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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柚没动弹,他却继续声嘶力竭地,露出了小男孩无奈的凶相:“我早就不要你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跟你妈,还有陈家桥,就是奸夫淫妇和不要脸的丑女!”
洪柚听着这些,心里暗暗同情着郑迟。她们母女决定留在平风镇这件事情如此准确地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大喊大叫,上蹿下跳,像个可怜的动物一样。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木船的黑暗中悄悄拥吻她的小少年了。
“你不要那么激动。”洪柚抬眼看着他,“你好好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想听,不想听。”郑迟捂住了耳朵,“你们都得滚出这个镇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我这一辈子也不要再碰到你。”
洪柚看着失控的郑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郑迟把刚才洪柚给的东西扔在船板上,三步两步蹿上了岸。洪柚则在摇摇晃晃的木船上站起来,人也摇晃着。
“你回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郑迟回头,像是最后看了一眼洪柚一般,掉头就走。
洪柚察觉到他回头的一瞬间,似乎流出了眼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叫了一声:“新年快乐!”
可郑迟不再会接收来自她的任何祝福,她看见他在崎岖的小道上拼命地跑着,头顶上的天空中爆出大朵的烟花。
洪柚一个人步速缓慢地走回镇子,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一下就忘了时间。等回到家,她从院子里的楼梯直接上了二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竟然已经八点半了。
母亲洪燕在看电视,桌上放着做好的饭菜,一脸紧绷的表情,跟刚刚她出门的时候不太一样。
“回来了。”
“嗯。”
“这么久?”
“见了好几个同学。”洪柚脱掉外套,“陈家桥还没回来?”
“你也不回来,他也不回来,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你们,”洪燕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也是没办法吧。那边的年夜饭,他得吃一会儿呢。”
洪柚听着母亲的语气,知道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个人待得有点太久了。
“他一会儿还来吗?”
“不来了。”母亲站起身来,“就当作他不回来了吧,我们两个人吃。”
“好。”
“你又在外面晃什么呢?”
“我说了,除了郑迟,还见了好几个别的同学,问几道寒假作业。”
“撒谎。”
洪燕看都不看她一眼,洪柚等着她再说点什么,心里做好了回击的准备。但母亲欲言又止:“算了,大过年的,不说你了。”
母女俩默默地坐下吃饭,这一桌菜过于丰盛,对两个人来说有点多了。
“先吃,你一会儿要不去郑家看看,他们吃得怎么样了。”
“晓得。”
这一句“晓得”之后,紧接着就响起了捶门的声音,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惊了一跳。洪柚竖起耳朵细听,好像是郑迟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似乎是在嘶吼什么。
这怒气还没发泄完?都打上门来了?洪柚果断放下筷子,洪燕跟着她就下了楼。
郑迟用尽最大力气敲着一楼炸鸡店的门,洪柚和母亲合力抬起卷帘,他差点摔个趔趄。
“陈家桥被砍了!”他后退了几步,咽了口唾沫,又重复了一遍,“陈家桥被砍了!”
洪燕表情骤变,似乎要昏厥过去一般,她瞬间瘫软,洪柚奋力将母亲支撑住,但心里却存了些怀疑。他们才刚分开不多久,有一小时?怎么会就在这一小时里,天地骤变,发生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郑迟,你说是谁砍的?”洪柚盯着郑迟,他却有点不敢看她。
洪燕努力站起来,抓着洪柚的手,也抓着郑迟:“我们过去!现在过去!”
“妈你疯了吗?我们得先报警。”
洪柚尚存冷静,但洪燕却像是根本听不到女儿在说什么:“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现在就过去!”
