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啦?”
小琉璃妖只努力灿烂地笑起来,她在模糊的视线里,朝着神魔张开胳膊:“我们一起回帝宫好不好?”
“好。”
神魔低声答道。
小琉璃妖忽然觉着,看不清也好,她不会见到他额心的半边魔纹,也不会看到他失去了的金瞳。
她不用看匕首抵上他心口时,那张她仰了万年的面孔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阶前,神魔俯身,将朝他张开手的少女抱住。
小琉璃妖的脑海里再次响起昆离的低声——
‘杀了他,你的神明就回来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俯下来的神魔没有再起身,因为一把冰凉的匕首抵上他心口。
酆业低下头。
怀里的少女握着匕首的手都栗栗,她几乎握不住,泪如清涟无声坠落,少女低阖着眼,颤栗难已。
他忽想起玄门天考的前尘镜里,她也是这般泪落如雨。
——
纵使明白世间一切道理,她依然做不到伤他分毫。
‘我叫你刺下去!’
‘你不想要你的中天帝回来了吗?!’
‘他是魔!他若活着他就永远回不来了!’
‘……’
识海里犹如翻江倒海,天地都仿佛要被撕碎。
小琉璃妖知道住在她脑海里的那个声音有这样的能力,她若不许他如愿,他兴许会叫她永远睡去,再也醒不过来。
但是没关系。
“我知道……入魔一定很疼……你一定是被逼的……”
少女疼得颤栗着靠在他怀里。
小琉璃妖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难过得哭个不停,但不是为自己,“是谁,谁逼得你……”
她好恨,恨有人逼他堕入暗无天日的幽冥天涧里。
她想杀了那个人。
匕首慢慢从神魔的心口挪下。
‘废物!!’
一声极为躁戾的沉音骤然撕裂她的意识。
少女身影兀然僵停。
几息后,她剧烈地颤抖起来,神情抗拒,像是痛不欲生地抬起手——
噗呲。
匕首浅浅没入神魔的心口。
带着淡金色的血溅在少女的衣襟上,又在神魔雪白的衣袍前渐染。
少女瞳孔骤地一缩,如绝望般苍白失色。
“昆…离!!”
剧恸的心神震荡之下,时琉的意识终于从神魂至深处醒来。
识海里她扑向那道强行御控她神魂的昆离的神识,即便是同归于尽,她也一定要将他这道神识撕碎在她的识海里——
她绝不容许,她绝不容许他控制她的神魂去伤害酆业!
神色挣扎的少女就要松开匕首,向后退去。
“听话。”
便在此时,忽有人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酆业阻止了她的退离。
时琉难以置信地仰眸,只来得及听神魔哑声俯下:“放他出来,听话。”
“不……”
那一瞬息,时琉恍悟了什么,她更惊慌欲绝地想从他怀里挣脱。
可是来不及了。
酆业低头吻住她,他的额心抵着她的,神纹熠烁不停,而她的识海里,御控她神魂的神识正被一道悍然无匹的混沌神识一丝一毫地抹除殆尽。
他温柔得像万年前高居圣座的神明,从始至终,他不曾伤及她神魂半分。
直到那个吻里被血漫过。
时琉滞然僵硬地慢慢垂首。
两人之间,他握着她抵上他心口的匕首,早已寸寸推入,没入他胸膛里。
最后一丝昆离的神识消泯于时琉的识海里,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笑意——
‘我是输了……你也没赢!’
‘你输得更彻底,输掉了你最后一点点可怜的神魂性命!’
‘酆业!你不如我!你不如我你听到了没?!’
‘我不甘心——’
余音尽去。
时琉僵滞在原地,她下意识地捂住他心口,即便那把锋利的匕首一次次割破她掌心,她只是发了疯似的将它没入他胸膛处的刀刃攥得更紧。
少女鲜红的血与神魔淡金的血交相融汇。
“不——不要……”
时琉抱着她撑不起的酆业慢慢屈膝跪地。
她泪落如滂沱的雨。
“别哭了,怎么像你梦里那只,”酆业咽下血,低声笑了笑,“小琉璃妖似的。”
时琉只是用力捂着他心口,泪水失控地摇头:“求求你,不要……”
“……”
苍白的祈求得不到任何回应。
少女颤栗的指尖下,那颗罗酆石慢慢化为齑粉,透明的淡金色碎如尘砾,涌入神魔渐渐失去生机的四肢百骸里。
而那人额心的神纹正一点点黯下,淡去。
犹如那抹即将碎于天地间的神魂。
站在极遥远的南边的天际,立于虚空的女子跌下眼睫,一滴泪落入她脚下无尽的云雾里。
南蝉阖上眼,像又听见了花灯会上热闹的盛景。
——
一日前。
人间,桦城,花灯会。
小琉璃妖跑出去后便独余一人的那条小巷里,无声显出了第二道身影。
南蝉捡起落地的帷帽,慢慢走到那道背影身后,她仰头,顺着他始终朝向的早已空荡的巷外看去。
凝了半晌,她才低回眸,望着手里的帷帽:“你真的要让昆离带走她吗?”
“……”
很久很久的寂静。
久到南蝉都要以为他已经后悔了,想要推翻他自己亲手设下的这场杀局。
可南蝉还是听见巷里响起那人低哑的声音:“昆离谨慎,胆怯,不到谋定便不会显露半点痕迹。若非叫他亲眼见功成在即,他绝不会冒险御控她的神魂。因为他也知道,那是我抹除他神识的唯一时机。”
“可你没有把握,不是吗?我们就不能……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南蝉近哀求地低声看他。
“她昏睡几日,我便坐在中天帝宫里想了几日。”
酆业侧过身,月色拓得他眉目清冷孑然,他讲一场赴死,却从容而平静。“没有别的办法了,南蝉。有昆离压制,她己身神识再不醒来,便可能永远都沉睡下去。我等不起。”
听他娓娓如诉,南蝉却抑不住恼怒:“可她如今自认是万年前的琉璃妖,不是你的时琉!昆离神识盘踞于她神魂内,只会比我们更清楚了解她的心结与痛处——你如何确定还需要昆离神识强迫她动手,而不是她自己便杀了你?”
