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道:“柳大脚得罪了他?”

  郝生意道:“我是个生意人,只管做生意,别的事我从来不问。”

  小马道:“杀人也是生意?”

  郝生意道:“不但是生意,而且通常都是好生意。”

  常无意突然道:“这种生意我也常做。”

  郝生意笑道:“我看得出。”

  常无意道:“只不过我通常只杀人,不杀狗。”

  郝生意笑得已有点勉强,道:“这附近好像没有狗。”

  常无意道:“有—条。”

  郝生意退后几步,笑得更勉强,道:“你既然从不杀狗,这次当然也不会破例。”

  常无意冷冷道:“偶而破例一次也无妨。”

  郝生意笑不出了,骤然翻身,想夺门而出。

  门还没有拉开,剑已飞来,四尺长的软剑标枪般飞了过去,从他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夺”的一声,活生生将他钉死在门上。

  他死得实在很冤。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在这里出手!

  没有惨呼。剑锋一下子就已经穿透心脏。

  大厅中一片死寂。过了很久,朱五太爷才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

  常无意不开口,小马却抢着替他回答:“他的胆子本来就不小。”

  朱五太爷道:“你竟敢在这里杀人!”

  小马又抢着道:“他本来不敢的,只不过他也不愿坏了自己的规矩。”

  朱五太爷道:“什么规矩?”

  小马道:“他一向不喜欢别人骗他,骗了他的人,从来没有活过半个时辰的。”

  朱五太爷道:“你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小马道:“什么规矩?”

  朱五太爷道:“杀人者死!”

  小马道:“这是条好规矩。”

  朱五太爷道:“所以我也不愿有人坏了这条规矩。”

  小马道:“我也不愿意。”朱五太爷道:“那么现在你就替我杀了他。”

  小马道:“是。”

  他转过身,面对常无意:“反正我早就想试试,究竟是我的拳头快,还是你的剑快。”

  剑已拔下,剑锋还在滴着血。

  拳头也已握紧。

  常无意的脸色铁青,全无表情。

  小马道:“快擦干你剑上的血。”

  常无意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我若杀不了你,你就会杀了我。我不愿让一柄上面还带着狗血的剑刺入我喉咙里去,我连狗肉都不吃。”

  常无意道:“有理。”

  他就在那张铺着虎皮的交椅上擦干了他剑锋上的血。

  小马却已转过身,面对珠帘,道:“不行,绝对不行。”

  朱五太爷道:“什么事不行?”

  小马道:“我不能杀他。”

  朱五太爷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朱五太爷道:“什么事?”

  小马道:“你这里的规矩,是杀人者死。”

  朱五太爷道:“不错。”

  小马道:“他杀的却不是人,是狗。”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承认是条狗,别人为什么还要把他当作人?

  小马道:“我想你这里总不会有‘杀狗者死’这条规矩。”

  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有这条规矩。

  朱五太爷忽然大笑,笑声振动珠帘,殊帘摇荡间,锣声又响起。

  门大开。

  四个人抢着两顶轿子大步走进来,还有两个走在后面。

  后面的两个人是香香和张聋子,轿子里的当然无疑就是蓝家兄妹。

  朱五太爷道:“你们果然都不愧是好朋友,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让你们先见上一面。”

  小马很想问:“见过这一面之后又如何?”

  但是他没有问。

  他已经感觉到这次事件很不单纯,其中有很多关键,都是他上山时没有想到的,而且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变化,每个变化也会都出他意料之外。

  现在他既然已上了山,凭一口气上了山,就好像一个人已经骑上了虎背。

  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只有骑在虎背上,等着看以后的变化。

  就算他被这头老虎吃下去,连皮带骨都吃下去,他也只有认命。

  可是他绝不能看着被他拖上虎背的这些朋友也被吞下去,尸骨无存。

  幸好他现在还有一条命。

  不管以后的事还有什么变化,他都已准备将这条命送给他的朋友,送给他心爱的人。

  ——只要死得有代价,死又何憾!

