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心里喜欢你,嘴上也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邓定侯的确很了解他,却还了解得不够深。 

  他疏远她、冷淡她,并不是因为他怕连累了她,而是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因为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一种别人永远无法解释的自卑,已在他心里打起了结,生下了根。 

  根已很深了。 

  饥饿、恐惧、寒冷,象野狗般伏在街头,为了一块冷饼被人象野狗般毒打。

  只要一想起这些往事,他身上的衣服就会被汗水湿透,就会不停地打冷战。 

  他的童年,实在比噩梦还可怕。 

  现在这些悲惨的往事虽然早巳过去,他身上的创伤也早巳平复。 

  可是他心里的创伤,却是永远也没法消除的。 

  “你好象总是替别人着想,好象总是这么样了解别人……” 

  他又想到:邓定侯的确是个好朋友、好汉子,他已经欠他太多,几乎很难还清。 

  丁喜知道他也很喜欢她。 

  虽然他已有了家,有了妻子,可是这些事对丁喜说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绝不能对不起朋友的。 

  “—个从来没有家的人,对朋友总是特别够义气。” 

  “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小马不但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他的手足。 

  小马这一去,的确是送羊入虎口的。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看着? 

  他闭上眼睛,决心要小睡片刻,明天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繁星满天,夜风温柔。 

  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四)

  旭日东升。 

  第一线朝阳冲破晨雾,照射在大地上时,邓定侯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在王大小姐柔软乌黑的头发上。 

  她的睫毛也很长,她的双颊嫣红,柔发上带着种醉人的幽香。 

  她就睡在他身旁,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邓定侯大醉后醒来时,常常会在自己身旁发现一个陌生而年青的女人,他通常都要想很久,才能想起这个女人是怎么到他床上来的。 

  可是这—次…… 

  他没有想下来,悄悄地站起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郊外的清新空气。然后他就忽然怔住。 

  睡在车顶上的丁喜已不见了,系在树上的那匹马也不见了。清晨郊外的空气很新鲜。 

  邓定侯见到马车还停在原来之处,不过那匹马和丁喜去了哪里? 

  良驹是不会自己走脱的,一定有人把马匹解开。这是丁喜所做的吗? 

  他再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但似乎还没有把醉后的酒意消除,脑子有点模糊。他想着:丁喜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第十一回 魔索

  (一)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带走了那匹马,还带走了一坛酒,却在车上留下两个字:“再见!”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永远不再见。  

  “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是不是我们逼他上饿虎岗?”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我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怕死的懦夫。”  

  “他绝不是。”邓定侯说得肯定:“他不辞而别,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  

  邓定侯叹了气,苦笑道:“我本来认为我已经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错了。”  

  邓定侯叹道:“他实在是个很难了解的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认得百里长青,说不定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  

  邓定侯道:“看来的确好象有一点,其实却绝对的没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也绝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机会。”  

  上大小姐道:“也许他们不是朋友,也许他真的就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不可能?”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是个怪人,非但从来没有妻子,我甚至从来也没看见他跟女人说过一句话。”  

  王大小姐道:“他讨厌女人?”  

  邓定侯点点头,苦笑道:“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这句话说也有点语病,立刻又接着道:“说不定丁喜也是到饿虎岗的。”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愿我们一起去?”  

  邓定侯道:“因为我受了伤,你……”  

  王大小姐板着脸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连累我们,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去。”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认为他是这么够义气的人?”  

  邓定侯道:“你认为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总该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们还是—定会跟着去的。”

  邓定侯道:“我们?”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难道你也要我一个人去?”邓定侯笑了,又是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触过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不懂应该怎么拒绝女人的要求。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女人很少能拒绝他。

  “你到底去不去?”  

  “我当然去。”邓定侯苦笑着,看着自己脚上已快磨穿了的靴子:“我最近肚子好象已渐渐大了,正应该走点路。”  

  “你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当你走不动时,也要我背着你?”  

  “我们是不是先去找老山东?”  

  “嗯。”  

  “你知道老山东是谁?”  

  “不知道。”  

  “我只希望这个老山东还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欢和老头子打交道。”  

  “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个老头子?”  

  “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两个人若是有很多话说,结伴同行,就算很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远。  

  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饿虎岗。   

  他们并没有直接上山,邓定侯的伤还没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种不顾死活的莽汉。  

  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馒头店。  

  “老山东,大馒头。” 

  (二) 

  “老山东馒头店”资格的确已很老,外面的招牌,里面的桌椅,都已被烟熏得发黑了。  

  店里的老板、跑堂、厨子,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老山东。  

  这个人倒还不太老,却也被烟熏黑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除了做馒头,他还会做山东烧鸡。  

  馒头很大,烧鸡的味道很好,所以这家店的生意不错。  

  只有在大家都吃过晚饭,馒头店已打了烊时,老山东才有空歇下来,吃两个馒头,吃几只鸡爪,喝上十来杯老酒。 

  老山东正在喝酒。  

  一个人好不容易空下来喝杯酒,却偏偏还有人来打扰,心里总是不愉快的。  

  老山东现在就很不愉快。  

  馒头店虽然已打烊了,却还开着扇小门通风,所以邓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进来,  

  老山东板着脸,瞪着他们,把这两个人当做两个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着他,也把这个人当做个怪物——有主顾上门,居然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邓定侯道:“还有没有馒头?我要几个热的。”  

  老山东道:“没有热的。”  

  邓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东道:“冷的也没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来:“馒头店里怎么会没有馒头?”  

