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珠帘内,仍然望之如神。

  小马忽然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未五太爷道:“怎么样做?”

  小马道:“你本来早就可以阻止他们的,你早就应看得出他们没有机会。”

  朱五太爷并不否认。

  完颜兄弟第一拳击出后,他就已应该看得出。

  小马道:“但是你却没有阻止,难道你一定要毁了他们?”

  朱五太爷冷冷道:“一个没有用的人,留着又有何益,毁了又有何妨?”

  小马握紧双拳,很想冲过去,一拳打在这个人的鼻子上。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一条命,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可是现在他绝不能轻举妄动。

  朱五太爷道:“其实他们刚才本可毁了你的!”

  小马不否认。

  朱五太爷道:“刚才的胜负之分,只不过在刹那之间,连我都想不到你敢用那样的险招。”

  小马道:“要死中求活,用招就不能不险。”

  朱五太爷道:“你好大的胆。”

  小马道:“我的胆子本来就不小。”

  朱五太爷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个字:“坐。”

  小马坐下。

  等他转身坐下时,才发现完颜兄弟已悄悄退下去,连地上的血迹都看不见了。

  这里的人做事的效率,就象是老农舂米,机动而迅速。

  他坐下很久,朱五太爷才缓缓道:“这一次我要你坐下,已不是为了你以前做的事,而是因为你的拳头。”

  小马道:“我知道。”

  朱五太爷道:“只不过你有坐还是未必有命。”

  小马道:“你还不肯收下这双拳头?”

  朱五太爷道:“我已看出你这双拳头,的确是杀人的利器。”

  小马道:“多谢。”

  朱五太爷道:“只不过杀人的利器,未必就是忠心的伙伴。”

  他慢慢地接着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若将杀人利器留在身边,而不知它是否忠心听命,那岂非更危险?”

  小马道:“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

  朱五太爷道:“我至少还得多考虑考虑。”

  小马道:“你不能再考虑。”

  朱五太爷道:“为什么?”

  小马道:“你有时间考虑,我已没有,你若不肯助我,我只有走!”

  朱五太爷道:“你能走得了?”

  小马道:“至少我可以试试看。”

  朱五太爷忽然笑了,道:“至少你应该先看看你的朋友再走!”

  小马的全身冰冷,心又沉下。

  他的朋友也在这里?

  他忍不住问:“你要我看谁?”

  朱五太爷淡淡道:“你并不是第一个到这里送礼的人,还有人的想法也跟你一样。”

  小马道:“还有谁来送礼?送的是什么?”

  朱五太爷道:“是一把剑。”

  小马道:”常无意?”

  朱五太爷道:“不错!”

  小马功容道:“他的人也在这里?”

  朱五太爷道:“他来得比你早,我先见你,只因为你不说谎。”

  小马怔住。

  朱五太爷道:“坐。”

  小马只有坐下。

  常无意既然也已到了这里,他怎么能走?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完全被这个人控制在掌握中,别无去路。

  锣声又响起,门大开。

  常无意赫然就在门外,苍白疲倦的脸,看来已比两日前苍老了十岁。

  这一夜间他遭遇到什么事?遇到过多少困境?多少危险?

  此时此刻,忽然看见他,就好象在他乡异地骤然遇见了亲人——

  一个身世飘零,无依无靠的人,这时是什么心境?

  小马看着他,几乎忍不住要有热泪夺眶而出。

  常无意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冷冷的说了句:“你也来了?”

  小马忍住激动,道:“我也来了!”常无意道:“你还好?”

  小马道:“还好!”

  常无意慢慢地走进来,再也不说一个字,甚至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小马也只有闭上嘴。

  他很了解常无意这个人,就象是焦煤一样,平常是冷冷的,又黑,又硬,又冷,可是只要一燃烧起来,就远比任何可以燃烧的都炽热。

  不但炽热,而且持久。

  也许它连燃烧起来都没有发光的火焰,可是它的热力,却足以让寒冷的人们温暖。

  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到了这里,别的人呢?是在寒冷的危险中?还是平安温暖?

  现在常无意也已面对珠帘。

  他并没有再往前走,他一向远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

  珠帘中的人也仍然端坐,就象是一尊永远在受人膜拜的神祗。

  常无意在等着他开口。

  朱五太爷忽然问道:“你杀人?”

  常无意道:“不但杀人,而且剥皮!”

  朱五太爷道:“你能杀什么样的人?”

