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好象小马似的浪子,怎会跟一个补鞋的皮匠是老朋友?

  这皮匠的来历,无疑很可疑。

  蓝兰并不想追问他的来历,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过山,平安过山。

  狼山。

  她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问问他,肯不肯跟我们一起走?”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怎么知道?”

  小马道:“他既然已遇见了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好走?”

  张聋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试探着问道:“你们总不会是想要我跟你们过狼山吧?”

  小马道:“‘不是’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聋子道:‘两个什么宇?”

  小马道:“不是才怪。”

  张聋子的面色已经变成了一张无字的白纸,忽然闭上眼,往地上一坐。

  这意思就是表示,他非但不走,连听都不听了,不管他们再说什么,他都绝不听了。

  蓝兰看着小马。小马笑笑,拉起张聋子的手,在他手心画了画,就好象画了道符。

  这道将还真灵。

  张聋子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瞪着小马,道:“这一趟你真的非走不可?”

  小马点点头。

  张聋子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去,可是我有个条件!”小马道:“你说。”

  张聋子道:“你去把老皮也找来,要下水,大家一起下水。”

  小马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老皮也在城里?”

  张聋子道:“他刚来,正在我家厨房里喝酒。”

  小马眼睛更亮,就好象忽然从垃圾堆里找到了个宝贝,活生生的大宝贝。

  蓝兰又忍不住问:“老皮是什么人?”

  小马道:“老皮也是个皮匠。”

  蓝兰道:“他有什么本事?”

  小马道:“一点儿本事都没有。”

  蓝兰道:“有几点儿?”

  小马道:“半点儿都没有。”

  蓝兰道:‘他完全没有本事?”

  小马点点头。

  蓝兰道:“没有本事的人,请他来干什么?”

  小马道:“真正连一点儿本事都没有的人,你见过几个?”

  蓝兰想了想,道:“好象连一个都没见过。”

  小马道:“所以他这种人才真正难得。”

  蓝兰不懂。

  小马道:“完全没有本事,就是他最大的本事,这种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蓝兰好象有点懂了,又好象还不太懂。

  在男人面前,她永远不会懂得一件事,就连一加一是二,她好象都不懂,

  可是你认为她真的不懂,你就错了,错得很厉害。

  小马没有犯这种错。所以也不再解释。

  他在问张聋子:“你厨房里还有多少酒?”

  张聋子道:“三四斤。”

  小马叹了口气,道:“那么他现在早就走了,喝了三斤酒之后,他绝不会再耽在别人的厨房里。”

  张聋子同意,蓝兰却问道:“喝了三斤酒之后,他会去干什么?”

  小马苦笑道:“天知道他会去千什么?喝了酒之后,他做的事只怕连神仙都猜不到。”

  他看着张聋子,希望张聋子能证实他的话。

  张聋子却根本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眼睛看着门外,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

  男人们通常只有在看见一个真正使他动心的美女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他看见的是香香。

  香香正穿过院子,匆匆走进来,美丽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还没有走进门,就大声道:“我刚才听见了个好消息。”

  蓝兰等着她说下去。张聋子也在等。看见香香,他好象忽然年轻了二十岁。

  只可惜香香连眼角都没有往他瞄一眼,接着道:“今天城里又来了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如果能请到他,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蓝兰道:“这个了不起的人是谁?”

  香香道:“邓定侯。”

  蓝兰道:“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香香眼睛里闪着光。道,“刚才老孙回来,说他正在天福楼喝酒,还请了好多好多人陪他一起喝。”

  张聋子终于转过头看了看小马,小马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都好象想笑,又笑不出。

  张聋子道:“是你去还是我去?”

  小马道:“我去。”

  香香抢着道:“去找邓定侯?”

  小马道:“去找皮猴子,一个脸皮比一个城墙还厚的胖猴子。”

  香香不懂,蓝兰却有点懂了:“难道这个邓定侯就是老皮冒充的?”

  小马道:“不是才怪。”

  香香道:“邓定侯是名震天下的大侠,谁敢冒充他?”

  小马道:“老皮敢,喝了三斤酒之后,天下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蓝兰道:“可是你刚才还说他连一点本事都没有。这种事他怎做得出?”

  小马道:“就因为他一点本事都没有,所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这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老皮并不太胖,更不象猴子。

  他衣冠楚楚,一表人材,看起来简直比邓定侯自己更象邓定侯。

  可是他看见小马的时候,却好象老鼠看见了猫。小马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小马说:“我们上狼山去!”

  他立刻就同意:“好,我们上狼山去。”

  小马道:“你不怕?”

  老皮就拍着胸膛道:“为朋友两肋插刀都不怕,何况走一次狼山。”

  小马笑了,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

  蓝兰也在笑了。

  她的确明白了,这个人的确是个不拆不扣的胖猴子。只有一点她还不明白:“你们刚才为什么要说他是皮匠?”

  小马道:“他本来就是的!”

