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东道:“我们用不着说话。”  

  邓定侯道:“小马看见那油纸包上绳子打的结,就知道我们来了,来的是两个人。”  

  老山东道:“原来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马在山上打听出什么事,也该想法子告诉我们呀。”  

  老山东道:“他在山上暂时还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孙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错,等到他有消息时,胡老五也会带来的。”  

  王大小姐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拼命胡老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老山东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就因为他是拼命胡老五,所以才会变为这样子。” 

  (三) 

  寂静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邓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老山东已睡了,用两张桌子一并,就是他的床。  

  “转过这条街,就是一个客栈,五分银子就可以睡上一宿了。” 

  这种小客栈当然很杂乱。  

  “到饿虎岗上的人,常常到那里去找姑娘,你们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并没有带着她的霸王枪,她并不想做箭靶子。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做强盗的确也不容易,不拼命,就成不了名,拼了命又是什么下场呢?那一身的内伤,一脸的刀疤,换来的又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做保镖的岂非也一样?”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只要是在江湖中混的人,差不多都一样,除了几个运气特别好的,到老来不是替别人买烧鸡,就是自己卖烧鸡。”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东以前也是在江湖中混的?”  

  邓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么老毛病?”  

  邓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毕竟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也不肯为别人拼命。”  

  邓定侯皱眉道:“这的确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没来。”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早就算准他不会来的。”  

  邓定侯沉思着,又道:“还有件事也很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饿虎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马是丁喜的死党,居然—点儿也没有难为他,难道他们想用小马来钓丁喜这条大鱼?”  

  王大小姐道:“只可惜丁喜不是鱼,却是条狐狸。”  

  一阵风吹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马嘶,仿佛还有一阵阵清悦的铃声。  

  他们听见马嘶时,声音还在很远,又走出几步,铃声就近了。 

  这匹马来得好快。  

  王大小姐刚转过街角,就看见灯笼下“安住客栈”的破木板招牌。  

  邓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一条死巷子里。  

  她被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都倒在邓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邓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刚张开嘴,又被邓定侯掩住。  

  他的手虽然受了伤,力气还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在跳得快了起来,她早已听说江湖中这些大亨的毛病。  

  他们通常只有一个毛病——  

  女人。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弯起腿,用膝盖重重的往邓定侯两腿之间一撞。  

  这并不是她的家传武功,这是女人们天生就会的自卫防身本能。  

  邓定侯疼得冷汗冒了出来,却居然没有叫出来,反而压低了声音,细声道:“别出声,千万不要被这个人看见。”  

  王大小姐松了口气,终于发现前面已有两匹快马急驰而来,其中一匹的颈子上,还系着对金铃,“叮叮当当”不停地响。  

  也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客栈的一排房间,忽然有一扇窗户被震开,一张凳子先打出来,一个人跟着窜出。  

  这人的轻功不弱,伸手一搭屋檐,就翻上了屋顶。  

  马上系着金铃的骑士仿佛冷笑了一声,忽然扬手,一条长索飞出,去势竟比弩箭还急。  

  屋顶上的人翻身闪避,本来应该是躲得开的。  

  可是这条飞索却好象又变成了条毒蛇,紧紧地钉着他,忽然绕了两绕,就已将这人紧紧缠住。  

  马上的骑士手一抖,长索便飞回,这个人也跟着飞了回去。  

  后面一匹马上的骑士,早巳准备好一只麻袋,用两只手张开。  

  快索再一抖,这个人就象块石头一样掉进麻袋里。  

  两匹马片刻不停,又急驰而去,霎眼间就转入另一条街道,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那清悦丽可怕的金铃声,还在风中“叮叮当当”的响着。  

  然后就连铃声都听不见了。  

  两匹马忽然来去,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骑士,来揖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  

  又过了片刻,邓定侯才放开了她,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厉害。”  

  王大小姐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刚才甩的究竟是绳子?还是魔法?”  

  用飞索套人,并不是什么高深特别的武功,塞外的牧人们,大多都会这一手。  

  可是那骑士刚才甩出的飞索,却实在太快、太可怕,简直就象是条魔索。  

  邓定侯沉吟着,缓缓道:“象这样的手法,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见过一次。  

  丁喜从枪阵中救出小马时,用的手法好象差不多。  

  邓定侯见过两次。  

  他的开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条毒蛇般的飞索夺走的。  

  王大小姐道:“难道这个人是丁喜?”  

  邓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谁?”  

  邓定侯道:“这个人叫‘管杀管埋’包送终。”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邓定侯道:“这个人也很可怕。”  

  工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号,虽然大多数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这么样一个名字,我只要听见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邓定侯道:“你没有听见过?”  