“我不确定。”
较于南蝉急切声栗,酆业仍是平静,他甚至似乎很轻地笑了下。
只是掩入夜色,听不分明:“这本就是一场赌局,南蝉。”
“——”
南蝉眼瞳骤地缩紧。半晌她才攥紧了帷帽跌下眼,声线颤栗难已:“可你的赌注……是你性命。”
“只要赢回她的,便算我赢。”
“你的赢面在哪里呢?”南蝉惨然地笑了笑,“你都不确定她是否会亲手杀你——昆离赌万年前那只小琉璃妖爱她的中天帝,那你呢,你能赌什么?”
“我也赌她爱我。”
南蝉一怔。
面前,月色下的神魔低叹着便笑了,他笑得愉悦至极,而眼底隐见泪意——
“所以你看,无论是生是死,都是我赢。”
——
界门之下,酆业慢慢阖眸。
被血色染红的唇角勾起来,他望着面前泪失了禁的少女,低笑了笑:
“…我赢回你了,小石榴。”
“——”
话声落下,神魔阖上了眼。
最后一点神纹从他冷白的额心淡去,与之同时,像有无数淡金色的光粒从他身体里慢慢逸出。
那是神魔的神魂,将要消散于天地。
第101章 玉京溯仙(十七)
◎我来过这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茫茫一片,混沌难明。
阖眸的酆业漂浮在天地之间。
云雾在他身下如呈如托,使他不致坠落入那无垠的混沌中。
落下去也没关系。酆业清楚,那下面不过仍是混沌——这里是他的识海,如天地初开时,混沌之气四野纵横,那时仙凡两界未分,四方仙帝也尚未化生。
偌大天地只他一个存在。
像时与空都漫长无际。
这里曾是他的来处,也将是他的不归途。
遗憾么?
……尚未与她相守百年,也没能护佑她亲登临帝君之位,自然是遗憾的。
好在最后彻底抹除昆离神识之时,他已尽濒死之力。昆离虽不死,但足以神魂重伤,受千年反噬,今后亦唯有衰亡一途,不得生息。
而用不了一千年,他的小石榴自然会取代他的帝君之位,登临仙庭巅顶。
到那时,昆离便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份“贺礼”。
——
因为他了解她,知她至情至性,若非昆离活着,他怕她也会选一条归灭之途。
唯有如此。
再过千年以后,她应已走出他身死魂灭的阴翳。彼时天地浩大,万物生息,她那样心善,总会有什么事绊得住她。
酆业惟愿如此。
最后一点未散的意识即将泯去,漂浮在混沌之气中的神魔睁开眼睛,他其实很想最后再看她一眼……
但还是罢了。
他怕自己死不瞑目,惹她更哭得难尽。
这神魂消散之后,便如昆离所愿罢。
他以此身魂祭翊天,纵使不为苍生,为她一人,亦永镇界门,免她今后所居仙庭再受域外侵扰之苦。
酆业执着的最后一丝固念淡去,他漂浮在天地间的身影也渐渐淡了,如梦幻泡影,下一息就要碎去。
——而就在此时。
昏昧的混沌之气里,忽熠起一点微芒。
淡淡的,犹如血色,丝丝缕缕,自四面八方而来,它们徐徐缠住他将散的神魂本源,带着一种酆业最熟悉不过的淡香。
是时琉的气息。
神魔震愕地睁开眼。
——
他竟忘了,他曾以血中的神魂本源哺她,她血中本就有一丝他的本源之力。她若以血相续,确能替他维系一时。
可那是杯水车薪。
纵使保他一时神魂不散,她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摧折!
神魔惊怒,几欲自绝,只是在他动念的最后一刻,一丝少女的神识沿着血气,同样浸入他的神魂里——
大雾忽起。
酆业被带入一场时琉的“梦”里。
梦中是那片苍穹血雨、白骨支离的天地,万年前中天帝神陨之日。
只是这一次,酆业所见不再是他垂死时,而是自己身殒之后。
单薄苍白的小琉璃妖,踉跄在支离的白骨间,用她纤细的手指挖出血色大地上每一块尸骸的背影。
人间的日月起而复落,落而复起,她在那片血雨里不知时日。
终究是翻过最后一块骸骨也未能寻得她的神明,小琉璃妖跪坐在血色的苍穹下,护着琉璃瓶里他最后一缕神魂,她哭得沉恸欲绝。
瓶里的神魂气息曝露,她被迫下了幽冥,而追杀未尽,她却始终不肯交出她本体所炼的琉璃瓶。
——终至绝路。
少女在幽冥天涧前万鬼嘶嚎令人心悸的深渊前止步。
她回过身,哀恸泣血地望着每一个追她至此的面孔——她要记住他们,就是他们亲手杀死了她的神明。
站在万魔嘶嚎的深渊前,小琉璃妖慢慢拿起她手里的琉璃瓶,身后天涧如噬,可她面上除了泪与恨,没有一丝惧意。
而后她转身,护着他神魂,决然跳入了他镇压下无数域外天魔的幽冥天涧里。
——
天地惊栗。
酆业在神魂震颤里听见那只小琉璃妖自绝于世前最后的话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