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受万魔噬体,我要他还身于世。”……
……“琉璃石心化妖,自戕转世,便作助人一日成仙的九窍琉璃心——可他们从来不知,琉璃石心妖一旦自戕身死,混沌自会抹去一切与我相关的神魂记忆。”……
……“我系我魂念于他,待他从幽冥天涧醒来之日,九窍琉璃心便降生于世。”……
……“无论千年万年,我为归来的神祗长献此心。”……
不——
不该如此。
神魔无泪,也该无心,可此时即便只有神魂状态,酆业也依然觉着快要将他吞没的剧恸席卷识海。
原来小琉璃妖那一切所记所忆不是梦境,是他和世人都已忘了。
可世人忘记,他怎能忘记。
他到最后、还是没能从他们手中护下她。
她为他自戕,她死了,死在万魔噬体尸骨无存的无底深渊里。
“——!!”
回神的神魔骤怒,他痛得目眦欲裂,天地之间快要将他吞没的混沌之气从他身周荡然散去——
将散的神魂在那丝缕血色里颤栗着慢慢凝实。
他以为……
他以为三界负他,可原来,终究有人为他而来,也为他而死。
天地间云雾翻覆,久久终平。
酆业神魂之上,半边染血的魔纹缓缓褪去。褪去的血色凝作一滴血泪,从酆业眼角落下。
魔息消散,纯金色的神纹时隔万年终重现于世。
而神明阖眼。
……他要回去,他要见她。
这一世,纵万年、万难、万死,他绝不再抛下她。
他绝不再叫她如前世终局。
三界之战后,玉京仙庭已有万年未曾这般动荡过。
十二仙府的仙人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听闻过凡界近些时日愈发盛传的流言,事关万年前帝君秘辛,何况传说中身殒的中天帝今已返仙,他们纵使心里有千般想法,也更不敢妄自揣测。
所有仙人却也在等着,等凡界那传闻天下皆知,返仙的中天帝和如今司权的西帝间或许会有点什么动静。
——但没人想到,一朝忽起,就是天翻地覆的大动静。
听说昆离仙帝早便将神识藏入赐予凡界的仙宝里,借那深居中天帝宫的小仙子之手,将中天帝再次重伤。
听说中天帝濒死时护下了小仙子,后以神识反击,致使西帝反噬重伤。
听说中天帝终究神陨,西帝也发了疯。
听说……
真相与细节无人可考,也无人敢问。
身在波云诡谲的旋涡正中,偌大仙庭里,也唯独中天帝宫寂静而清冷。
帝宫正殿,玉阶之下,摆放着一具琉璃石棺。
身着一袭雪白的少女寂然无声地,她跪坐在琉璃棺前,只垂着首,无声望着棺中睡着的神魔。
是,他一定只是睡着了。
或者……
他许是生她的气了。
他一定是气她只当自己是小琉璃妖时,说过那样叫他难过的话,气小琉璃妖信过昆离也不信他,气她……
时琉抚过那人眉眼的指尖颤栗,然后握起。
少女难过地靠在琉璃石棺上,紧闭着不叫眼泪涌出的睫睑栗栗难已。
他只是睡着了。
一定还有办法、她一定救得回他。
时琉一动未动地靠在棺前。
直至许久后,一点陌生的气息出现在无声的中天帝宫正殿里。
南蝉并未掩饰自己的气息,她拖着素色的长袍,徐徐地,慢步走到琉璃石棺前,她眉眼空寂地望着棺中的人。
还有棺旁自那日起便不眠不休的少女。
半晌,南蝉寂声:“罗酆石虽化为齑粉,却是破而后立,它已融入他全身,如成星海,许不日便将重塑仙骨神脉……但他神魂将碎,这终是一具空荡躯壳。”
“不会的。”
时琉抬头,眼眸泛红难消,却决然不易:“我不会叫他就这样死去。”
南蝉终于还是皱了眉:“你一共有多少血,又能给他多少?只那一丝本源,你却这样竭耗,我看在那一丝本源耗尽之前,你便要先他死了!”