  王大小姐道:“没有。”  

  邓定侯道:“关内江湖中的人,听见过这名字的确实不多。”  

  王大小姐道:“这个人是不是—直在关外?”  

  邓定侯点头道:“他的名字虽然凶恶,却并不是个恶徒。”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道:“他杀的才是恶徒,若有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却还逍遥法外,他就会忽然出现。”  

  邓定侯道:“他便会用飞索把这个人一套,用麻袋装起就走,这个人通常就会永远失踪了。”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道:“也许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个人杀死,只不过带回去做他的党羽了。”  

  邓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恶徒本就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的,为了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胁,当然就不惜替他卖命。”  

  邓定侯也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买了这些无恶不作的党羽,在外面却博得了一个除奸去恶的侠名,岂非一举两得?” 

  邓定侯冷笑。  

  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岂非也总是一举两得的?”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位‘管杀管埋’包送终,很可能也是青龙会的人?” 

  邓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只要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起‘包送终’这种名字的,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认为这一定是个假名字。”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怀疑他是百里长青……”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除奸去恶,本是太快人心的事,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干?”  

  邓定侯道:“因为他是个镖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侠不同,难免有很多顾忌。”五大小姐道:“还有呢?”  

  邓定侯道:“因为他做的全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难免做贼心虚。”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条退路。”  

  邓定侯道:“他本就是个思虑周密、小心谨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长青镖局,才会是所有镖局中经营得最成功的一个。”  

  邓定侯道:“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从来未失手过一次。”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们的想法好象是完全一样的。”  

  邓定侯道:“这么样看来,百里长青果然已到了饿虎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杀管埋的行踪一向在关外,百里长青没有到这里来,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邓定侯道:“由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两个人,就是—个人。”  

  王大小姐道:“他刚才杀的,想必也是饿虎岗上的好汉,不肯受他的挟制,想脱离他的掌握,想不到还是死在他手里。”  

  邓定侯道:“老山东刚才说过,这里时常有饿虎岗的兄弟走动,但愿让兄弟们发现他手段的。”  

  王大小姐道:“借刀杀人,栽赃嫁祸,本就是他的拿手本事。”  

  邓定侯接着又道:“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沉吟着,道:“世上的武功门派虽多,招式虽然各处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却完全是一样的,就好象……”  

  王大小姐道:“就好象写字一样。”  

  邓定侯点头道:“不错,的确就好象写字一样。”  

  世上的书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学柳公权,有的人学颜鲁公,有的人学汉隶,有的人学魏碑,有的人专攻小篆,有的人偏爱钟鼎文,有的人喜欢黄庭小楷,有的人喜欢张旭狂草。  

  这些书法虽然各有它的特殊笔法结构,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的道理上,也全都是一样的,“一”字就是“一”字,你绝不会变成“二”“十”字在“口”字里面,才是“田”。你若果把它写在口字上面,就变成“古”了  

  邓定侯道:“一个人若是已悟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么他无论学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个已学会了走路的人,再去学爬,当然很容易。”  

  邓定侯笑着点头,目中充满赞许,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道:“这道理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为什么丁喜第一次看见霸王枪,就能用我的枪法击败我。”  

  邓定侯闭上了眼。  

  他好象一直都在避免着谈论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怀疑他,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他用的飞索,手法也跟百里长青一样。”  

  邓定侯不能否认。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样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里长青之间,一定有某种很奇怪、很特别的关系存在的。”  

  邓定侯道:“只不过……”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但是他有没有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徒弟呢?”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随便下判断,但我却可以确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我都可以确定,他绝不是百里长青的帮凶。”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赞许的仰慕。  

  够义气的男子汉,女人总是会欣赏的。  

  黑暗的长空,朦胧的星光。她的眼波如此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们还是快找个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等小马的消息。”  

  小马是不是会有消息?  

  现在他是不是还平安无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象。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  

  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能明确回答,幸好今天已快过去了,还有明天。  

  明天总是充满希望的。  

  “我们不如回到老山东那里去,相信他那里还有桌子。”  

  “可是前面就已经是客栈了。”  

  “我看见,但客栈里太脏,太乱,耳目又多,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单独相处在一起?”  

  邓定侯也笑了:“我的确有点怕,你刚才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王大小姐脸红了。

  “其实你本来用不着害怕。”她忽然又说。  

  “哦?”  

  “因为……”她抬起头,鼓起勇气:“因为我本来只不过想利用你气气丁喜,我还是喜欢他的。”  

  邓定侯很惊奇,却不感到意外。  

  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惊奇的,只不过因为连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会有勇气说出来。他只是苦笑:“你实在是个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后来我虽然发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家,我只能把你当作我的大哥。”

  邓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脸更红,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我没有遇见他,假如你……”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够做你的大哥,我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王大小姐轻轻吐出口气,就象是忽然打开一个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才生怕他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