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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如海虽然在冷笑,脸色却已发白。
杨铮慢慢地走过去:“可惜你没种,我看准了你没种,只要你敢动一动,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个月,连爬都爬不起来,你信不信?”
他走到孙如海面前,他的心脏要害距离孙如海掌中那对手叉子的尖锋已不及一尺。
孙如海不敢动。
“咔嚓”一声响,一副纯钢打成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十来条黑衣大汉大声喝彩,大步走过来。
他们都是杨铮的属下,也是杨铮的兄弟。他们对杨铮不但佩服,而且尊敬。
“杨大哥,你真行。”
“你们也真行。”杨铮在笑,“居然一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热闹,也不过来帮我一手。”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就凭大哥一个人已经足够对付了,我们是来帮大哥故下面那件事的。”
杨铮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他厉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里的赵头儿派小刘连夜赶来找大哥,我们就知道有大事要办了,所以今天晌午,我们兄弟就把小刘留下来喝酒。”
“是他告诉你们的?”杨铮大怒,“我再三嘱咐他不要把这件事泄露出去,这个王八蛋好大的胆子。”
“我们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让我们知道这件事,只因为对头太厉害,事情太凶险,一失手就难免要送命。”
兄弟们纷纷抢着说:“可是我们跟随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挡着,我们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们早就准备把这条命交给大哥了。就算拼不过别人,好歹也得去拼一拼。就算要去死,弟兄们好歹也得死在一起。”
杨铮紧握双拳,眼睛仿佛已有热泪要夺眶而出,但总算忍住了。
弟兄们又说:“我们虽然不知道那个姓倪的究竟有多厉害,但他敢动‘中原镖局’的镖,当然是个扎手的角色。可是我们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们也办过不少有头有脸的案子,就算要用两条命去换一条,好歹也能拼掉他们几个。”
杨铮用力握住弟兄们的手,大声道:“好,你们跟我走。”
弟兄们立刻大声欢呼,不知是谁居然还捎了一大坛子烧酒来。
“大哥要不要先喝两杯?”
“咱们用不着喝酒来壮胆,要喝,等办完了事咱们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顿来庆功。”
弟兄们又大声欢呼:“对,先扁那个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个不醉‘乌龟’。”
但孙如海和“野牛”总得先派两个人送回去,派谁呢?谁也不愿意去,谁都不愿错过这件大事。
大家准备抽签,杨铮却决定:“老郑和小虎子送他们回去。”
老郑新婚,儿子还没有满周岁。老郑明白杨铮的意思,心里又难受又感激。
小虎子却不服:“大哥为什么派我去?”
杨铮先给了他一巴掌,再问他:“你难道忘了你家里的老娘?”
小虎子不说话了,掉过头去的时候,眼眶里已满盈热泪。
孙如海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头一股热血上涌,大声向杨铮呼喊:“你放开我,我再跟你拼一拼。我孙如海也不是孬种,我也一样不怕死。”
在他旁边被牛筋索四马攒蹄绑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脸上,破口大骂:“你个龟儿子不怕死谁怕死?现在你鬼叫有个屁用?还不快闭上你的鸟嘴。”
看着老郑和小虎子把这两个人架走,杨铮忽然叹了口气。
“孙如海本来也许真的不是孬种,只不过最近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人也变了。”他的叹息声中颇有感怀:“一个人能在江湖中像他混得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
倪八太爷的头在疼。
他当然不是为了杨铮头疼,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头,根本没有放在他眼里。
他头疼,只因为他晚上喝的酒现在已经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虽然因为要赶到牡丹山庄去买马而没有亲自押这趟镖,可是押镖的五位镖师也不是好对付的。
他以掌中一对跟随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两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个死党并肩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六个人后,才总算把这趟镖劫了下来。只不过这还是值得的,一百八十万两雪花花的纹银,已经足够他舒舒服服地度过余年了。
他已经有五十六岁,把这笔银子运回老家后,他就准备洗手不干了,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享受几年。
倪八太爷是蜀人,喜欢坐“滑竿”。
两根竹竿间绑着张椅子,用两个人抬着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风,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顾到,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后面那一长串装满了银子的大车。
押车的都是他的死党,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
虽然他相信在这条路上绝对没有人敢来动他,行动却还是很谨慎。
他用这种独轮车来运银子,就因为这种小车子最灵巧方便,走在道上也绝不会惊扰到别人。
这种车子是用人推的。
骡马有蹄声,人没有;骡马会乱叫,人不会。
他很放心。
天已经快亮了。
倪八太爷坐在滑竿上闭着眼养了一会儿神,偶然回过头,忽然发现后面那一长串独轮车好像短了一截!