“……”
南蝉恼怒的清声在帝宫中回荡。
“…我知道。”
时琉声颤,又慢慢归寂:“但不到最后终局前,我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劝了。”
“——”
南蝉气极,她红着眼圈狠狠瞪着棺材前的少女,只觉得她和棺中人一样可恨可恶——却又可恨可恶得那般相似。
都是疯子,傻子,九死不悔的痴愚!
南蝉恼怒到极致,气到无力,反倒是慢慢泄去了情绪。
她走到侧旁的庭栏前,望着那无尽云海,许久后才终于找回涩然的声音:“凡界,有他一缕神魂本源。”
死寂过后。
棺材旁的少女僵滞地抬头。
时琉不敢信自己听到的,她怕眼前一切只是她被逼到绝望的幻觉,那样她真的会疯,她得救他,她得保持清醒,所以她小心翼翼,连确认都不敢重声——
“神魂本源,是需要温养万年,才能反哺神魂的……”
“我自然知道。”南蝉打断,在庭前回身,她深深望着她,“那是两万年前凡界妖祸时我重伤后向他讨要的一缕本源之力,只是未曾用过,而今就在凡界。”
时琉确知并非幻觉,她撑着从棺材旁起身,跪坐太久而几乎踉跄,她却顾不得,极力跑到南蝉面前。
少女眼圈红得彻底,盈盈的泪在她眼眶里打转。
她却不敢叫它流下,便咬着唇睖着南蝉:“在哪里。”
南蝉轻叹:“你当真要取吗?”
时琉想都没想:“就算是死,我也要把它带回来。”
“可它若是已经被注入旁人神魂之中了呢?”
“……”
时琉兀地一愣,几息后她喃喃轻声:“注入旁人神魂,是什么意思?”
南蝉像是抵不住面前少女那样叫人心碎的眼神,她偏开脸。
“非我所为。我曾将它温养在一个特殊的地方,那里那时封了件…灵物,于它有益。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为我照料的人监守自盗,将它注入了一个原本生下来便将死的孩子的神魂里。”
时琉眼神一栗:“若取出本源,那个孩子会如何?”
“大概会……”
死字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南蝉转身:“散去修为,与凡人再无异。”
时琉眸子微颤,她心有不忍,可她更无法放弃酆业这唯一的希望:“可那是他的神魂本源,他只有最后这一点可能了……那家人想要什么?只要他们救他,要什么我都给,九窍琉璃心也没关系。”
南蝉凝眸,半晌轻叹:“我知道了。”
她转身向外。
时琉正要跟上,却被她话声拦下:“你不必去,也不能去。”
“我不会对一个孩子做什么的。”时琉忍泪停住。
“与这无关。只是不必,你在这里照顾好你的人,神魂本源之事本就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而终。”
“……”
南蝉的背影终于没入帝宫外的云海里。
而后云消雾散。
面前已不再是中天帝宫,而是人间,凡界,玄门后山。
山涧瀑布长流直下,如雪如练。
瀑布最底,站在飞溅上水沫的青石旁,年青人听到身后动静,手里折扇轻拢起来,他慢慢回过身。
“你来了。”
他一顿,像叹声问:“她还好吗?”
“她是还好,至少还活着,”南蝉一顿,“你却未必了。”
“……”
溪水潺潺地流过身后。
林间清风拂面,而青年低了低头,像无奈地拿折扇抵着额角轻笑了声:“借来的东西,迟早要还的,不是么。”
“为何不让我告诉她。”
晏秋白神色间笑意淡去,他认真地望着南蝉:“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你是为她才——”
“鸣夏师妹……不,南蝉仙帝,这件事自始至终,与她无关,”晏秋白声轻而郑重,“即便我不曾认识过她,今日之决依旧是我的选择——你方才所言于我不是夸赞,而是轻侮。”
“……”
南蝉默然许久,终于还是低了头:“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凝重之色拂去,晏秋白眼尾轻柔地垂下几分笑色,“让南蝉仙帝平白喊了许多年的师兄,该抱歉也是我才对。”
一个人生死当前,他的玩笑话,南蝉笑不出来。
她反而难过,难过至此叫她自己都没想到过:“你大概会死。”
“我知道。”
“你就没有一丝愤恨或遗憾么?”