  常无意道:“你属下也有杀人的人,有些人他们若不能杀,我就杀。”

  朱五太爷道:“你说得好象很有把握。”

  常无意道:“我有把握。”

  朱五太爷道:“只可惜再利的口舌也不能杀人。”

  常无意道:“我有剑。”

  朱五太爷道:“剑在哪里?”

  常无意道:“通常都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到了要杀人时,就在那人的咽喉间!”

  朱五太爷沉默了。过了很久,又说出了他刚才说过的两个字:“看坐。”

 

  第十八回 杀人者死

  小马坐的是张虎皮交椅。

  交椅的意思,通常并不是张普通的椅子,当然也不是宝座。

  可是交椅的意思,和宝座也差不了太多。

  交椅通常是很宽大,两边有舒服的扶手,大部份人坐上去,都会觉得宛如坐入云堆里。

  云是飞的,是飘的。

  椅子不是,无论哪种椅子都不是。

  这张椅子却象是飞进来的,飘进来的,谁都看不见抬椅子的人。

  因为抬椅子的人实在太矮、太小,大家只看得见这张宽大沉重的虎皮交椅,却看不见他们。

  他们的腰绝不比椅子脚粗多少,看来就象是七八岁的孩子。

  他们绝不是七八岁的孩子,他们的脸上已有了皱纹,而且有了胡须。

  他们的腰上,束着三道腰带,一条金、一条银,光华灿烂,眩人眼目。

  交椅放下,大家才能看见他们的人。

  朱五太爷道:“只要是剑,都能伤人。”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一柄剑是否可怕,并不在于它的长短。”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人也一样。”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这两人都是侏儒,可是他们从十岁已练剑,现在他们已四十一。”

  磨剑三十年,这柄剑必是利剑;练剑三十年,这个人如何?

  常无意道:“我知道他们。”

  未五太爷道:“哦?”

  常无意道:“昔年天下第一剑客燕南天,身高一丈七寸,但是剑法之轻灵变化,当世无敌。”

  没有人不知道燕南天。

  没有人不尊敬他。

  一个人经过许多年渲染传说,很多事都会被夸大。燕南天也许并没有一丈七寸,但他人格的伟大高尚,却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常无意道:“当今最高大的剑客,号称巨无霸,他的剑法却比不上白玉京。”

  朱五太爷道:“我知道他已败在‘长生剑’下十三次。”

  常无意道:“你也应该知道,当今江湖中练剑的人,最高大的人也不是他。”

  朱五太爷道:“我知道。”

  常无意道:“当今江湖中练剑的人,最矮小的却无疑必是玲珑双剑。”

  朱五太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常无意道:“这两人就是玲珑双剑,死在他们剑下的,至今最少已有一百一十七人。”

  朱五太爷道:“差不多。”

  常无意道:“他们的腰带,就是他们的剑。玲珑双剑,金银交辉,金剑长三尺七寸七,银剑长四尺一寸,人短剑长,凌空飞击,很少人能通过他们的剑下!”

  朱五太爷道:“的确很少。”

  常无意道:“要破他们的剑,只有一种法子!”

  未五太爷道:“什么?”

  常无意道:“要他们根本无法拔出他们的剑。”

  这句话有十三个字。

  说到第二个字,他的剑已在金剑的咽喉上。

  说到第三个字时,他的剑又已到了银剑的咽喉间。

  说到第四个字时,剑镑又到了金剑咽喉。

  说到第十二个字时,他的剑锋已在这兄弟两人的咽喉间移动六次。

  说到第十三个字时,他的剑已入鞘。

  玲珑双剑呆住了。

  他们的剑根本无法出鞘。纵然一个人的剑能有机会出鞘,另—个人的咽喉已被洞穿。

  他们并不是完颜兄弟那种纯真质朴的人,他们已看到完颜兄弟的教训。

  他们谁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兄弟象狡兔已死的走狗般,死在别人剑下。

  他们的冷计已湿透衣裳。

  大厅中又一阵死寂。

  朱五太爷终于不能不承认:“好!好快的剑!”

  常无意并不谦虚。

  小马更不是个谦虚的人,立刻道:“我的拳头也不慢。”

  朱五太爷道:“却不知是你的拳快,还是他的剑快。”

  小马道:‘不知道。”

  朱五太爷道:“你们不想试试?”

  小马道:“也许我们迟早总会试—试的,可是现在……”

  朱五太爷道:“现在怎么样?”

