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见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县太爷只有问杨铮要人。

  老郑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七十六岁的老娘,听到这消息都急得晕了过去。

  他们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失踪?

  没有人知道。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一天半水米未沾,也没有合过眼,每个人都逼着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说:

  “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一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面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头对待他就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钮扣如果少了一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却健康温柔诚实。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做了于家的女婿,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了。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小面铺,附带着卖一点卤菜和酒,菜卤得很人味,打卤面都做得合杨铮胃口。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了,却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而绚丽,一个穿灰色衣褂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拄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锣声“当当”的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只不过像是一场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一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杨铮面前时,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已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

  ——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会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像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在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就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两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打卤面,也切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上戴着顶宽边竹笠,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像这样一双手无论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要从这双手上抢过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夹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生怕夹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决不会有苍蝇。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这个人竟好像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要长七八寸,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一只手时,他的心就一跳。

  这个人正在专心吃他的面和卤莱,连看都没有看杨铮一眼,对他更不会有恶意。

  杨铮怎么会忽然又有了这种感觉?

  难道这个人也和那卖卜的瞎子一样,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平时连一个都很难见得到,今天怎么会有两位同时到了这个无名的小城?

  他们是不是约好了来的?他们到这个无名的小城里来干什么?

  杨铮也叫了碗面,叫了点酒菜。

  他实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后立刻回去蒙头大睡一觉。

  他自己的麻烦已够多,实在不想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人的事,无论谁要去插手,都难免会惹上杀身之祸。

  戴竹笠的蓝衫人已经站起来准备付账走了。

  他一站起来,杨铮才发现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剑一样,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个头,身上决没有一分多余的肌肉。

  他的动作虽然慢,却又显得说不出的灵巧,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决没有多用一分力气,从他掏钱付账这种动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气好像随时随地都要留着做别的事,决不能浪费一点。

  面来了,杨铮低头吃面。

  青衫人已经走出门,杨铮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他一眼。就在这时候,青衫人忽然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杨铮的心又一跳,几乎连手里拿着的筷子都掉下去。

  这个青衫人的眼神就像是柄忽然拔出鞘来的利剑,杀人无数的利剑!

  杨铮从来未曾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

  他只不过看了杨铮一眼,杨铮就已感到仿佛有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而来,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间。

  暮色渐深。

  头戴竹笠身佩长剑的青衫人已经消失在门外苍茫的暮色里。

  杨铮再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们的事,赶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张老头却在他对面拉开个凳子坐下来。

  “杨头儿,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这个人有点邪气?”

  “什么地方邪气?”

  “一条条面一煮下锅,总难免有几条会被煮断的,捞面的时候也难免会捞断几条。”张老头说,“这个人吃面却只吃没有断过的,每一根断过了的面条都被他留在碗里。”

  张老头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的?”

  杨铮立刻又想起他夹菜时的样子。

  这个人的那双锐眼难道真的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事?

  张老头替杨铮倒了杯酒,忽然又说了句让人吃惊的话:

  “我看他一定是来杀人的。”他说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赌一定是。”

  “你怎么能确定他要来杀人?”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张老头说,“我一走近他,就觉得全身发冷,汗毛直竖,连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又说:“只有在我以前当兵的时候,要上战场去杀贼之前,我才会变成这样子,因为那时候大家都要上阵杀人,都有杀气。”

  杨铮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么话都不再说,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在这里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

  就算他明知这个人能在一瞬间将他刺杀于剑下,他也要去管这件事。

  就算他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爬也要爬去。

 

  第三回 暴风雨的前夕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未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是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衫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个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

  “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就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来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色都仿佛在变,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像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像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的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尘:

  “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妨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尘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无烛的黑夜,我也一样能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也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只要他一来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

  “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划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不但出手奇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一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的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决不会有牛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着”连绵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很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要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一动起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足踝上的十三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已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

  “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