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柏嘉偏要跟他回家。郑迟有点羞愧自己租住的屋子又小又乱,但柏嘉根本无视周边的环境,她只是想要对他倾诉,之前她经历了什么样的古怪命运。童年时曾被坏人绑架,遭遇车祸,动了大手术;没过多久父母又生隔阂,决定离婚时母亲选了妹妹,没要她;但人生中总也会有光,从幼儿园开始,她就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孩子玩伴,大她几岁,在同一间大学生物专业读了博士又留校。两个人顺理成章确定了恋爱关系之后谈了好几年,眼看要结婚了,她准备先去德国进修,回来后就把证领了。在德国有一晚,未婚夫跟她报备说,要去野外科学考察。这本来对生物学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他经常出没于各种高原和热带雨林之中,没有手机信号,两人一不联系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属正常。但这一次,未婚夫忽然没了踪影,自那个电话之后,他既没有跟同事联系,也没有跟柏嘉联系,就这么活生生地消失在这世界上。
柏嘉说完这些,眼睛看着郑迟,却又像是没把任何事物纳入自己的瞳孔中。郑迟心里明白,她只是想要说出来,就好受多了。而对象是谁,也许她也没有刻意选择。
“我其实想问,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一直推荐你来听推理讲座的人吧。”郑迟小心翼翼地问。
“是,你不愧是专业的。”柏嘉勉强上挑了一下嘴唇,挤出一丝笑意。
“说出来会好一点,”郑迟嚅嗫着嘴唇,心疼地拿捏着言语,“我能懂这种感觉,你一定很难受。”
“我想要一支烟。”
郑迟慌乱地在房间里到处翻,在洗手间的卷纸架上找到半盒便宜香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诚惶诚恐地递给柏嘉。柏嘉点上烟吸了一口,整张脸陷在烟雾中。
“那个天鹅标本,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误会了。”柏嘉轻轻说,“你把它拖上来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终于找到他了,哪怕是尸体也好。”
郑迟觉得惊悚,又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个地方,是我跟他小时候经常一起去露营的秘密基地。”柏嘉定了定神,“其实他的失踪,警方也介入了,到处都找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我一直觉得,也许在那个地方,我能找到答案,但我一直不敢自己一个人去。”
“你那么信任我吗?”
“是啊,直觉吧。”柏嘉掐灭了一根,又抽出一根,“我们身上,有些东西很相似吧。”
郑迟坐在地板上,仰视着坐在他床上的柏嘉。在这逼仄的蜗居中,有个女孩子对他说这样的话,让他受宠若惊。
我们俩,明明如此不同。郑迟心说。
柏嘉忽然俯下身子,跟他接吻。她的嘴唇是冰冷的,但却小小的,圆圆的,像某种一个劲想要往温暖处钻的小动物。
郑迟忽然想起什么:“那个天鹅标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是没告诉我……”
柏嘉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低声说:“你答应我,再也不要问这件事,好吗?”
他的身体软弱下来,但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两人不知不觉缱绻在一起。他紧张又幸福,认认真真地给柏嘉解着纽扣,却一下看到了她儿时车祸留下的那条下腹部的大伤疤,在她洁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郑迟一下怔住了,与其说是迟疑,不如说是胆怯。他机械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和手肘,却不知要怎么继续下去,也已不能继续下去。柏嘉却还在给他信心,她抓着他的手,低下头,鼓励他配合下去。郑迟便是在那样迁就的温暖和热切的迷茫中,告诉自己,他不仅是被柏嘉吸引了,现在也真的爱上了她的全部,包括她的惨痛和奇异。当然,人免不了会把自己现在爱的人和过去所喜欢的拿来做比较,郑迟记得,在平风镇的大桥洞底下,他和那个叫小柚子的姑娘,也有一个秘密基地,他的第一次就在那里发生。那时的他,比现在更为笨拙,也需要那个姑娘奋不顾身地来教导他如何往下走。但有一件事好像没有变,他真正会爱上的,好像都是些有着惨痛而奇异故事的女人。一个又一个,这一个的故事盖过了前一个的故事,仿佛是一本有人故意写就的怪力乱神的小说,但若你从头翻起,就会发现,唯有一个女人,她的惨痛和奇异是不可替代的,那便是他的母亲。
夜深了,郑迟回到家,开了条门缝先仔细看了一下,确定郑主叶不会拿着一壶开水又从哪里冒出来。客厅里黑洞洞的,悄无声息。郑迟这才蹑手蹑脚换了鞋,一步步上了楼。