洪柚被逼无奈,扶着精神崩溃的洪燕,郑迟在前面带路。烟花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但仍一朵接一朵地在天空中爆裂着,三个人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奔跑着。
在听洪柚讲述进入凶案现场的那一段时,柏嘉一瞬间陷入了一种类似白日做梦的境地。她几乎能看见洪柚所说的每一个字,还原出来的画面:圆形八仙桌一边倾倒,所有饭菜从盘子里泼洒出来,滑落在地上,有的盆子碎了,有的没碎。很奇怪的是,有碗面喷溅上了大量血迹,却没倒出来,而是坚挺地坨在碗中,上面还插了一双筷子。
她去过的那个老宅,与郑迟决定结婚之后走进的那一间阴森森的屋子,在她眼前活灵活现起来。手上沾着杀鸡的血的郑主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一桌菜跟不久前大年夜她所做的那一桌,一模一样。至于那碗面,柏嘉想着,确实啊,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就是大年三十,每到那一天,她不会昭告天下,甚至不会暗示家人,所以只是给自己默默煮了碗面,在年夜饭吃到最后关头的时候,笑着说自己饿了,要添碗面。
洪柚还在仔仔细细地叙述着,那一天所有的细节,就跟她平时教她做菜一样,这个放在哪里,那个要如何下刀。她身体一动不动,也很少有手势,却能把所有事情精密而准确地传达出来:餐桌后的半面墙溅上了血,郑主叶就瘫倒在墙根处,身上的血迹很少。凶手陈雪枫站在楼梯口,身上沾着大量血迹,手里提着一把刀。她强调,那是把剔骨刀,处理活鸡的那种。陈雪枫当时在镇办的养鸡场工作,承接那些外地公司需要冷冻鸡肉的单子。洪燕精神崩溃,在现场险些跟郑主叶打起来,是郑主叶先跃起来动的手,她赶快把两个女人拉开了。而陈雪枫镇静得有点过分,他表情凝固,完全没挪动一步。后来郑迟大喊了一声杀人犯,提议把他绑起来,却没人敢动手,还是自己接过了郑迟找出来的细绳子,这时候陈雪枫看着她,顺从地对她伸出了双手,她才把他捆了个结实。
柏嘉听到这里,低头看杯子,才发现水已经喝完了。不知道这是第几杯了,夏天即将到来,屋子里有点憋闷,洪柚及时地从她手里拿过杯子继续去接水。
“那么,尸体是怎么样的?”柏嘉声音喑哑地问了一句。
“倒在翻了的桌子旁边,还有呼吸,但是一种很奇怪的气声。身子下面和旁边的墙上有很多血。”洪柚答,“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血。”
柏嘉又让自己进入了那个画面,很多血,血流成河。她想要集中,脑子里却有太多画面叠到了一起:小时候被绑架的那个餐馆后厨杀鸡杀羊的血;第一次上手术台时有助手误操作致使鲜血喷涌;第一次见到郑主叶时她急急忙忙跑出来看她手上沾的血;还有孟杨被袭击的现场,墙上、地上,有太多太多的血。她想要把自己拽回洪柚所说的往事中去,却只能看见郑家老宅的八仙桌旁,倒地的是孟杨,她被刺了数次,却依然活着,顽强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和陈家桥都想活着,身子却动弹不得。
“你说的那个声音,可能是被刺穿了肺,”柏嘉想了想,“血气胸,是这个样子的。”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事情了,”洪柚皱眉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什么意思?”
“陈雪枫的工作就是分解鸡肉,他是个熟练工。但我看到的陈家桥,简直是被乱刺一气的。”
“他是杀鸡的,不是杀人的。禽类和人体的结构还是很不一样的吧。”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有心要杀陈家桥,他不会弄得那么乱七八糟,从用刀的熟练程度来说,他完全可以做到不让他流那么多血的。但那个场面看着,就觉得,像是故意要他喷出很多血一样。”
柏嘉抿了下嘴唇:“也许是泄恨吧。你说他们长期父子不和。”
“我后来找人想办法调案卷出来看过,里面提到罪犯是激情杀人,所以乱刺一气。”洪柚说,“以我对陈雪枫的了解,他一直是个挺无所谓的人,父子虽然不和,但也就表现为他在陈家桥面前没个正经,冷嘲热讽。但这只是我的一个疑点,另一个才是让我这二十年都放不下的。”
柏嘉又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水,抬起眼睛:“嗯,一开始你说的,陈家桥也被下了药。”
“陈家桥被查出来生前服用了什么药?”
“砒霜。虽然残留在体内的量少之又少,但还是可以肯定是砒霜。”
听到这个答案,柏嘉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她缓缓在屋子里慢步走着来回,思考着。
“这不是陈家桥死亡的直接原因,但验尸的时候,法医还是查验出血液里的指标不对头。”洪柚说,“很抱歉,我查看了你母亲当年的工作笔记,她就是平风镇案件的法医。”
柏嘉眼神中微微显露出一点吃惊,但马上调整了状态:“哦,对啊,她那几年都在基层工作,但我早就忘了,是去了哪里。”
“你那时候还小吧,肯定是忘了,我觉得连她自己都未必想得起来那件事了。”洪柚说,“但我觉得,孟杨的案子发生的时候,我想,她跟我一样,又想起来了。”
“所以,”柏嘉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窗前,看了看被封得死死的防盗窗框,“这就是你进入我们家的原因?”
“不完全是。”
“你最终的目标,还是郑迟,对吗?”柏嘉转身看着洪柚,“你刚刚提到了,他在那个年三十的晚上,往你家送了他继父的补药。你是在怀疑他下了毒,又回家跟造成了一切问题的继父闹了一场,甚至最后对他动了刀,因为他年纪小不会用刀,所以乱刺一气,搞得到处是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那个继兄去替他顶了罪,让他把你和你母亲叫过来看凶案现场,间接当了证人。但警察在抓了那个继兄之后,没忽略陈家桥被下毒的事实,反而怀疑上了你母亲,间接导致了她的自杀。后来你明白过来一切,觉得不能放过郑迟,所以这也是你重新跟他在一起的理由——让他放松所有警惕,最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也一刀杀了他,不是吗?”
