拿抽真空机过来,咱们一边说话,就一边把活干了吧。”
一会儿,抽真空机发出的嗡嗡声和间歇性的砰砰斩肉声,便盖过了他们的对话。
“我看新闻,那女人不是被医闹的人给捅死的吗?”
“那个人我认识,带孩子到这里来看病的,之前我经常跟他聊天。”
“你挑唆的?真有你的。”
“我没有挑唆,用不着我挑唆。”郑主叶冷冷说,“那个女人在工作上争强好胜,连手术都要跟我儿媳妇抢。抢来了,又做不好,让孩子死在手术台上了。”
“也抢了你儿子吧。”
“贪的人,就是什么都要的。”郑主叶说,“所以我给她送了口汤,她也会喝下去。这种人就是一点一滴,都不会给别人剩下的。”
“那你这不算杀人,你就是给她下了点药。”陈雪枫笑道,“老手法了,你还是你。但我提醒你,下药不算什么,被抓到是你教唆的你就笃定要坐牢了。”
“怎么抓我?他跟医院里一百个人都抱怨过,医生、护士、住同个走廊的病人、打扫的阿姨,怎么可能偏偏查到我头上。”
“那你刚才不是说,你觉得是小柚子举报了你?”
郑主叶拿起一扇腊排骨,冷漠地举刀,准确无误地劈成了三小扇。她力气不小,有骨头碎屑飞溅出来,掉到地上。郑主叶灵敏地弯腰去捡,捏在手里,顺便把地板抹了一下。
“一定是她,还会有谁?”郑主叶把碎骨扔进垃圾袋,“她追着过去的事不放,但她没有证据,只能从现在下手了,先举报我再说。”
陈雪枫点点头:“她来找了我几次,也是为了那事。”
“你不会说吧?”郑主叶放下刀,忧心地看着陈雪枫。
“我不会,但你也想想自己。这么躲着不是办法。”陈雪枫看着她,“你这一辈子,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郑迟。”
“也不全是。我儿媳妇是个好女孩,我得保护她。”
陈雪枫摇摇头,咧嘴笑起来:“你别骗自己了。”
郑主叶没有再回答他,她机械般地分着腊肉,手上的油脂和污渍混合在一起,不一会儿便觉得刀柄也有点要滑脱手一般。
记得小时候刚开始学做饭的时候,她总有这样的噩梦,如果连续不断地斩肉,会不会意识一个模糊,就斩掉自己一个指头?就算到今天,她的技术如此娴熟了,她仍然会不时产生这样的恐惧。就这么精确计算着间隔,放肉、下刀、放肉、再下刀。总有一天,她的手会移动得迟滞了一秒,而刀又快了那么一秒。她闭上眼睛,这景象真是不堪设想。
“哎呀!”郑主叶高声叹了一下,陈雪枫看着她,“你这刀被我砍钝了,有没有磨刀石?”郑主叶把刀扔到一边,暂时性去洗个手,然后摸出手机看消息。
“奇怪,”她看着屏幕,“我跟郑迟也说了,这几天不回家,他很快就回复‘好的’。”
“你儿子烦你,不爱跟你多说话。”陈雪枫不屑道,“从小到大,有一点点屁事你就让他写检讨,不会现在还要写吧。”
陈雪枫忽然把脸凑近了郑主叶:“他这么出轨,也都给你写了检讨的吧?”
“胡说八道。”郑主叶专心琢磨着那条消息,“他从来不会那么快回复我,总是拖很久。而且,我跟他说要回老家办事,他竟然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事。”
“怎么了?他在老家还有什么心虚的事?”陈雪枫看着郑主叶,“还有什么让你也不踏实的事,尽可以交给我去查。”
郑主叶像是没听到陈雪枫的话,她觉得不对劲。如果洪柚能在孟杨这个事情上调查出一点端倪,那必然也能抓住郑迟的若干把柄,也许,她已经控制了他?