他数了数,果然少了七辆。
在最后押车的“铜锤”,也跟“野牛”一样,是他从滇边苗疆带出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决不会出卖他。
银车怎么会少?
倪八太爷双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飞身而起,凌空翻身,脚尖在后面第四辆独轮车推车夫的头上一点,刹那间就已踩过八个车夫的头顶,竟在人头上施展出他傲视江湖的“八步赶蝉”轻功绝技,掠过了这一长串银车,到了最后一辆。
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不见了。
在铜锤前面押车的是成刚,今天也多喝了一点,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看见八太爷满天飞人,才赶过来问。
倪八太爷什么话都不说,先给了他两个大耳光,然后才吩咐他:
“快跟我到后面去看看。”
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总是大地最黑暗的时候。
后面还是没有一点异常的动静,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
可是路旁的长草间却好像有点不对——风吹长草,其中却有一片草没有动。
因为这片草已经被人压住了,被八个人压住了。
七个车夫已经被打晕,被人用四马攒蹄绑住,嘴里都被塞上了一枚只有公门中人才常用的铁胡桃,在最后押车的“铜锤”已经被人用一根牛筋索从背后绞杀。
倪八太爷反而镇定了下来,只问成刚:“刚才你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见?”
成刚低头,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从车夫嘴里掏出一枚铁胡桃,四下张望,不停地冷笑:
“好,好快的手脚,想不到六扇门里也有这样的角色。”
成刚终于嗫嚅着开口:“听说这里的捕快头儿叫杨铮,手底下很有两下子。”
倪八皱眉:“难道连孙如海和‘野牛’两个人都对付不了他?如果他真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现在只怕已经绕到前面去对付我那顶滑竿了。”
成刚变色:“我去看看!”
倪八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说:“现在赶去恐怕已太迟。”
他果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虽然已中计遇伏,头脑仍极清楚,判断仍极准确。
就在这时候,车队的前面已经传来一声惨呼,是巴老秃的声音。
巴老秃也是他的得力属下,是在前面押队的,此刻无疑也已中伏。
倪八居然还是神色不变:
“巴老秃完了,黑鬼、黄狼、大象,三个脾气毛躁,一定会急着赶去,杨铮一定会先避开他们,转到中间去对付彭虎。”
“我们去接应他。”
“我们不去,我们哪里都不去。”
成刚怔住:“难道我们就站在这里,眼看着他杀人?”
倪八太爷冷笑:
“他还能杀得了谁?只要我不死,他迟早都要落入我的手里。”倪八冷冷地说,“他的目标是我,我在这里,他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送死的。”
风更急,月更黑,成刚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他终于明白倪八的意思了。
别人的死活,倪八太爷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死党也一样。
车子反正走不了的,车上的银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坚持到最后擒杀杨铮,银子还是他的,分银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着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气。
他当然能沉得住气。只要能沉住气等在这里,以逸待劳,杨铮就必死无疑。
成刚的心也寒了,可是脸上却不敢露出一点声色来。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杨铮不下手,倪八自己说不定也会对他们下手的。
如果没有人来分他这一百八十万银子,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他以后的日子岂非过得更舒服?
倪八太爷已拿出那对寸步不离他身边的“刀中拐”。
一把柳叶刀,一把镔铁拐,刀中夹拐,拐中夹刀;一刚一柔,刚柔并济;一攻一守,攻守相应,正是倪八太爷威镇江湖的独门绝技。
他将铁拐夹在腋下,用手掌轻拭刀锋,眼角却盯在成刚脸上,忽然问:“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成刚一惊,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黑暗中不时传来惊喝惨呼,倪八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如果你心里认为我是借刀杀人,你就错了。”他淡淡地说,“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捕头都对付不了,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是,”成刚低着头说,“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会有你好日子过的。”
“是,我懂。”
倪八太爷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挥刀,刀光逆风一闪,忽然大喝:“杨铮,我就在这里,你还不过来?”