又是一个回避和妻子正面相对的夜晚,郑迟打开主卧的门,发现柏嘉已睡着了,头偏向右侧,两只手交叠在额头上,好像会压到鼻息。郑迟在柏嘉这一边蹲下,把她的左手轻轻拨开,握在自己手里一会儿,又放回到她胸前。每当这种时刻,郑迟的心中便会升腾起巨大的悔意,但这悔意如同春季里的潮湿空气一般,过一夜便慢慢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不能彼此敞开心扉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身体慢慢娴熟,而她却开始感受到,他每用力多一点,她便会更痛一点。说不上这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层面的,她一开始还会忍痛,但那种忍耐的表情却也让刚刚拾起自信的他开始沮丧了。他一开始还坚持抱着她睡,但每次她一入睡便会自动把整个身体从他的怀抱中抽离出来,就算他只是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她胳膊上,都会被甩脱。可能是热吧,他自己安慰自己,但时间久了,他还是会绝望,好像永远都没办法焐热她的小小的,比普通人稍微凉几分的身体。
郑迟去浴室里,把花洒开到水速最小,飞快冲了个澡,换了套睡衣,本想躺到柏嘉身边,想了想,还是打开门,进了乱糟糟的客卧。柏嘉睡觉喜欢没有一丁点声音,也没有一丁点的光亮,也只有在这里,郑迟才可以开着台灯,开一点音乐,看书到凌晨。
他堆起三个靠枕,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斜躺在床上,正好能看到自己收拾出来的小架子上,有自己这几年出版的所有小说,是这房间里唯一被竖得笔直靠墙排列好的一溜书。郑迟想着,自己真的不该抱怨了,作为一个男人,他有一个家,有健在的母亲和美好的妻子,有已经一脚踏上却还未展开风帆远航的梦想之船,从未错过这世上大多数的美味和温情,有自己全心全意交给别人的深沉的爱,和别人不求回报让他侥幸获得的浅薄的快乐。
他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甚至幸福得有点溢出罪恶感。郑迟忽然又想起来,这话好像也是柏嘉说的,幸福感和罪恶感常常相互勾连。是因为什么说起的,好像跟她小时候被人绑架的事情有关吧。
算了,忘了,他也不想特意再去回忆那些。郑迟随手拿了本埃勒里·奎因,打开看起来。但没读几行,有种不安感又蹿进了他的脑袋,前些日子那个叫王孟宇的女刑警特地把他约出来问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其实呢,今天找您,是想从侧面多了解一下孟杨案的案情,您不必太紧张。”
“所以选在咖啡馆?”
“嗯,您可能也听说了,这个案件里,虽然嫌疑人的犯案事实是非常确凿的,但我们按照惯例,还是得了解受害人所有的社会关系。而且这一次我来找您,您太太裘柏嘉也并不知道。”
郑迟心想,与其这样被盘问,不如主动出击,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小王的解释:“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不如我现在就跟您承认,我跟孟杨有过不得体的男女关系。”
小王的表情略带惊愕,可能是没想到郑迟会如此坦白。
“这么说吧,我觉得有些事情,瞒自己的家人就已经很不应该了,何况你们警察这里,绝对是瞒不住的,所以,我决定配合调查。”
小王静静听着郑迟一股脑儿说下去。
“其实呢,孟杨作为我太太的朋友和同事,一直是单身。我算是她生活中,唯一可以频繁接触到的男性。之后,我犯了错误,跟她有过那么几次吧,但我们很快就断了。”
“为什么断了呢?”
“因为我发现,还是家庭对我来说最重要。”
如郑迟所料,小王忍不住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跟她分手,她有继续联系你吗?”
“没有。她心里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她是理亏的。”
“裘柏嘉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
小王在这个问题上停顿了一会儿:“明白。那据你了解,孟杨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吗?”
这个问题让郑迟有点吃惊:“什么意思?”
“就是了解一下她的生活习惯。”
“跟这个案子有关吗?”
“您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郑迟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要找到一个跟安眠药有关的合适答案:“那可能有吧。”
“为什么是‘可能’?”
“吃不吃药的我不知道,但她一直失眠这个情况我了解。”
“她有告诉你原因吗?”
“她不用告诉我原因,”郑迟神色自若,“你想想,她睡的是自己闺蜜的老公,那晚上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小王看着郑迟的脸,郑迟心中则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好了,就这些问题了。”小王掩饰不住厌恶,她关掉了录音笔,站起来收拾东西,“谢谢您的配合。”
郑迟没起身,他镇定地继续喝着剩下来的咖啡,心想着这女警官还是太年轻了点,虽然表面上措辞严丝合缝,但什么事情都挂在了脸上。她一定跟他一样,虽不情愿,但基于种种事实,还是深深地、深深地怀疑上了裘柏嘉。


第八章
柏嘉刚准备出门上厨艺课,却听到有人按门铃。郑主叶抢在儿媳妇之前去开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发现是何微站在门口。郑主叶有点惊讶,但很快笑脸相迎:“亲家母,今天有空来?”
