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走,是逃。逃得比两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马还要快十倍。

  小马笑了。门帘里没有声音。

  小马笑道:“想不到你这条专剥人皮的蠢猪,还有被感动的时候。”

  门帘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腔:“瘦猪是你,不是我。”

  小马大笑。

  门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还瘦,比我还象猪。”

  小马大笑道:“我至少还有一点比你强。”

  门帘里的明知故问:“哪一点?”

  小马道:“遇见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释:“跟我走虽然倒霉,不愿我走你就更倒霉。”

  谁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两个皮匠就变成了三个臭皮匠:一个补鞋,一个赖皮,一个剥皮。

  九月十二,午后。

  晴。

  秋天的阳光最艳丽。

  艳丽的阳光从正面的窗子里照进来,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铺看来更破旧,也使得会剥人皮的常老刀看来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剥皮。他的确常常会剥人的皮。

  看见了他,老皮立刻走得远远的,不仅远在一丈外,他好象很怕常剥皮会剥他的皮。

  无论谁看见常剥皮,都难免会有一种要被剥皮的恐惧。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来也许还没有四两重。

  可是他远比一个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子——四两重的刀子,也远比三百八十八斤废铁更可怕。

  何况这把刀子的刀锋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无论谁看见他这个人,都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通常都会觉得好象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现在蓝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常剥皮的眼睛正在瞥着她。

  蓝兰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蓝兰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将任何一个看过一眼而远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来。

  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的眼光不同。

  别的男人的眼光,只不过是想剥她的衣服;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只不过是想剥她的皮。

  想剥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随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只要并不是真的剥,就可以忍受。

  想剥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点受不了,随便哪种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蓝兰在看着小马,问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们一起过狼山?”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有把握?”

  小马道:“有。”

  小马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他让章长腿变成了没有腿。”

  蓝兰道:“章长腿也是狼人?”

  小马道:“不是。”

  张聋子道:“他只不过是柳大脚的老情人。”

  蓝兰道:“柳大脚是谁?”

  张聋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脚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个!”

  蓝兰笑道:“长腿配大脚,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小马道:“所以现在长腿变成了没有腿,柳大脚一定生气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脚也一定会下山来找他的。”

  蓝兰眼珠子转了转,道:“他上了狼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小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动章长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让柳大脚也变成没有脚。”

  张聋子道:“常老刀一向干净利落,要斩草就得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常剥皮一直在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道:“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他不喜欢说话,他说的话一向很少人听得懂。

  蓝兰听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马和张聋子都懂。

  张聋子道:“这就是他的条件。”

  蓝兰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张聋子道:“不错。”

  他又补充:“银子一两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开出来的条件,从来不打折扣。”

  小马道:“可是这些东西绝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张聋子道:“他要钱,却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欢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马道:“所以他要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蓝兰道:“为了谁?”

  小马没有回答,张聋子也没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

  蓝兰也不再问,更不考虑,站起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十万两银票和两瓶最好的女儿红。

  她是个女人,可是她做事比无数男人痛快得多。

  常剥皮只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接起了两瓶酒,两根手指拈起了银票,站起来就走。

  不是走出去,是走进去。

  走进了后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第五回 狼人

  一间又脏、又乱、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缩睡在屋予里的一张破炕上,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常剥皮走进来,将两坛酒和一叠银票都摆在破炕前的一张破桌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老婆婆躬鞠长揖。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老婆婆也显得很吃惊,身子又往后缩一缩,看来不但吃惊,而且害怕。

  常剥皮道:“银票是十万两,酒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老婆婆好象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常剥皮道:“晚辈姓常,叫常无意,在家里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间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坛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衰老的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变得年轻很多,而且充满了威严和自信,说不出的镇定而冷酷。

  这种变化不但惊人,而且可怕。

  常无意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好象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定发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来时,桌子上的那叠银票也不见了。

  常无意虽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这十万两,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这是好酒。”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来陪我饮。”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们一人一坛。”

  常无意道:“是。”他搬了张破椅子过来,坐在老婆婆对面,拍碎了另一坛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坛,喝了—口,常无意也捧起酒坛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久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苍白的脸上,就有了红晕。瞧着常无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也想跟他们上狼山去?”

  常无意道:“是。”

  者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们家的人几乎死尽死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谊:“你不想死?”

  常无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经快掉光的牙齿,道:“我拿了你的钱,喝了你的酒,我也不想让你死。”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证你能活着下来!”

  常无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样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还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这些狼里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种狼?”

  常无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这个人看来就象是个道学先生,不管做什么事都中规中矩,说话更斯文客气,不知道他的人,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又可佩、又可亲。”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可是这个人简直就他妈的不是个人,简直该砍头三万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无意在听着。

  老婆婆又喝了几口酒,火气才算消了些,道:“除了这些狼之外,现在山上又多了一种狼。”

  常无意道:“哪种?”

  者婆婆道:“他们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这两个名字都奇怪得很。

  这种狼无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们年纪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个狼人,要在狼山上过一辈子。”

  常无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天下虽大,却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许他们生存下去。

  因为狼人们从来就不让别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总是比较善良些的,他们心里的苦恼无法发泄,对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绝望,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们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吃得随便,穿得破烂,有时会无缘无故的杀人,有时又会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惹你,所以……”

  常无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们。”

  老婆婆道:“你最好装作看不见,就算他们脱光了在你面前翻跟斗,你最好也装作看不见。因为这群人里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轻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战的三个儿子,和狼君子的两个女儿。”

  常无意道:“听说狼山上有四个大头目,卜战和君子狼就是其中两个?”