洪柚看着柏嘉站在窗口,像是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缓缓走过去,找到一个小开关,砰地把窗打开了。窗外涌入一股砖墙泥瓦混合着湿润空气和窗台上青苔的味道,柏嘉吸进去了一点,松了口气。
“你错了。”洪柚说,“但我得承认我确实这么想过。我妈去世之后,我每一天,都在这么怀疑,也在这么计划,那时候我躺在床上,在我脑子里,细节越来越逼真,步骤越来越清晰。”
柏嘉看着窗外,那里并没有东西,有堵墙近在咫尺,挡住了所有视线。
“那时候,你也不过才十几岁……”她像是喃喃自语。
“十八岁不到一点,十七。”洪柚说,“我怀揣着这个计划,各种在亲戚家混日子,到后来,去了各种地方打工。我本来最不想走我妈的老路学做菜的,但日子过不下去,还是当了厨师。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职业上越干越好,后来我才明白了,这是我搞明白一切的必经之路。”
柏嘉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是真心爱做食物。”
“不重要,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些了。”洪柚抱着手臂,“但就在前不久,当我觉得这个计划已经渐渐快成为现实的时候,发生了孟杨的案子。一开始,我只觉得是个巧合,没多想。但后来,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前逻辑连不上的那些点,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这么简单的事情,我竟然没有看明白。”
“所以,你认为真凶是谁?”柏嘉冷冷地看着洪柚。
“既然你知道我进入你们裘家的别墅,就是为了那个本子,那你心里跟我想的一定是同一个人。”洪柚直视着柏嘉,“是郑迟的母亲郑主叶,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干的。”
第十四章
“是郑主叶干的。”
洪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柏嘉脸上的表情好像没什么变化。
“你有什么证据吗?”
“孟杨去世当天,因为你母亲让我给她送相机,所以我就进到了医院里,听到和看到了一些细节。”洪柚说,“我听人议论说,那天她值班,傍晚的时候有人看见她在急诊台上喝一碗看上去像是外卖送来的汤,一次性纸碗的包装,外面有袋子。她喝完之后,纸碗和袋子都扔垃圾桶了,之后她就出现了昏昏沉沉的样子。案发后,她用的杯子,中午跟同事一起吃的食堂饭,警方尽可能都调查了,但这个线索,当晚虽然有人提起过,但每天那个点叫外卖的人很多,快递员来来去去也都只把袋子放在医院门口的外卖架上,马上就离开去送下一单。吃完后的餐具扔进垃圾桶后都混在了一起,打扫卫生的阿姨也急着要回家,那天垃圾就倒得特别早。”
“如果警方都查不到这一碗汤了,你又为什么下断言,这件事就跟我婆婆有关系呢?”柏嘉依然看上去很平静,但洪柚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如湖水般深静的表象之下,正要慢慢跃出水面。
洪柚微笑了一下,柏嘉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一副十拿九稳的自信模样。
“垃圾丢了没有办法找回来,但现在扔垃圾要严格分类,是不能把餐具和里面的食物残渣一起扔的。第二天我去找了年三十值班的打扫阿姨,塞给她一些钱,问她前一天最后扔的那一袋急诊的垃圾里,都有些什么厨余。这位阿姨人不错,她努力一样一样给我回忆,说了一堆没用的香蕉皮、苹果核、鱼骨头之类的。都没说到重点。最后她念叨说,还有一些煲汤的材料,这让我心里忽然有了希望。但那位阿姨也只能记到这个程度了。正当我再次陷入失望的时候,阿姨忽然又提供了个线索。她说,附近有个老头,每隔几天都会偷偷跟她要医院的厨余垃圾,可能是拿去某处当饲料。所以这一大堆东西,可能还在这老头住的平房后院里。”
“你真是疯了。”洪柚看到柏嘉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点,摇头轻叹了一句。
“我只是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幸好过年的时候,连收垃圾泔水的人都停工了,大年三十那天的垃圾就这么堆在一个大院子里。我把每一袋打开找了,终于发现了那个留着煲汤残渣的。一定不会错的,因为里面有煮烂的红枣、陈皮、茯苓,一小截党参,一些看上去是猪瘦肉的残余,还有一些鸡骨草。”洪柚在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放缓了语速。
柏嘉微微一震,她想到了郑主叶忙着弄年夜饭的时候,她在厨房里看到有种叫不出名字的枯草,是扎着的一整捆根须。她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句郑迟:“这是什么?”
“我哪知道,问妈啊。”
郑主叶听着两人的对话,果然迎上来回答:“这是鸡骨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