  者山东翻着白眼,道:“馒头店里当然有馒头,打了烊的馒头店,就没有馒头了,冷的热的都没有,连半个都没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来,邓定侯却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马跟丁喜来买,你有没有?”  

  老山东道:“丁喜?”  

  邓定侯道:“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丁喜。”  

  老山东道:“你是他的朋友?”  

  邓定侯道:“我也是小马的朋友,就是他们要我来的。”  

  老山东又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馒头店当然有馒头,冷的热的全都有。” 

  邓定侯也笑了:“是不是还有烧鸡?”  

  老山东道:“当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烧鸡的味道实在不错,尤其是那碗鸡卤,用来蘸馒头吃,简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东吃着鸡爪,看着他们大吃大喝,好象很得意,又好象很神秘。  

  邓定侯笑道:“再来条鸡腿怎么样?”  

  老山东摇摇头,忽然叹口气,道:“鸡腿是你们吃的,卖烧鸡的人,自己只有吃鸡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为什么不吃?”  

  老山东又摇头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现在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  

  老山东反问:“我象个有钱人?”  

  他不象。  

  从头到尾都不象。  

  王大小姐道:“你赚的钱呢?”  

  老山东道:“都输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输给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东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把我看成个怪物,其实……”  

  王大小姐笑道:“其实你根本就是个怪物了。”  

  老山东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么会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大小姐,又道:“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老山东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实说,你已经怪得有资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脸上泛起红霞,却又忍不住问道:“我哪点怪?”  

  老山东道:“你发起火来脾气比谁都大,说起话来比谁都凶,吃起鸡来象个大男人,喝起酒来象两个大男人;可是我随便怎样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你连一点男人味都没有,还是个十足的不折不如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又道:“象你这样的女人若是不怪,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红着脸笑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头子,实在有很多可爱之处。  

  老山东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马来的小姑娘,长得虽然也不错,而且又温柔、又体贴,可是要我来挑,我还是会挑你做老婆。”  

  邓定侯生怕他扯下去,抢着问道:“小马来过?”  

  老山东道:“不但来过,还吃了两只烧鸡、十来个大馒头。”  

  邓定侯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老山东道:“上山去了。”  

  邓定侯道:“他有什么话交待给你?”  

  老山东道:“他要我一看见你们来,就尽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为什么没有来?”  

  王大小姐开始咬起嘴唇——认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气她就咬嘴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把嘴唇咬掉?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现在我们来了,你究竟怎样通知他?”  

  老山东道:“这些日子来,山上面的情况虽然已经有点变了,但是他却还是有几个朋友,愿意为他传讯的。”  

  邓定侯道:“这种朋友他还有几个?”  

  老山东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好象也只有一个。”  

  邓定侯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山东道:“拼命胡刚。”  

  邓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东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佳插口道:“这个胡老五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定侯道:“这人彪悍勇猛,昔日和铁胆孙毅并称为‘河西双雄’,可以说是黑道上的好汉。”  

  老山东插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的。”  

  邓定侯道:“来干什么?”  

  老山东道:“来买烧鸡。”  

  王大小姐笑了,道:“这位黑道上的好汉,天天自己来买烧鸡?”  

  老山东眯着眼笑了笑,笑得有点奇怪:“他自己虽然天天来买烧鸡,自己却也只有吃鸡腿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烧鸡是买给他老婆吃的吗?”  

  老山东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铁胆孙毅?”   

  老山东道:“对了。”  

  王大小姐道:“看来这个人非但是条好汉,而且还是个好朋友。”  

  现在,夜已很深,静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笃、笃、笃”一连串声音。  

  老山东道:“来了。”  

  王大小姐道:“谁来了?”  

  老山东道:“拼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道:“他又不是马,走起路来怎么会‘笃、笃、笃’的响?”  

  老山东没有回答,外面的响声已越来越近,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弯着腰,并不是在躬身行礼,而是因为他的腰已直不起来。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已象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满头的白发,满脸的刀疤,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右手技着根拐杖,一走进门,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这个人就是那彪悍勇猛的拼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汉?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连看都没有往王大小姐和邓定侯这边看一眼。  

  老山东居然也没说什么,从柜台后面拿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又拿出根绳子,把纸包扎起来,还打了两个结。  

  胡老五接过来,转过身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又一拐一拐地走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大小姐不住问道:“这个人就是那拼命胡老五?”

  老山东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马就是要他传讯的?”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