  蓝兰道:“可是他看来完全不象。”

  张聋子道:“那只因为他这个皮匠,和我这个皮匠有点不同。”

  蓝兰道:“有什么不同?”

  张聋子道:“我这个皮匠是补鞋的。”

  蓝兰道:“他呢?”

  张聋子道:“他是赖皮的。”

  老皮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道:“我们这两个臭皮匠加在一起,虽然还比不上一个诸葛亮,要比个把曹操,总是绰绰有余的了。”

  于是小马就带着这两个臭皮匠、三个小姑娘,保护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开始出发。

  如果别人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竟是比龙潭虎穴还凶险的狼山,无论谁都一定会替他们捏一把汗。

  可是小马自己却一点都不在乎。

  病人坐在轿子里,轿子密不透风。他连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为这个人去卖命了。

  别人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笨蛋,可是他自己却不在乎。

  只要他高兴,他什么事都肯去做,什么都不在乎。

 

  第四回 常剥皮

  九月十二日。

  正午。

  晴。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两顶小轿、三匹青驴,从西门出城。就好象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要去郊外玩玩一样,

  老皮大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象是大哥,三个小妹妹脸上蒙着黑纱,骑着青驴,爸爸妈妈坐在轿子里,小马和张聋子就象是他们的跟班。

  一个小跟班,一个老跟班,穿得比轿夫还要破烂。

  蓝兰问小马为什么不肯换套新衣,小马回答很干脆:“我不高兴换。”

  他不高兴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脑袋,他也绝不肯做的。

  这一行人走在路上当然难免引起人注意,他们也在注意别人。

  每个人他们都注意,就连蓝兰都不时要把帘子撒开一线缝,留意着过路的人,

  路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因为这里还未到狼山。

  这里是龙门。

  龙门是个小镇,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经之路。

  头脑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绝不会想到狼山去,就连做恶梦的时候都不会梦到狼山去。

  所以经过这个小镇的人,不是疯子也是有点毛病,不是穷神,也是恶鬼。

  所以这小镇当然荒凉而破落,留在镇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为太穷,就是因为太老。

  一个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开了家破得连锅底都快破穿洞的小饭铺,墙上写着各式各样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陈年绍兴竹叶青,什么都有。

  其实你要什么都没有,除了已经快穷病了的人之外,谁也不会来这里吃饭。

  奇怪的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七八位客人。看来非但不穷,而且都很有气派。

  七八个人都好象是约了的一样。一到中午,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赶路却很急,可是彼此间却又偏偏全不认得。

  七八个人坐在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里、几张东倒西歪的破凳子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身上都佩着刀剑,眼睛里都带着敌意。

  七八个人每个人都要了一碗肉丝面,半斤黄酒,因为除了这两样外,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

  面早就摆在桌上,酒也早就来了,可是谁也没有举杯,更没有动筷子。

  因为面汤比洗锅水还脏,酒比醋还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见,而且早就收了钱。

  老婆婆并不笨。

  她早就看出来这些人绝不是特地到这里来喝酒吃面的。

  这些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虽然又穷又老,可是她还想多活几天。

  午时已过去,七八个人脸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

  忽然间,马啼声响,响得很急,七八个人都伸长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人肩宽、腰细、手大、脚长,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衣,腰上凸起一条,衣服下面藏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软兵器。

  看见了这个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过了头。他们显然是在等人,等的却不是这个人。

  这个人一拍马头,马就停下来。

  马一停下,这个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饭铺里,谁也没有看见他是怎样下马的。

  他的腿不但长,而且长得特别。他不但腿长,脸也长,长脸上却长着双三角眼,三角眼里精光闪闪,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来,忽然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干什么来的。”

  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再回头看他一眼,好象生怕再看他一眼,眼珠就会掉下来。

  长腿冷笑,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来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虽然长,可是再长的腿也不会有五尺长。

  这屋子虽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谁知道他随随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顶就被他踢出了个大洞。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却还是不动。

  屋顶掉下的灰土瓦砾,掉在他们头顶、面碗里,他们也毫无反应。

  长腿已坐下来,坐在一个满面胡子的彪形大汉对面,冷冷道:“这半年来,你在河东做了几票大买卖,收入想必不错。”

  大汉还是没有反应,一双青筋结现的手却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长腿道:“从今天开始,你有麻烦,我照顾你,你做的买卖,我们三七分帐。”

  大汉终于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长腿道:“你收三成,我占七成。”

  大汉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闪,急砍长腿的左颈。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这柄刀也不知砍过多少人的脑袋。

  长腿没有动,至少上半身绝没有动,大汉的人却突然飞了起来,从三个人头顶飞过去,“砰”的撞在墙上,连屋子都几乎撞倒。

  他的刀虽快,长腿的腿更快,随随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将一个百把斤的大汉踢得飞出好几丈。

  长腿冷冷的道:“这就是我的追风夺命无影腿,还有谁想尝尝它的滋味?”