晏秋白垂眸,认真想了许久,他抬起那把不复旧日模样的折扇,下意识抚过早已没了白玉扇钉的扇尾。
然后晏秋白回神,他垂眸笑了:“没有。不死固然很好,但死也没有什么关系。”
南蝉像是难信地望着他,“为何?”
“因为,我来过这人间了。”
晏秋白转身,望着身后青山,绿水,流云,花树,他眼神留恋而又释然。
“我来过这人间。”
“我笑过,怒过,忧过,乐过,我爱过什么人,也被什么人爱着——如此,我便算真正活过这一世。”
“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第102章 玉京溯仙(十八)
◎小石榴,你要选神还是魔?◎
“自神魂本源还于酆业体内,已过去三百日了,师姐,他为何还未醒?”
“……”
天光将将好,刚准备小憩片刻的南蝉被偏殿探头的少女吵醒,她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默不作声盯着殿外少女。
时琉不解:“师姐?”
“可能因为,”南蝉缓声,“你前面二百九十九日也是这样来问的。”
“?”
很难指望时琉有心思参悟她的嘲讽,南蝉叹着气从软和的美人榻里起身,挽着绊臂走向殿旁的茶案——
“那日我便说了,帝阶神魂凝化非百日之功,你有的等。”
最近将近一年里,南蝉显然已经习惯时琉隔三差五便到自己这儿报到,比南蝉帝宫的仙侍们到得还勤。她攒了三千年的云湖青和碧云淬,不到一年时间,茶罐内俨然要见底了的节奏。
南蝉掀盖瞄了眼,心痛地皱了皱眉。
但身为帝宫之主,怎么能连这点气度也没有。
于是南蝉在抬头前已经收敛了神色,淡淡回问:“今日饮哪种茶?”
“不劳烦师姐,今日不喝茶了。”时琉站在殿外,闻言顺手一舞,掌中有她半肩宽的重剑凌空挽了个轻快的剑花。
少女收剑,明眸凉淡带笑:“许久未去西帝帝宫走走,今日便去一‘叙’。”
看着那柄再熟悉不过的由她送出的重剑,南蝉眼皮一跳——
“依你这般恐吓,昆离便是已经不疯,也要继续装疯了。”
“师姐忘了,”少女轻笑,眼神却凉,她抬手点了点自己眼角下,“他瞒不过我。”
南蝉叹气,转回身去:“随你吧。”
“……”
却未曾想,少女离开得快,回来得更快。
不过盏茶工夫,南蝉手里的茶壶中初泡还尚未醒,少女风火雷动似的重剑已经杀到了她侧殿殿门前。
伴着一声惊天裂地似的震响,南蝉惊得回眸。
正巧见时琉急停在殿门前,难得见少女失了淡定,面色焦急而潮红的神态,南蝉蹙眉转回去:“这么大的动静……你把西帝帝宫的殿门劈开了?”
“不,不是,”时琉轻稳呼吸,“界门下,翊天好像——跑了。”
南蝉托起茶壶的手一僵:“?”
她扭头:“跑了?”
几息过后。
时琉与南蝉的身影已经前后出现在界门之下。只见原本支撑界门的擎天玉柱荡然无存,除了玉阶庭上四分五裂的裂隙——这一年来早就逐渐增多,并不值得意外——之外,原地只剩下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见南帝亲至,在场的低阶仙人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最早到的一位仙子上前,似是惊得面色青白,讲话也字句磕绊才叙尽了自己方才亲眼所见的景象——
盏茶之前,翊天忽从沉睡中“醒”来,鸣声响彻一方天地,而后震开了原本就裂痕密布的玉阶庭,待庭下现出空洞,它便向下方的无尽虚空遁去,转瞬就逝影无痕,不知所踪。
——简而言之,确实是跑了。
南蝉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好了,这里余事由我处置。你们暂回各自仙府,不必声张。”南蝉放出神识,将围观的仙人们劝走。
待百丈之内再无旁人神识窥视,时琉看向南蝉:“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很难不声张。”
“我知道,托词罢了。”南蝉神色微肃,“我刚刚查探过了,界门暂时无事,你跟我走。”
“嗯?”时琉不解,“去哪里?”
“能召动神刃翊天刃灵如此相随的,数万年来只那一人,我若猜得不错……”
南蝉轻眯起眼,表情不善地看向中天帝宫:“有人已经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