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的。”

  “我也希望他不会。”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轻松多了。然后他们就微笑着走进暗巷,这时夜色已很深,他们都没有发觉,远处黑暗中,正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那是谁的眼睛?

 

  第十二回 大宝塔

  (一)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正象是条魔索,有时它岂非也会象条毒蛇般紧紧地把一个人缠住,让你空有满腹雄心,满身气力,却连一点儿也施展不出。

  有时它又会忽然飞出来,夺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象是丁喜夺走那开花五犬旗。有时它还会突然把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紧紧地缠在一起,让他们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脱。

  (二)

  这小镇上最高的一栋屋子就是万寿楼。

  丁喜正躺在万寿楼的屋脊上。

  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仰视着满天星光。

  他没有动。

  命运已象条魔索般,将他整个人都拥住了,他连动都不能动。

  他心里也有条绳子,还打了千千万万个结。什么结能解得开?

  只有自己打的结,自己才能解开。

  他心里的结,却都不是他自己打成的。噩梦般的童年,凄凉的身世,艰辛的奋斗,痛苦的挣扎,无法对人倾说的往事。

  每一件事,都是—个结。

  何况还有那永无终止的寂寞。

  好可怕的寂寞。

  寂寞的意思,不仅是孤独,刚才看见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依偎在暗巷中,又微笑着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寂寞更深。

  他忽然有了种被人遗忘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无疑也是寂寞的一种,而且是最难忍受的一种。

  只不过这是他自找的,他先拒绝了别人,别人才会遗忘了他。

  所以他并不埋怨,却在祝福,祝福他的朋友们永远和好。

  他的祝福诚恳而真挚,却也是痛苦的。

  ——假如你知道他的痛苦有多么深,你就会了解“误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风从山边吹过来时,传来了敲更声。

  已是三更。

  他忽然跳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掠向远山。 

  远山一片黑暗,那青色的山岗,已完全被无边的黑暗笼罩。

  (三)

  黑暗永远不会太久长的。青色的山岗又浸浴在阳光下,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这破旧的馒头店,也显得有了生气。 

  王大小姐正在吃她的早点,用馒头蘸着烧鸡卤吃。 

  馒头是刚出笼的,热得烫手,烧鸡卤却冰冷,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比邓定侯拳头还大的馒头,她已经吃了两个。 

  虽然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可是一清早起来,躲在房里偷偷地冲了个冷水澡后,她的精神却特别振奋,胃口也特别好。她毕竟还年轻。 

  邓定侯的胃口就差多了,老山东更不行,他宿酒未醒,又没有睡好,正在喃啁嘀咕着:“放着好好的客栈不去睡,却偏偏要睡我的破桌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毛病。” 

  王大小姐嫣然道:“不是我有毛病,是他。” 

  老山东道:“是他?”

  王大小姐道:“他怕我,因为我不是……”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已红了。

  老山东眯着眼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情人,是丁喜的。”

  王大小姐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老山东大笑,道:“丁喜这小子,果然有两手,果然有眼光。” 

  他站起来找酒;“这是好消息,我们一定要喝两杯庆祝。” 

  喜欢喝酒的人,总是能找出个理由喝两杯的。 

  邓定侯也笑了。 

  老山东已找出个大碗,倒了三碗酒,倒得满满的。 

  邓定侯道:“我们少喝点行不行?” 

  老山东用眼角瞄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喝醋?” 

  邓定侯苦笑道:“就算我要吃醋,吃的也是干醋。” 

  老山东道:“那么你就快喝酒。” 

  邓定侯道:“可是今天……” 

  老山东道:“你放心,胡老五一定要到晚上才会来,因为他的孙大哥一定要等到晚上宵夜时才吃烧鸡,而且要吃新鲜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要我们坐在这里等一天,滋味倒真不好受。” 

  老山东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干等的,我的酒足够把你们两个人都泡得完全湿透。” 

  他又举起了他的碗。 

  王大小姐忽然道:“现在我们就喝酒来庆祝,未免还太早了些。” 

  老山东皱着眉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也叹了口气,道:“因为……因为我虽然对他好,可是……” 

  老山东道:“可是那小子却总是对你冷冰冰的,有时还故意要气你。” 

  王大小姐咬起了嘴唇,道:“他就是这样子。” 

  老山东又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会故意作出这样子来。我早就说过,这小子是个怪物。” 

  王大小姐眼里立刻发出了光,立刻用两只手捧起酒碗,好象准备一口气喝下去。 

  邓定侯并没有阻止。 

  他知道王大小姐要喝酒时,谁也拦不住的。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笃”的一响。 

  门还没有开,门外已贴上了一张红纸。 

  “老板有病,休业三天。” 

  可是“笃”的一声响过了之后,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撞翻了一张桌子,桌子又撞翻了王大小姐手里的碗。 

  王大小姐居然没有发脾气,因为这个人竟是胡老五。 

  老山东皱眉道:“难道你已经喝醉了?” 

  胡老五扶着桌子,弯着腰,不停地喘气,并不象喝醉酒的样子。 

  老山东又问道:“是不是孙毅急着要吃烧鸡?” 

  胡老五摇摇头,忽然又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邓定侯看看老山东:“这是怎么回事?” 