车队已散乱,呼喝叱咤声却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面对倪八厉声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经发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杨铮?”
“嗯。”
倪八冷笑:“对付你这种人,也用不着我八老爷亲自出手,成刚,你去做了他!”
成刚立刻反手抽出一条竹节鞭,挥鞭扑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当试刀石,先试试杨铮的功夫。
但是他怎么能不去?
倪八太爷握紧刀把,眼睛盯着对面这个人的双肩双腿双拳。
只要能看出这个人的出手路数和武功招式,成刚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从他被人出卖过两次之后,他就已学会这一点。只要自己能活着,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活?
就在成刚身子扑起时,左面草丛里忽然有“噗”的一声响。
右面草丛里被打晕了的车夫中,忽然有个人翻身滚了出来,却乘机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积最大的胸膛。
倪八太爷虽然料事如神,却没有料到这一着。
他大吃一惊,可是虽惊不乱,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施展出最难练的“旱地拔葱”绝顶轻功,避开了这三箭。
假扮车夫的捕快还在往前滚,倪八想改变身法扑过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换气时,后面忽然有个人豹子般窜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腰眼。
这一拳没有打空。
身经百战,老谋深算的倪八太爷,终于还是中了别人的道儿,被一拳打翻在地上,一口气几乎被噎死,几乎爬不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来,否则对方再跟过来给他一脚,他就死定了。
他勉强忍耐住气穴间针刺般的痛苦,用铁拐点地,勉强跃起。
一个瘦削黝黑沉静的人就站在他对面,用一双豹子般的亮眼看着他,而巳还告诉他:“我才是杨铮,刚才你弄错人了。”
倪八满嘴苦水,却连一口都没有吐出来,反而笑了,大笑:“好,我佩服你,是我错了。”他的笑声嘶哑:“我不但弄错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人。”
“我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杨铮说,“只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会用一点诡计的。应该用的时候我就用,能用的时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时候怎么样?”
“不能用的时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又大笑。其实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时他很少笑,该笑的时候他也不笑,不该笑的时候他却往往会笑得好像很开心。
他一向认为笑是种最好的掩护,最能掩护一个人的痛苦和弱点。
杨铮果然觉得很奇怪,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在这时候,倪八已扑起,刀中夹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过来。
这一招有缺点,有空门,但是攻势却凌厉之极。这一招本来就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用这种招式,只有这种绝中又绝的招式才能—招制杨铮的死命。
他不信杨铮真的会拼命,一个诡计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杨铮有一点畏惧,错过了那一点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必将死在他这一着绝招下。
他想不到杨铮真的拼命。
杨铮决不是个没有脑筋的人,但是他随时随地都会准备拼命。
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死也没有关系。
他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统武功,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用过正统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经不太对了。
一个人在换气时腰眼上被打了一拳,运气时总难免有偏差,出手也难免有偏差。
他这一着“天地失色”虽然是正统的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招式,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所以他死了,杨铮却没有死。
成刚没有看见倪八的死。
他用尽全力挥了鞭扑过去时,并没有扑向那个被倪八当作杨铮的人。
他乘着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没有人去追他,大家所关心的是倪八和杨铮的胜负生死。
倪八倒下去时,杨铮也倒了下去,只不过倪八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杨铮却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虽然挨了一拐,却还是站了起来,站起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喝那坛酒去。”
他们没有喝到那坛酒。
酒是由老郑和小虎子押解人犯时顺便带走的,可是他们没有回到衙门去。
老郑和小虎子也没有回家,他们竟和孙如海、“野牛”一起神秘地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
杨铮带着所有弟兄找遍了县城里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孙如海的兄弟孙全海,带着他哥哥的一妻一妾四个儿女,在衙门外又哭又吵又闹又要上吊,吵着向县太爷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