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琉一惊,跟着她便回神,早南蝉一步消失在原地。
南蝉顿停,像梗了下:“整日师姐长师姐短,这时候就不记得还有师姐了……”
话如此说,南蝉还是跟着身影一晃,出现在中天帝宫殿门外。
只稍晚这么几息,她已见着时琉难能惊慌地从殿内跑出:“师姐,琉璃棺空了,酆业不见了!”
“……”南蝉:“?”
时琉如何也不曾想到,南蝉探查过两界之后,却是在幽冥天梯前寻得了酆业的气息。
不同于仙凡两界,幽冥造化是由酆都帝所创的天地规则,自万年以前,这里便是仙界所有仙人的禁地。
昔年南蝉曾为酆业追入幽冥,闹得举世皆知,而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将养千年才算恢复。
再来一次显然是不可能的。
“你与我们不同。幽冥之限,整座玉京仙庭内除了他,也只有你能破禁。”南蝉根本未至天梯前,似乎几已经对此事笃定。
时琉隐隐有所察:“为何?”
“如果说中天帝宫是他的正宅,那幽冥就算是他的后花园了,”南蝉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她,“那个人必然是为你做好万全准备后才去赴死的,既如此,他的家门‘钥匙’,怎可能不留给你。”
“……”
时琉对南蝉的这番话并未全信——
直到通过天梯,她畅然无阻地下抵幽冥,却没有受到哪怕一丝天地规则之力的反噬后。
站在天梯下的少女一时怔然,神思有些难过得恍惚。
但时琉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执念他如何打算而赴死,当务之急,她必须先找到“失踪”的酆业,确定那人此时的神魂状况,他又为何会在醒来后先到幽冥。
希望不是出什么事了。
时琉不安想着,身影迅疾掠过幽冥穹野,同时她放出神识,不遗漏所经过的每一处。
然而这般寻过了大半日,时琉都未能在她与酆业之前走过的幽冥几州的地界上寻到半分他的气息。
倒是往事经转,故人与旧景如浩汤之水从她眼前淌过。
最后在已空荡萧索的丰州鬼狱前,时琉有些怔神地停住了。
昔日难以撼动半分的鬼狱禁制,而今在她面前如薄纸蝉翼,弹指可破。望着那扇曾经她最想逃脱的牢笼囚门,时琉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却又在身影晃入其中前,她堪堪停住。
神识范围内,并不见酆业气息,他不在里面。
既如此,往事不可追,她也不想被挟裹入曾经的河流。
时琉这般想着,毅然转身,朝着远方被夕阳染红的天际线掠去。
在幽冥的落日没入云海前,时琉终于找到了当日她与酆业从鬼狱离开后,在时家众人的追杀下,所途径的那面小山坡。
就是在这里,她与他缔下今生之约,只是那时他们谁都不清楚。
经过那棵花去叶落的空树,时琉走到那两座小小的坟包前。
时琉本只是想顺路来祭拜一下至死也不知名姓的瘦猴和老狱卒,却在转到坟前时,晚霞余晖里的少女兀地一怔。
她望着坟前多出来的那两件物什,慢慢蹲了下去。
那是一条只编了一半的细花手环,和一把用来打开她昔日脚铐的钥匙。
那是瘦猴和老狱卒各自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只是时琉以为它们早便不在了,却未曾想,它们原来和她一起被人从那暗无天日的鬼狱中带了出来,妥帖收藏,连一点凋敝痕迹都不见。
时琉眼眶微潮,攥紧了手里的东西。
上面有酆业的气息。
他来过这里,就在今日。
“……”
时琉深吸口气,将情绪压下,她把花环与钥匙郑而重之地放回坟包前,又认真跪地俯首给两人行过叩礼。
而后时琉起身,朝正南方向望去。
——
她想,她已经知道酆业在哪里了。
幽冥有一处禁地,也是幽冥内真正的人神莫近之地:
幽冥天涧。
天涧内魔息肆虐,终年被浓重阴沉的云雾封锁,即便是幽冥修为最高的修士也不敢稍入天涧半步——那里是一切术法禁绝之地,更是恶鬼葬身埋魂之渊。
每一位天阶以上的修士,即便远隔百里路过天涧,都会听到那里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鬼般凄厉的嚎叫。
没人知道那里藏着多少头穷凶极恶啖人饮血的恶鬼。
……时琉知道。
离着幽冥天涧尚有百里之距,时琉的面色已然有些苍白。
前世身为小琉璃妖的她曾经在那里经历过最可怕的死亡,那是她不愿回忆的画面,即便是在神魂里也深深埋藏。