  小马道:“现在我只要我的朋友们安全无恙,太平过山。”

  朱五太爷道:“他们太平过了山,你的拳头,他的剑,就都是我的?”

  小马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大笑,道:“好朋友,果然不愧是好朋友。”

  他的笑声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可是笑声一发,珠帘就开始摇荡,珠玉相击,“叮当”作响,直到笑声停顿很久,还在不停地响。

  小马看了看常无意,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位狼山之王的气功,的确已练到登峰造极、骇人听闻的地步。

  就算他们的一双拳头、一柄剑同时攻过去,也未必是这人的敌手。

  朱五太爷忽然又问:“你们是九个上山的。三个到了太阳湖,你们在这里,还有四个人在哪里?”

  常无意道:“在一个安全之地。”

  朱五太爷道:“那地方真的安全?”

  常无意闭上了嘴。

  他实在没把握。

  朱五太爷道:“在这狼山止,真正的安全之地只有一处。”

  小马忍不住问:“太平客栈?”

  朱五太爷冷笑。

  小马道:“不是太平客栈是哪里?”

  朱五太爷道:“是这里。”

  他冷冷的接着道:“普天之下,绝没有任何人敢在这里惹事生非,纵然丁喜和邓定侯到了这里,也绝不敢放肆无礼。”

  小马道:“除此之外呢?”

  朱五太爷道:“除此之外,无论他们在哪里,随时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小马的心悬起。

  他知道这绝不是恫吓,他忍不住问常无意:“现在他们究竟是否平安?”

  “是的。”

  回答他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常无意,而是狼山之王朱五。

  小马的心又沉下。

  常无意的指尖在颤抖,掌心已有了冷汗。

  这是他握剑的手,他的手—向干燥而稳定,可是现在他竟已无法控制自己。

  因为他已听懂了朱五太爷这句话的意思。

  小马也懂。

  既然只有这里才是狼山上唯一安全之地,既然朱五能确定张聋子、香香和蓝家兄依旧平安无恙,那么他们现在当然也都已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小马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们是怎么来的?”

  “是我带来的。”

  回答这句话的,既不是常无意,也不是朱五太爷。

  门开了一线,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竟是郝生意。

  小马的拳头握紧,道:“想不到你又做了一件好生意。”

  郝生意苦笑道:“这次我做的却是件赔本生意,虽然没赔钱,却赔了不少力气。”

  小马冷笑道:“赔本的生意你也做?”

  郝生意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他们都是我的客人,我总不能让他们糊里糊涂就死在那山洞里。”

  小马道:“什么山洞?”

  郝生意道:“飞云泉后面的一个山洞。”

  小马道:“你怎知他们在那里?”

  郝生意道:“这位常先生虽然觉得那地方又平安、又秘密,却不知那地方才是真正有死无生的绝地。”

  他又叹了口气,道:“狼山上没有人不知道那地方,前面飞泉险洞,滑石密布,无论谁都很难从里面攻出来,后面更无路可退,若有人攻进去,你让你们往哪里走?”

  常无意的脸色铁青。

  小马忍不住道:“那么秘密的地方,你能找得到,倒也不容易。”

  郝生意立刻同意:“若不是有人带路,实在很难找得到。”

  小马道:“带路的人是谁?”

  常无意不开口,郝生意又抢着道:“一定是猎狗。”

  小马道:“猎狗?”

  郝生意道:“猎人先放条狗出去把老虎引到有陷阱地方,老虎才会掉下去,这种狗,就叫做猎狗。”

  小马道:“你知道那条猎狗是什么人?”

  郝生意道:“当然知道。”

  小马道:“是谁?”

  郝生意道:“就是我。”

  这次小马握紧的拳头居然没有打出去。

  他的拳头只打人,不打狗。

  这个人的确是条狗,甚至比狗都不如,

  郝生意居然还振振有辞,道:“我答应过那老太婆,要报她一次恩;我也答应过朱五太爷,绝对听他老人家的话,现在我两样都做到了。”

  小马道:“哦?”

  郝生意道:“你们要我带你们来见朱五太爷,我已带你们来了,因为朱五太爷也正好要我带你们来见他,所以我不但还了那老太婆的情,也没有违抗朱五太爷的命令。”

  他长长吐出口气,笑道:“我是个生意人,要做生意,就得两面讨好,谁都不能得罪的。”

  小马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杀柳大脚?”

  郝生意道:“要杀她的不是我。”

  小马道:“是谁?”

  郝生意道:“只有朱五太爷才能叫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