  老山东苦笑道:“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就是个怪物,现在……”

  他没有说下去。 

  他忽然看见桌缝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卷,邓定侯当然也看见了。 

  胡老五刚才就是扶着这张桌子的。 

  他特地赶来,一定就为了送这个小纸卷。 

  孙毅并没有要下山买烧鸡,他却非急着送来不可,所以只有偷偷地赶来。 

  他已是个残废人,走这段路并不容易,简直也等于是在拼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愧是拼命胡老五,为了朋友,他也肯这么拼命。” 

  王大小姐道:“他既然这么拼命,这纸卷上一定有很重要的消息。” 

  三个人的手一起去拿纸卷,手伸得最快的当然是邓定侯了。 

  展开纸卷,上面只写了七个字;“今夜子时,大宝塔。” 

  粗糙的纸,字迹很是歪斜潦草。 

  王大小姐道:“这是什么意思?” 

  邓定侯道:“这意思就是说,今夜子时,要我们到大宝塔去。” 

  王大小姐道:“因为那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发生。” 

  邓定侯道:“那件事说不定就是揭破这秘密的关健。” 

  王大小姐道:“大宝塔是个地名?”

  老山东道:“大宝塔是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在什么地方?”

  老山东道:“就在山神庙后面。” 

  王大小姐道:“山神庙在哪里?”

  老山东道:“就在大宝塔前面。”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老山东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后,才叹了口气,道:“因为那地方是个去不得的地方。”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地接着道:“据说到那里去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回来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却有些勉强,道:“那地方难道有鬼?” 

  者山东道:“不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去过?” 

  老山东道:“就因为我没有去过,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他说得很认真,并不象是开玩笑。 

  王大小姐看着邓定侯。 

  邓定侯沉思着,道:“这么样看来,大宝塔本身一定就有很多秘密,所以……”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更非去不可。” 

  邓定侯也笑了笑,笑得也很勉强,他想得比王大小姐更多。 

  ——说不定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要他们去自投罗网。 

  但他们还是非去不可。 

  邓定侯道:“既然有大宝塔这么样一个地方,我们总能找得到的。” 

  王大小姐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找。” 

  邓定侯道:“现在不能去。” 

  王大小姐不解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们现在就去,若是被饿虎岗的人发现了,岂非打草惊蛇。” 

  老山东立刻道:“说得有道理。” 

  王大小姐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天黑?” 

  老山东笑道:“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干坐着的。” 

  天已黑了。 

  邓定侯臂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了起来,他正默默地用一块干布,在擦着一袋铁莲子。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颗铁莲子,都被他擦得发出了亮光。 

  他成名的武器,就是他的双拳,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暗器。 

  这袋铁莲子,他的确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有一次他的铁莲子击出,非但没有打倒他要打的人,却从对方的刀锋上反弹出去,误伤了一个在旁边观战的朋友。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不愿再用暗器。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用。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被环境逼迫,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邓定侯叹了口气,把最后一颗铁莲子放入他的革囊里,把革囊盘在腰畔。 

  王大小姐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时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又喝了口酒, 

  酒虽然会令人反应迟钝、判断错误,却可以给人勇气。 

  世界上的事,本就大多是这样子的,有好的一面,必定也有坏的一面。 

  你若能常常往好的一面去想,你才能活得愉快些。 

  王大小姐也喝了口酒,站起来,对老山东笑了笑,道:“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的烧鸡和馒头。” 

  老山东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了她很久,忽然道:“你决心要去?” 

  王大小姐道:“我是非去不可。” 

  老山东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来,你也是非去不可吗?” 

  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去,该不该去?” 

  老山东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得好,好极了。” 

  他转过头,盯着邓定侯,道:“看样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了?”邓定侯笑笑。 

  老山东道:“只要你觉得应该去做的事,你就非去不可?” 

  邓定侯又笑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因为我也怕死,怕得很厉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日子一定比死还可怕。” 

  老山东道:“好,说得好。” 

  他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邓定侯怔了怔,道:“我们?” 

  老山东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带路,你们怎么去?” 

  王大小姐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们路,让我们自己去?”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能?” 

  老山东道:“因为我想去。” 

  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刚才还说过,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 

  老山东道:“我说过之后,你们还是要去,你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王大小姐道:“我们去是有理由的。” 

  老山东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热闹。” 

  王大小姐苦笑道:“这理由不够好。” 

  老山东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还年青,一个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前程如锦;一个又正在得意的时候,不但名满天下,而且有钱有势。我呢?我有什么?”

  王大小姐道:“你……你……” 

  老山东不让她说话,抢着又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田地财产,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能为朋友去拼命,为江湖道义出力,我为什么不能?” 

  他越说越激动,连颈子都粗了。 

  老山东道:“你们就算没有拿我当朋友,可是我喜欢你们,喜欢小马,喜欢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们走吧。”

  王大小姐道:“我们?” 

  邓定侯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 

  风从远山吹过来,远山又已被黑暗笼罩。 

  他们三个人走出去,老山东接着胸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头。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门锁上?” 

  老山东大笑,道:“你们连死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这么样一个破馒头店?”

  (四)

  远山在黑暗中看来更遥远,但是他们毕竟已走到了,在山峦的怀抱里,风的声音由尖锐变为低沉,就象是风也学会了叹息。 

  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人类的残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欺骗,互相陷害,互相杀戮呢? 

  镇上寥落的灯光,现在看起来甚至已比刚才黑暗中的远山更遥远。 

  甚至比星光更远。 

  淡淡的星光下,已隐约可以看见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庙宇。 

  邓定侯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山神庙?” 

  老山东道:“嗯。” 

  邓定侯道:“大宝塔就在山神庙后面?”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抢着道:“可是我怎么连宝塔的影子都看不见?” 

  老山东道:“那也许只因为你的眼睛不大好。” 

  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见了?”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又问道:“在哪里?” 

  老山东随随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