  ——可是为了自己的朋友,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就算自己只能多活一天,就绝不能死。

  ——所以他现在绝不能死,他还要活着为他们的生存奋斗下去。

  香香走得很慢,显得很软弱。

  张聋子一步不离,一直跟随在她身旁,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就好像自己身旁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

  他不在乎。

  他关心的是她,不是自己。

  世上有很多种感情都很难解释,他这种情感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他落拓江湖,潦倒一生,现在年纪已老大,自知配不上香香。

  只不过他也是人,在度过了空虚孤独的半生之后,他也想找一个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

  他对香香的感情,并不完全是男女间的爱,更不是占有,而是一种奉献和牺牲。

  小马不但了解这种感情,而且尊敬。

  因为他知道这是真的,无论那种感情,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

 

  第十九回 图穷匕现

  抬轿子进来的四条大汉,黑衣白刃,彪悍矫健,已不是他们上山时带的轿夫。

  轿子停下。

  香香赶过去掀起第一顶轿的垂帘,蓝兰就扶着她的手走下来。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危难劳顿后,她后然完全没有一点疲倦憔悴之色,反而显得更容光焕发、明艳照人。

  她来的时候,一定已经在轿子里着意修饰过。

  因为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她知道一个女人最大的武器,就是她的容貌和风姿。

  小马一向很佩服她。

  他从未在任何时候看见她有一点令人不愉快的样子。

  蓝兰只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就面对珠帘,盈盈一拜,道:“我叫蓝兰,特地来拜见朱五太爷!”

  她的声音柔媚,风姿优美。

  朱五太爷纵然已老了,毕竟是个男人,她相信只要是男人,就无法抗拒她的魅力,

  这就是她唯一可以用来对付朱五太爷的武器。

  朱五太爷却完全没有反应。

  蓝兰又道:“我虽然是个平凡无用的女人,但有时说不定也有能替你老人家效力的地方,只要你老人家盼咐,不管什么事,我都遵命。”

  这句话说得并不露骨,可是其中的风情,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

  她相信朱五太爷也一定不会拒绝的,她已经准备用最优美的姿态走过去。

  只要能接近珠帘中的这个人,不管什么事都有希望了。

  想不到这一次她的武器居然完全失效

  朱五太爷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站住!”

  蓝兰只有站住,却还想再作一次努力,柔声道:“我只不过想看看你老人家的风采,难道连这一点你老人家都不准?”

  朱五太爷道:“你看见了你面前的石级”

  蓝兰当然看见了。

  入门两丈外,就有几层石阶,光可鉴人。

  朱五太爷道:“无论谁只要上了这石级一步,格杀勿论!”

  石级还离珠帘至少有二十丈。他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保持这么远的距离?

  蓝兰没有问,也不敢问。

  她使出的武器已无效,这一战她已败了。

  朱五太爷道:“你的兄弟有病?”

  蓝兰轻轻叹息,道:“他病得很重,所以只求你老人家…”

  她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张聋子正在悄悄往前走,几乎已接近了石阶。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因为朱五太爷忽然又大喝一声:“站住!”

  喝声振动了珠帘,也震住了人的心。

  张聋子却忽然一个箭步往前面行过去,大声道:“你骗不到我的,你———”

  他平时行动虽然蹒跚迟钝,轻功却不弱,说出这七个字,他已冲出十余丈。

  就在这时,摇曳的珠帘后,也有个人窜了出来,身法快如鬼魅,出手更快。

  大家还没有看清他的人,他身子还在半空,已一脚踢在张聋子胸膛上。

  张聋子武功本不差,昔年也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却没有避开这一脚。

  他的人竟被踢得飞起来,再落下,滚了几滚,滚下石阶。

  香香立刻扑过去,扑在他身上,失声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张聋子本来紧咬着牙,现在想开口说两句话,一开口,鲜血就箭雨般喷出,落在脸上。

  香香立刻用衣袖去擦,一面擦,一面流泪,他脸上的血擦干了,她已流泪满面。

  张聋子看着她,不停地咳嗽,居然还勉强笑了笑,挣扎着说出两句话:“我实在想不到……想不到我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为我流泪。”

  小马也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聋子不停地咳嗽喘息,又说出了两个字:“因为…”

  这就是他说出的最后两个字。

  香香痛哭失声。

  她了解他对她的感情,可是她不敢表露,因为他只不过是个落拓的老人,垂老的皮匠。

  现在她才明白,一个人的爱是否值得接受,并不在他的身份和年纪,而在于那份感情是不是真的。

  可惜现在已太迟了。

  小马没有泪,常无意也没有。

  他们都在盯着站在珠帘前的一个人,刚才一脚踢死张聋子的人。

  这个人居然也是个侏儒,却极健壮,一双腿虽然不到两尺,却粗如树干。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好厉害的飞云脚!”