她想起来就害怕,这个女人从小就善于控制郑迟,只要轻巧一笑,或是牵一把他的手,抑或是,做点让他馋嘴的新奇食物吸引他。当初陈家桥也是这样上了她母亲的道,郑主叶心里明明白白的。这就是为什么,男人不能馋外面的食物,不能贪恋所谓的自由。
欲望必须连根拔起,所以她不止一次地禁止儿子在外面吃饭,不能买小摊上或者小餐馆里的东西,更不能约上其他同学去外面聚餐,但随着儿子年龄临近青春期,这样的举措似乎失去了效果,她只能改变做法。当她听说郑迟要跟同学一起去游乐场,一起去野外玩耍,甚至要去邻近的村镇过夜时,她从来不直接反对,而是会在他出发的前一天,在他的晚饭里混些药物药材,那足以让他第二天早晨上吐下泻,没办法出门,但症状也只会持续两三个小时,到下午即会完全消失。她深信郑迟从未对此有过疑问,但他还是忍不住一直偷偷溜出去吃外食。而她下手最重的一次,则是在陈家桥明着违背她的意愿,单独跟郑迟两人赴了洪燕母女之约的饭后。看着他俩吃得心满意足回来,她便在陈家桥的茶和郑迟临睡的牛奶里下了重药,让他们连着腹泻了三天三夜。她想让陈家桥知道背叛自己的代价,却也误伤了儿子。她还记得,当她端着牛奶到郑迟床前,看他一口气喝下去的时候,忍不住问了句:“好吃吗?”
而郑迟的回答像是真挚的:“肯定没你做得好吃,以后我再也不会去了。”
郑主叶感动又悔恨,抱了会儿儿子,下楼时却默默捏紧了拳头。之后的三天,她忙着跑前跑后照顾陈家桥和郑迟,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满足。
都怪那个女人,这是你们本来不该受的罪。
而现在,洪柚果然又回来了,这次殃及的不仅是郑迟了,还有柏嘉。郑主叶这么想着,又捏紧了拳头。她不怕跟这家的女人继续斗,既然已经有了孟杨这一遭,这次她要干得更干净利落一点。
陈雪枫给她递来磨好的菜刀,她负气地高高扬起,砰地往下一斩。
郑迟在做梦。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在梦境里,像个旁观者一般看着所有的事情,年少的自己、年轻时候的母亲、已成灰烬的继父和那个自己讨厌至极的继兄。他很奇怪自己是何以能在梦里保持如此冷静,对一切都不为所动的。回想起来,真正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的情绪上下翻涌,身体分泌出各种与愤怒、悲伤、压抑、冲动有关的激素,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自控能力是在那件事发生过后的二十年,才慢慢凝聚起来的。犹如有人拿着蜡烛,一滴滴将灼热的蜡油滴在他的皮肤上,开始他觉得痛,想要大叫,经历几层过后,身体竟然有了暖意,眼见着积累起来的半透明液体慢慢冷却,成为外部看着柔软内里却坚硬的形状,再往下,就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确实有人抓着他的手,慢慢地往上滴着蜡,而他一声不吭。
“怎么了?哑巴了?叫啊。”
他看到年少时候的自己,面朝夕阳,小脸上薄薄的皮肤下透出红血丝和一点点青筋。他在积蓄自己的愤怒,但从外面看来,这孩子好像只是在跟一群男孩子玩耍而已。
“不怕不怕,”为首的男孩笑道,“你妈会治病,等回家,你把这层蜡掀了,下面的皮就算烂了,她也能给你治好了。”
旁边的孩子发出喉咙震颤得嘎嘎的笑声,另两个男孩摁着他,让他不能动弹。
“烫有什么好怕的,你皮那么厚,你妈皮也这么厚,没爹的私生子,还想骗我们的钱。”
郑迟用力抿了一下嘴:“你们每个人就给我五毛钱,还想抄我整年的作业。我凭什么要给你们正确答案。”
“哟,还嘴硬,还给我们讲起道理来了。”为首男孩伸手就给了郑迟一个耳光,“给你钱就是买了你了,你还敢给我们假作业,今天就得治治你说谎的毛病。”