何微的脸色永远都是暗沉沉的,只对郑主叶点一点头,就自己进门来。郑主叶弯腰给她拿了双拖鞋,何微也只是把鞋脱了,并不换,径直穿着袜子踏进来。
“哎呀我这刚拖的地,您袜子会湿的。”
何微转头看了一眼郑主叶,什么都没说,却足以产生威慑力。郑主叶识趣地闭上了嘴,所有儿媳妇家的人里头,她最怕这个丈母娘,好在基本碰不到。但如果碰到了,就是一整天黑着一张扑克脸,不说话也不笑,甚至对自己的女儿也很冷淡。郑主叶常自己琢磨,为什么当时她跟裘晏伟离婚,自己好像也壮着胆子问过柏嘉一次,柏嘉说是性格不合。但郑主叶不信,在她认知里,世界上哪有因为这个理由离婚的夫妻呢?但看多了何微这个样子,郑主叶也开始相信,拥有一张这样面孔的人,确实很难跟她日日相对。后来她又得知了何微的职业是法医,便更加可以共情裘晏伟了。这是个多么可怕的职业,整天在死人身上挖一块割一点的,据说当年裘晏伟也有心把妻子调离岗位,跟他一起到双清潭医院去,但被何微拒绝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升迁。
郑主叶心想,可苦了自己的儿媳妇柏嘉,从小就成了母爱缺失的孩子。这会儿她观察着这母女俩对话,两个人都冷冰冰地话里有话,一触即发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
“爸在楼上,还睡着呢。”
“我找的是你。”
“那你怎么也没提前给我发个微信?”柏嘉和何微几乎同时看了眼在一旁明显放慢了做家务速度的郑主叶,柏嘉的语气软了一点,“上楼说吧。”
何微跟着柏嘉来到她卧室,柏嘉随手把门给关上了。何微简短看了一眼房间,问道:“郑迟不在?”
“在隔壁,他有时候要写东西,就睡客卧。”
柏嘉给母亲拉了把椅子,自己坐床上:“怎么了?”
“我觉得你应该考虑跟郑迟离婚。”
“你在说什么,妈?”柏嘉反应平淡,“你跑来这里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你知道你老公在外面出轨吗?”何微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墙壁,仿佛在担心隔墙有耳,“这事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
柏嘉沉默了一会儿:“是因为孟杨那个案子吧,你们终于调查到他那儿去了。”柏嘉语气冰冷,让何微更坐立不安。
“这么说你早知道了?”
“妈,你以前自己说的,不要把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柏嘉顿了顿,“是那位小王刑警跟您说的吗?”
“你别管我从哪里知道的,跟这件事的本质没有关系。我就是来告诉你,女儿,这个人品行极不端正,当初我就反对你们交往,现在离婚为时未晚。”
“好吧,当初你就知道。”柏嘉带点嘲讽地说,“你这么全知全能,当初朱辉失踪,你怎么没把他找到,还对我瞒了一路?当初柏霖出事故,你怎么没预测到,还要把责任推给朱曜?”
“你既然说起了,那我正想说这事。”何微双手抱臂,对女儿丝毫不肯示弱,“我知道郑迟是你在朱辉事件之后的替代品,你太伤心了,所以就随便找了一个对你上赶的。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无论家世人品、学历工作,这个郑迟根本比不上朱辉一个脚指头。还好你们现在还没生孩子,悬崖勒马,我看还来得及。”
“我没觉得郑迟是朱辉的替代品,反而是你,口口声声说着朱辉好,朱辉什么都好,特别是家世好,但柏霖出事的时候,你还不是迁怒于朱曜?”
“那我也没说,就是朱曜推她下去的,只是那孩子做事没分寸,跟他哥哥还有他父母确实不是一路人。再说了,柏霖受伤,当然也不是朱曜一个人的责任,既然在你婚礼上发生,你当姐姐的,也有责任。”
柏嘉听到此处,已经怒火中烧,她气得双手抱头:“天哪,你别再说了!”
“我是为了你好,有些真相你得看明白,有些婚姻不值得继续。”
“求你,不要再这么以自我为中心了,你已经抛弃我跟我爸了,这儿也不是你家了,下次请你别来了,也别再教我如何经营婚姻!”
“你等等,我还有最后一句话问你。”何微拦住了柏嘉,“你既然早知道郑迟和孟杨有问题,那你没做什么吧?你告诉我,你跟这个案子是毫无关系的吧?”
“够了。”柏嘉推门便走,冷不丁看见了在走廊另一头拖地的郑主叶,她定了定神,“妈,我去上厨艺课。”
“哦,去吧去吧。”郑主叶手握拖把,挤出一丝笑容。
柏嘉飞快地下楼梯、换鞋,砰的一声关上门。接着,何微也从大卧室出来了,她狐疑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郑主叶,随即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走向了裘晏伟的房间。郑主叶正要阻止,何微却扭动了门把手,自顾自进去了,留下郑主叶一个人还站在那里,绞动着拖把,一遍一遍拖着已经光亮可鉴的地板,心里念叨着母女对话中那几个她没怎么听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