只有一刻没能藏住。
时琉想着,在天涧前停步,她仰头看向幽冥天涧的上空——
一柄化作擎天玉柱的神刃高悬,正以斩断金石之力,向着幽冥天涧至深处落下。
到她至此时,翊天已撕碎了天涧内的云雾封锁,镌刻着上古神纹的刀身早已没入渊内大半,只留下一截刀柄在外。
而涧底,恶鬼凄厉如嘶如泣。
但翊天没有半点停缓。
只因化作擎天玉柱的神刃刀首上,站着一道披着雪白大氅,如神祇临世的身影。
——是神明之怒。
于是一柄翊天荡尽幽冥天涧域外天魔,神明却血色不染,他垂着淡金色的瞳眸,睨着刃下深渊里那些狰狞恶鬼,连侧颜都透着神性的冷漠。
望着酆业身影,时琉只觉得眼窝到心口再到嗓子都涩得厉害,她张口想喊他名字,试了两次,却都被微颤的声腔抑回去。
也不必第三次。
神刃触抵涧底,恶鬼天魔嘶嚎之声荡然无存。
而刀首上的神明忽察觉什么,向着天涧外微微回身。
时琉便听见耳边那人放得低哑的轻声:“你怎么来了。”
与方才刀首上灭杀涧内万魔的冷漠神明判若两人。
时琉眨了眨眼睛:“是你先偷偷跑来的。”
身影瞬息而至,酆业像是没听到身后翊天刃灵哀怨的铮鸣。
他停到少女身前,温和低声:“我只是下来找件东西。”
时琉心里莫名紧跳了下,她挪了挪眸:“找到了么。”
“嗯。”酆业低声笑了,像察觉少女的逃避,他轻屈指,勾着时琉下颌转回向自己。
金色瞳眸深凝着她:“……找到了。”
时琉被他勾着迫仰起脸,脸颊微热,她正要抗议,却瞥见他冷白额心上金色辉熠的神纹:“你的神纹、回来了?”
“这个由你决定。”
酆业低垂下眸,俯近欲吻,偏又在她唇前停下。
“小石榴,你要选神还是魔?”
“——?”
近在咫尺那双金色瞳眸如蛊,时琉几乎被他晃了心神。
停过几息,她回神,只踮脚亲了下他的唇角。
“我选酆业。”
第103章 玉京溯仙(十九)
◎我们去凡界结庐吧。◎
中天帝返神归位,成了三界万年以来最轰动的大事。
起初尚有人质疑,但不久后,幽冥天涧涧底万魔被一柄从天而降的神刃斩尽的消息,就由幽冥传入了仙凡两界。
——
与它的主人一样,神刃翊天的传说在凡界与幽冥从未断绝过。
而能叫翊天从仙界直入幽冥的,想也只有那一人。
幽冥天涧的消息被证实,更是为之前在人间幽冥两界被说书先生们讲得天花乱坠的“中天帝生镇幽冥化酆都”的故事添上了一笔浓墨重彩的佐证。紧随其后,大街小巷茶楼书馆里,又流传起最新的与中天帝有关的盛闻传说。
仙界,中天帝宫,云波亭。
“这些凡界的说书先生,倒是很偏心酆业。”
来中天帝宫新辟的宫苑内做客,南蝉给时琉简言讲过凡界如今的动向,颇有些感慨:“昆离即便清醒着,大概也难想到,他苦心编织了上万年的骗局,却是这样机缘巧合就叫凡界的人破了。”
时琉提起煮水的壶,放在红泥砌起的小炉上。
犹豫了下,她还是坦言:“其实…不是机缘巧合。”
“哦?”南蝉没在意地回头,“你是说最早天机阁圣女放出的卜卦吧?这个我猜到了,除了你,想来也没人能同时借得了玄门与天机阁的风。”
“是,但不止。”
“?”
南蝉拿起白瓷茶罐的指尖一翘,眼神疑惑地撩起来。
时琉在炉旁坐下:“凡界的说书先生们,都是天机阁的人。准确说,他们在大约十年前,就已经被当时的天机阁圣女雪晚收拢麾下。”
南蝉震撼地停了数息,扭头:“这是雪晚告诉你的?”
“嗯。”
“她为何要这样做?”
时琉托着茶壶,往里钳了些茶叶,她眉心略蹙地思索了下,才出声:“她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时琉看向南蝉,“如果你想控制一个人,那应该控制他的什么。”
南蝉一顿:“神魂?”
时琉摇头,一边添茶,一边给了雪晚的答案:“眼睛,耳朵,嘴巴。”
“……”南蝉:“?”
“她说过,法术修为再无尽的仙人,也不可能同时控制天下人的神魂,但这三样,却是可以控制的,哪怕是凡人也能做到。”
思及时琉说得雪晚所为以及今日之况,南蝉莫名有些心惊:“这个圣女雪晚,有些可怕。”
“她说她不想这样,但有些东西如果明知明见还要放任流入恶人之手,那本身已是为恶。”
时琉说完,轻叹:“我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但这种事是很麻烦的,我不想去想。我只要知道雪晚是很好的人,不会做恶事,这就够了。”
正在忧思的南蝉一愣。
几息过后,她兀地靠回椅里发笑,笑得时琉没见过的明朗。
时琉被她弄得莫名,不解抬眸:“师姐,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对,笑我自己。”
“嗯?”