旁边的孩子一拥而上,想要趁乱一起揍郑迟,临空却飞过一根上面带着钉子的粗木条。有人被划伤,有人被抡到,几个孩子一下散开,郑迟得了空迅速地站起来,看见那根木条仍稳稳地被洪柚拿在手里。
“郑迟!快跑!”她叫了一声,她也知道自己不是那群男孩子的对手。
小的时候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做的,只能是跑。
郑迟在梦境中,看见自己和洪柚手拉手往外冲去,小镇的路崎岖不平,跑了不远,两人就一前一后摔倒,衣服沾了泥巴碎石,膝盖手肘被磨破了。但没关系,既然是孩子,就能站起来继续跑,继续跑的时候还不忘记手拉手。
郑迟在梦境里,无奈地笑了。
但后面的追兵也是孩子,执着起来可以追一整天。眼看着追兵和逃跑者都开始体力不支,但追兵还是渐渐占了上风,快要扑向这一对小情侣时,忽然从旮旯里杀出个人,戴着帽子,背着个布包,看起来二十岁左右,打扮是典型的本镇吊儿郎当的青年。
陈雪枫三下两下,手伸进布包,从自己平时在养鸡场用的工具刀里抽出一把斩骨刀,一下拉过那个为首的追兵男孩,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男孩一下被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
陈雪枫笑嘻嘻地抓着他的头发:“快,去报警,说我杀人了,顺便跟警察叔叔说说,你是怎么欺负同班同学,还要造人家母亲的谣言的。跟了你们一路了,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小畜生。”
“我没说啊,都是大人在传的。郑迟哥哥饶了我,我们再也不敢了。”
梦境里,郑迟也替那一刻的自己松了口气,并且短暂地为陈雪枫的勇猛暗暗叫绝。
“来,怎么处置?”
陈雪枫把那个男孩朝郑迟和洪柚面前一推,郑迟退了几步。
“想抄作业可以,把钱补给我,一人五块钱。”
陈雪枫笑着看那几个男孩慌慌张张扔下纸币,屁滚尿流地逃走了。郑迟蹲下来,把钱捡了起来。
“走呀,回家吃饭!小姑娘也一起来吧。”陈雪枫跨上了自行车,吹着口哨向前驶去。
郑迟喜欢这一段的梦境,他想在这一刻停留得久一点。他在梦中细致地还原着自己那一天那几个小时的所有行为:在厨房旁边的客堂间摆着碗筷,把母亲早上准备好的一些食材又整理了一遍。郑主叶还要过一会儿才回到家,有些简单的菜式,他可以给她提前再做点加工。
此时洪柚正在楼上,借他家的浴室洗澡。他不安又快乐地等了一会儿,听到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赶快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正见她将浴室门开了一条缝,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边,依稀还能看见她包裹着他母亲的浴巾,露出一大块脖颈下方的深小麦色的肌肤。那条浴巾,平时堆在水斗旁,挂在墙上,都看着如此不起眼,今天却是美丽不可方物的装饰。
“有没有吹风机?”
郑迟脸一红:“好像没有。因为……我们家都是男生。”
“那你妈洗完头怎么办?”说这句话时,洪柚有点活泼起来。
“她省钱啊,都在单位洗。头发长在单位里洗和吹比较划算。”
洪柚笑起来,脸和眼睛都亮晶晶的:“那好吧。”
“对了,你擦干了出来,我给你拿个东西。”
洪柚点点头,关门之后窸窸窣窣了一阵,穿好衣服又开门出来。郑迟直接把她带进了隔壁郑主叶和陈家桥的卧室。洪柚站在门口谨慎地探头望着,郑迟则翻箱倒柜了一阵,拿出一瓶贴着外国文字标签的香水。
“喷点试试?是陈家桥出差给我妈带回来的,让她洗完澡喷,据说一直一直都会是香的呢。”
洪柚笑起来:“这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