  这人裂开嘴笑笑,不开口。

  珠帘后却又传出来朱五太爷的声音:“他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

  常无意道:“据说江湖中有两个最厉害的哑巴,叫西北双哑。”

  朱五太爷道:“不错。”

  常无意道:“他就是西方星宿海、天残地缺门下的无舌童子?”

  朱五太爷道:“想不到你们还有点见识。”

  常无意冷冷道:“张聋子能死在这种名人脚下,总算死得不冤。”

  朱五太爷道:“我说过,无论谁只要越过这石阶一步,格杀匆论!”

  常无意道:“我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朱五太爷道:“什么话?”

  常无意道:“杀人者死!”

  朱五太爷道:“你想为你的朋友复仇?”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你迟早会有机会的,可是现在,你若敢踏上石级一步,我叫你立刻万箭穿心而亡!”

  “万箭穿心”这四个字说出口,珠帘两旁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两排小窗,无数柄强弓硬管对准了常无意的心胸,箭头闪闪发光。

  常无意整个人都已僵硬。

  这看来空无—物的大厅,其实却到处都有杀人的埋伏!

  蓝兰叹了口气,柔声道:“张先生虽然死了,能死在名人手上,美人怀中,也算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

  小马忽然大笑,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他的笑声听起来实在比哭还让人人难受。

  蓝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每个人迟早都要死的。”

  小马的笑声突然停顿,大吼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你弟弟去死?”

  蓝兰道:“因为他是我弟弟”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也因为我相信你,—定会护送他平安过山的!”

  小马闭上了嘴。

  蓝兰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多病,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若是这么样死了,叫我这做姐姐的怎样能安心?”

  她的声音已哽咽,美丽的眼睛里也有了泪光,又面对珠帘拜下,道:“你老人家若是要了他这条命,简直和踩死只蚂蚁一样。所以我只求你老人家开恩放了我们,让我们过山去求医。”

  朱五太爷冷冷道:“我也很想放了他、只可惜他不是只蚂蚁,蚂蚁不坐轿子。”

  蓝兰道:“他一直躲在轿子里,没有出来拜见你老人家,绝不是因为他敢对你老人家无礼。”

  朱五太爷道:“那是因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他实在病得太重,见不得风。”

  朱五太爷道:“这里有风?”

  蓝兰不能不承认:“没有。”

  朱五太爷道:“他为什么不出来?”

  蓝兰道:“因为……因为外面总比轿子里冷得多。”

  朱五太爷忽然大笑,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他的笑声忽又停顿,厉声道:“你们替我去把他揪出来,看他死不死得了!”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四壁间已现出了六个人,其中不但有玲珑双剑,还有卜战和那扫花老人。

  无舌童子的身子也凌空飞起,窜了过来。

  常无意早就等着他。

  他的人一过石阶,常无意立刻迎上去,剑光一闪,直刺喉咙。见的剑走偏锋,奇诡迅急。

  可是星宿海门下的弟子,武功更奇秘怪异,半空中后然还能再次拧身。

  常无意这一剑刺空了,无舌童子的飞云脚已踢向他胸膛。

  霎眼间两人已拆了十余招,使出的都是致命的杀手。

  他们自己心里都知道,两个只要一交上手,就有—个人必死无疑。

  小马迎向那扫花的老人。

  老人道:“你是个好男儿,我不想杀你。”

  小马道:“多谢多谢!”

  老人道:“我也不喜欢杀人。”

  小马道:“客气客气!”

  老人道:“这是什么话?”

  小马道:“你白天在这里扫花,晚上到哪里去了?”

  老人道:“你说我到哪里去了?”

  小马道:‘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道:“也许你不喜欢自己动手,可是你喜欢看人杀

  ——夜狼围攻,浴血苦战,一个跛足的黑衣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上。

  小马道:“你白天扫花,晚上杀人,这种日子也过得未免太忙了些。你累不累?”

  老人已沉下脸,冷冷道:“扫花和杀人都是种乐趣,我怎么会累?”

  小马居然同意,道:“一个人做的若是自己喜欢做的事,就不会觉得累的。”

  老人道:“你喜欢干什么?”

  小马道:“喜欢打你的鼻子,一拳打不中,还有第二拳,就算打上个三千六百拳,我也不会累的。”

  这句话说完,他已经打出了七八拳。

  七八拳打出后,他才发现这老人的身法轻灵飘忽,要想打中他的鼻子,实在不容易。小马不怕累。

  可是他却不能不替蓝兰和轿子里那个病人担心,因为玲珑双剑已经过去了,老狼卜战还在旁边掠阵,他根本没法子分身去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