  老婆婆点点头,道:“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儿女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常无意道:“除了卜战和君子狼外,还有两个头目是谁?”

  老婆婆道:“一个叫柳金莲,是头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莲是横量的。”

  常无意道:“柳金莲就是柳大脚?”

  老婆婆眯着眼笑道:“这头母狼又淫又凶,最恨别人叫她大脚,她若知道你杀她的老公,说不定会拿你来代替,那你就赶快死了算了!”

  常无意在喝酒,用酒坛挡住了脸。

  他的面色已变了。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玩笑。

  老婆婆道:“还有一个叫法师,是个和尚,不念经也不吃素的和尚。”

  常无意道:“他吃什么?”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鲜的人肉。”

  一坛酒已经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好象随时都可能睡着。

  常无意赶紧又问道;‘据说他们四个还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脑。”

  老婆婆道:“嘱。”

  常无意道:“真正的首脑是谁?”

  老婆婆道:“你不必问。”

  常无意道:“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你看不到他的,连狼山上的人都很难看到他。”

  常无意道:“他从来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无意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无意又用酒坛挡住了脸。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可是跟朱五太爷比起来,你还差得太远。”

  她叹了口气,道:“连我跟他比起来都差得远,否则我又何必在这里受苦?”

  她到这里来,就是等着杀未五?

  常无意没有问。

  他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兴,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称王。当今江湖中的高手们,几乎已没有一个人的武功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气中并没有愤恨和怨毒,反而好象充满了仰慕。

  她又开始喝酒,一日就把剩下来的酒全都喝光,眼睛里总算又有了点光。

  常无意的酒坛也空了。

  老婆婆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跟朱五究竟是什么关系?”

  常无意道:“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别人的秘密,我为什么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着他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忽然从身上拿出枚东西塞在常无意手里,道:“这个给你,你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个已被磨光了的铜钱,上面却有道刀痕。

  常无意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无意道:“救谁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们的命。”

  她又解释:“你若能遇见一个左手上长着七根手指的人,将这枚铜钱交给他,随便你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常无意道:“这个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点点头,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见他,因为他是头夜狼,白天从不出现。”

  常无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绝不能去找他,只能等着他来找你。”

  她的表情很严肃,又道:“在别的狼人面前,甚至连提都不要提起这个人。”

  常无意还想再问,老婆婆却已睡着了。

  忽然就睡着了。

  常无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门的时候,老婆婆的身子又缩成一团,缩在床角,又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惊慌恐惧。

  常无意坐下来,坐在蓝兰对面,刀锋般锐利的眼睛里,满布了红丝。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

  蓝兰道:“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们在外面也听见了。”

  常无意知道。

  他本来就希望他们能听见,免得他再说一次。

  蓝兰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

  常无意道:“是个老婆婆。”

  蓝兰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辈,而且武功极高。”

  常无意忽然回头,盯着小马,道:“这是你的女人?”

  小马不能否认。

  可是他当然也不能承认。

  常无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该叫她闭上嘴。”

  蓝兰抢着道:“我若不是呢?”

  常无意道:“我就会让你闭上嘴。”

  蓝兰闭上了嘴。

  常无意道:“这次我们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我们是去玩命,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还有条件。”

  常无意道:“不是条件,是规则,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大家都在听着。

  常无意道:“从现在开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醒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这条规则,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光剥他的皮。”

  狼山的山势并不凶险,凶险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象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至少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

  现在已近黄昏。

  夕阳满山,山色艳丽如图画。

  常无意在一块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来,道:“我们歇在这里。”

  立刻就有人问:“现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问话的是香香。

  直到现在,山势还很平坦,所以她们还骑在驴子上。

  她的风姿优美而高贵,张聋子的眼睛很少离开过她。

  常无意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张聋子道:“现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现在天还没有黑。”

  张聋子道:“天黑了,我们反而要赶路了。”

  香香道:“为什么要在天黑的时候赶路?”

  张聋子道:“因为天黑的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掩护,而且这山上的夜狼们也远比别的狼容易对付些,何况……”

  常无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她是你的女人?”

  张聋子很想点头,却能只摇头。

  常无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轻飘飘一掌拍在她骑的驴子头上。

  驴子倒了下去。

  总算她反应还快,总算站住了脚,可是她也闭上了嘴。

  小马笑了。

  常无意霍然回头,瞥着他,道:“你在笑?”

  小马本来就在笑,现在还在笑。

  常无意道:“你在笑谁?”

  小马道:“笑你。”

  常无意沉下了脸,道:“我很可笑?”

  小马道:“一个人若总喜欢做些可笑的事,无论他是谁,都很可笑。。

  他不等常无意开口,很快的接着又道:“想不让天下雨,不让人拉屎,都是很可笑的事。想不让女孩子们说话也一样。”

  常无意在瞧着他,瞳孔在收缩。

  小马还在笑道:“听说驴皮也可卖点钱的,你为什么不去剥下它的皮?”

  常无意走过去,对着他走过去。

  小马还站在那里,既没有进,也没有退。

  突听张聋子轻呼:“狼人来了。”

  狼人终于来了。

  来了三个人。看来就象是个古洪荒时的野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树下。

 

  第六回 十八柄刀

  张聋子声音压得更低:“这一定是吃人狼。”

  香香道:“他…他们真的吃人?”

  她的声音发抖,她怕得要命,怕这些吃人的狼人,也怕常无意。

  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