  没有人答腔,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长腿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们做的买卖,都归我来分帐……”

  突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三成归他们自己,七成归我。”

  长腿脸色变了,身子一缩,一双长腿已急风般连环踢出。

  只听‘咯啦、咯啦”两声响,他的人已飞出门外,重重跌在路心。

  后面门上的棉布帘子仿佛被风吹起,还在不停地波动,谁也没看清有什么人走过去。

  可是刚才还在大门口说话的声音,现在却已到了这扇小门后面的小屋里,道:“赵大胡子多留两成回家治伤,其余的也改成三七分帐,先交帐的先走。”

  坐在后门口的一个青年人立刻抢先走进去,道:“这半年来我做了十三票买卖,总共有三千五百两,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赌,已经花了一半。”

  那声音带着笑道:“你这小子倒还真会花钱。”

  年轻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带来,可以全部交给你老人家。”

  那声音道:“不够的呢?”

  年轻人道:“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声音道:“好,有理。看你还算老实,我只要你这点东西抵数。。”

  年轻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鲜血淋淋,左脸上一块皮已被削了下来。

  轿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从前面大步奔过来,他平时走路通常是四平八稳、很有气派,很少人看见他走得这么急。

  小马道:“你见了鬼?”

  老皮道:“鬼虽然没有见到,人倒看见了不少。”

  小马道:“什么人?”

  老皮道:“章长腿。”

  小马道:“这个人并不比鬼可爱多少。”

  张聋子道:“他在哪里?”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张聋子道:“躺在路上干什么?”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老太婆开的破酒店?”

  张聋子知道,这条路他们都不只走过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正从老婆婆的店里飞出来,一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马道:“然后呢?”

  老皮道:“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小马道:“为什么不动?”

  老皮道:“因为他现在已没有腿。”

  小马又皱起了眉。

  章长腿的追风夺命无影脚,他是知道的,能够让章长腿变成没有腿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小马道:“现在还有些什么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里?”

  老皮道:“还有七八个。”

  小马道:“有没有我们认识的?”

  老马道:“有一个。”

  小马道:“谁。”

  老皮吞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刚吞下五斤黄连。

  小马的眼睛却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象又吞下了个发了霉的臭鸡蛋。

  小马却高兴得跳起来,比刚从垃圾堆里找到个活宝贝还高兴。

  老皮抢着道:“你要找他来,我就走。”

  小马道:“你能往哪里走?”

  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马道:“你说。”

  老皮道:“叫他离得我远远的,越远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内,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总可以一头撞死。”

  小马笑了。

  轿子的帘子已撩起一条线,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道:“常老刀是什么人?”

  小马道:“常老刀也是个皮匠。”

  蓝兰的眼睛眨了眨,道:“是个什么样的皮匠?”

  小马道:“是个剥皮的皮匠。”

  店里七个人已剩下两个。

  两个本来很有威风的江湖好汉,现在却好象待宰的小羊般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经在问:“你们两位为什么不进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都想让对方先进去,好象明知一进去就得接宰。

  帘子里的声音更冷,道:“你们是不是要我亲自出去请?”

  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

  年纪大的却拉他,压低声音,道:“这次你交不了帐?”

  年轻的点点头。

  年纪大的道:“还差多少?”

  年轻的道:“还差得很多。”

  年纪大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够,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够了,这些你都拿去!”

  年轻的又惊又喜,道:“你呢”?

  年纪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个老头子了,我……没关系。”

  年轻的看着他,显得又感动、又感激,忽然也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够了,你拿去。”

  年纪大的道:“可是你……”

  年轻的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有老婆孩子,我反正还是光棍一条,我没有关系!”

  两个人眼睛里都已有热泪盈盈,都没有发现大门外已多了一个人。

  小马正在门口看着他们,好象也快被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还没有开口,帘子里的人已在破口大骂;‘王八蛋,妈那个巴子,操那娘,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妈,丢你老母,干你娘!”这一骂,已经包括了九省大骂,甚至包括了还在海隅的骂人方式。

  一个冷酷、冷漠、冷静的人,忽然会这么样开骂,已经很令人吃惊。最令人吃惊的是他最后一句话。

  “你们两个龟孙子快给我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滚得越快越好!”

  年纪大的和年轻的两个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兴得怔住。

  他要他们滚,简直比一个人平空送他们两栋房子还值得高兴,简直比天上忽然掉下两个大饼来还要高兴。这种高兴的程度,简直已经让他们不敢相信。

  小马相信。小马相信这个人。

  小马道:“他让你们走,你们还不走?”

  两个人直到现在才看见小马,年纪大的吃吃地问:“他真的让我们走?”

  小马道:“你们能够义气,他为什么不能够义气?”

  两个人还不太相信。

  小马道:“你们不用怕他骂人,只有他在觉得自己很够义气的时候,他才会骂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同时看看小马,就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