南蝉倾身过来,在少女粉颜上一掐——手感极好。
她笑眯眯地又摸了摸:“笑我自己之前还觉得你笨,现在发现,你可能才是更聪明的那个。”
时琉:“……?”
不等时琉问及原因,两人同时听见云波亭外,鹅毛大雪飘然落下间,荡回来一个凉冰冰的比雪融还薄寒的声音——
“手,拿开。”
“……”
不必回头,南蝉都知道这个语气是谁的。
南蝉垂下手,坐回去,停顿了几息,她到底是未能忍住,支起眼皮盯着那个从云波亭外飘然掠入的身影:“连我的醋都要吃,中天帝的日子应当过得很辛苦吧?”
酆业淡淡瞥过她就低扫回睫,在时琉另一旁落座,他轻拢神袍,语气轻飘又像落了层薄霜:“还好。一般不会有人喜欢像你一样,隔几天就要去别人家里一趟。”
“……?”
南蝉面无表情地睖他:“若我说你醒来前,我和你家小石榴一直这般日日来往,亲密无间,三百日日日如此,你能气得回去睡琉璃棺吗?”
酆业拂拢衣袍的指节兀地停住。
一两息后,他挑了挑眉,冷淡至极地勾起眸子。
时琉旁观全程,十分无奈:“好了,两位小孩,凡界上私塾前的孩子都没你们这么幼稚。”
南蝉轻哼了声,扭开脸。
酆业却是立刻就被时琉勾走了全部注意力,以及随之而来的低埋着的郁郁怨念。他从桌下捉住了时琉的手,无视她轻微的挣扎,抵在掌心。用指腹轻勾描感受着她掌心每一道轻浅纹路。
那人力道极轻,像羽毛似的撩拨而过,与其说是亲昵,更近一种他人眼目之外的欲意泛滥的抚弄。
时琉被酆业这无声的调情弄得脸上微烫,她有些恼火地轻睖他,却只见神明平静地垂着眸,侧颜神容淡然,连神纹都仍是透着圣洁不可侵的威严。
时琉:“……”
最先忍无可忍的却是茶案对面的南蝉。
她微微咬牙:“酆业,你真当我死的是不是。”
“?”
酆业懒靠回椅里,似乎连眼也不想支抬下,“我亲近我的人是本能,习惯,有没有人在都一样。你既一定要留,那当没看到就是了。”
南蝉冷笑,起身。
时琉无奈望着已经向亭外雪中掠去的身影:“师姐,茶要煮好了。”
“欠着——等他不在了我再来。”
雪里传回南蝉凉飕飕硬邦邦的声音。
等到神识里南蝉的气息也远去,时琉无奈地转回亭内,“师姐只是不喜欢南帝帝宫里的无趣,之前我们确实是常常相聚的,多是我去南帝帝宫里找她,她现在也只是顺意回访,你干嘛要气走她。”
酆业轻扣住她五指,凉淡起眸:“你再说下去,气走的就是我了。”
时琉无奈:“你气什么。”
“我不在三百日,你和旁人朝夕共处,”神明不紧不慢地,顺话音将她一点点拉近自己,于是最后一句已近耳畔厮磨低语,“……你还问我气什么?”
时琉被他近得快要熨上耳心的轻哑声线撩拨得面热,想挣脱手又被他十指交扣得紧,无奈之下,她只好妥协地偏过脸,在酆业唇角轻吻了下。
一点即离,她趁他出神时抽回手,轻声哄:“好了,水要沸了,放开。”
“?”
酆业徐徐狭起了眼眸:“你真当我三岁小孩,亲一下就算哄?”
时琉没来得及反应,那人话声刚落,便俯身将她抱入怀中,让她惊慌下勾攀着他靠坐到旁边的石桌上。
石面冰凉,像是亭外飘然的雪。
时琉被凉得心里一慌,忙抬眸,下意识推身前迫近的胸膛:“这里是屋外,你……”
“帝宫内又无旁人,”神明俯身,那双淡金色瞳眸里如金色的岩浆滚烫,他侧首,咬住她颈前一颗极小的衣袍盘扣,“在哪做都一样。”
“不…不一样,”时琉叫他呼吸烫得声音都颤,攥紧了他衣袍轻声求饶,“别,别在外面。”
那双瞳眸里金色晦得更深,他像察觉什么,怔垂眸望着她,几息后,近恶劣的欲意拂乱了神明金眸里的常态,他呼吸也重了些,带着哑然的笑压她更近:“是不一样。”
他贴抱她入怀更紧,吻她红透的耳垂:“连小石榴都不一样了。”
“——!”
那日云波亭的大雪接连下个不停,比过人间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