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石然发现荆天明越打气息越是缓长,不禁「噫」的一声,手下不慢,递招时却忍不住屡屡对眼前这个年轻小伙子透去赞赏的目光。突然间,他化快为慢,木筷再使出来时已是三十二路临渊剑法当中的「平地挑雁」。荆天明无可抵挡,木筷一洗,以百步飞剑中的「落霞残照」还击。高石然挑到一半,见荆天明影走四方,自知剑招已老,随即半划个抱月式解去敌劲,再撩起时已是一招「厅前旋马」攻其中盘。两人若是真的持剑对打,荆天明在此招逼迫下不得不纵身上跃闪避,但此时两人是盘膝而坐、以筷为剑,荆天明急切之下索性往后一躺到地,背虽着地,手中木筷仍不忘急转护住门户。高石然此招用得巧秒,兼有应变之材,出声赞了个「好」字,不待荆天明挺脊坐起,一招「废书而叹」便往下直贯。荆天明急急挽了数个剑花以求化解对方来招,没想到这「废书而叹」重的不是「废」这个字,而是这个「叹」字,高石然手中木筷走到一半登地腾起,恰好停住在荆天明咽喉将至之处,等着荆天明自己送上剑端,这一下荆天明变无可变,停下手中木筷朗朗说道:「多谢高大侠赐教。」
「荆兄弟好俊的功夫。我这几下算得上什么教,倒是尊师几年不见居然作育出荆兄弟这等人才,才叫人好生佩服。」高石然说着转头对马少骅说道:「嬅妹,你说是吗?」
「啊?」马少骅抬起头来,宛若大梦初醒似的,她方才似乎一直只顾着想自己的事,对于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此时听见丈夫征求自己的意见,也只是迟疑的向两人望了望而已。
高石然知道妻子心不在此,遂将话题轻轻带过,续问荆天明道:「看小兄弟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要赶到哪里去?」
「嗯。」荆天明虽感马少嬅举止奇特,也不便多问些什么,便指指挤在人群中的高月、项羽两人回道:「我们三个正要去齐国桂陵。」
「齐国桂陵?」高石然眼睛一亮,问道:「莫非小兄弟是前去参加英雄大会?」
「是。」荆天明答道。
「日前秦楚大战,楚国五十万大军失利,败于贼手!」荆天明听高石然讲的激昂,略带尴尬的点了点头,「真叫天下英雄为之扼腕!」那高石然自斟自饮又干了一碗黄酒,续道:「七国本来各有擅长,如今却只剩齐国一国不为暴秦所治,仁人志士为奉献一己之力皆往齐国而去,连荆兄弟这般年纪都不忘大义之所在,相较之下,嘿嘿……清风无愧高石然……好一个清风无愧啊。」高石然看了马少嬅一眼,只见她睁睁的望着满屋子的人,却是谁也没在看,高石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来的意思也是要立即往桂陵赶去,只不过……只不过……」说到这里,高石然一拍膝头,说道:「也罢!荆兄弟先行而去,我夫妻俩随后便至就是了。」
第二天上午,荆天明从周老汉口中得知,颍川双侠夫妇与姜婆婆在天刚亮时便已拍马离去,心中不免有惆怅之感。项羽打点行装、荆天明向村人问明南行道路,二人齐备妥当便欲向桂陵城出发,这才发现高月一早便不见了踪影。
「死丫头。不亏她长了两支脚,就爱乱跑。」项羽骂骂咧咧的说道。
「别骂了。找人吧。」荆天明道。
「要找你去找。」项羽耸肩说道:「我在周家睡着等着你们就好。」
荆天明笑笑不再理会项羽,自行到各户找人去了,一阵子见四处皆没有高月下落,回头向那嗓门最大的李大婶探问,附近可有什么漂亮风景,心想高月大约是贪玩去了。李大婶向来都是自报新闻,难得有人主动探问,喜得眉开眼笑,嗓门益发大了起来,把手往西边小树林一指,得意说道:「唉呀,咱们这儿有个湖,美得像面镜子似的,所以叫做镜泊,相传常常有仙女在那儿洗澡,你小哥要是想玩的话不妨去那儿转转,运气要是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看到仙女洗澡呢。」
日光穿过林叶梢头迤逦洒下,映得寸草鲜华,令人身心都舒畅了起来,荆天明沿途欣赏着镜泊湖畔鬼斧神工的美景,益发觉得若是真有仙女下凡在湖中洗浴,那必是此处不可。
第二章 空谷狼嚎
到得湖边,荆天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一面装载着天空的镜子幽幽横躺,清晨未散尽的雾气,似一抹淡淡白粉扑在颊上,悄悄盛开的百合、芍药、花忍、瑞香、金丝桃与鹿啼草,恰如数点胭脂隐隐妆点于唇间。在这明洁如泪的净水边、柔若飞沙的薄雾中,一名女子花间跪坐,微侧脸颊,好让湖水映出她的容貌。但见水中女子秀发如缎,葱白也似的手指轻轻在其中掠过,随着她的发丝飘扬,连原本如同镜面般平滑的湖水也为她的容颜涟涟生波。
荆天明惑于眼前所见,连湖水浸湿了他的靴子都不自觉,一时间无法分辨,是这片镜泊美呢?还是那名女子更美?
那女子却不知有人,怡然自得的梳理完一头长发,伸展左足,脱去鞋袜,用足尖顽皮的轻点水面,每一次她的趾间触及湖水,都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
「天啊!是阿月!」荆天明揉了揉眼睛,正想着是否该出声叫她,却见高月缓缓撩起了裤管,露出一双纤纤玉腿。他定睛看去,在那匀称雪白的右足上,居然有一抹朱砂色的樱花花瓣印痕,荆天明看得呆了,高月足上的朱砂虽红,但他的脸更红。看到出神时,荆天明突然间猛力将头撇开,其劲力之大差点让他自己扭了脖子。
「我在这里干么?我在这里干么?」荆天明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对,我是来叫她回去的。对!对!」想到这里又不敢回头,糊里糊涂之中,只是将手臂尽量向后伸长,往高月处猛招,招了半天还觉得奇怪,怎么高月一点反应也没有?回头一看,高月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在这儿,还赤着脚踏着水玩,接着又像是找什么东西似的,东瞧瞧、西望望起来,荆天明见她俏皮的样子,心中还松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唉,不就是阿月嘛,我紧张什么?」
再望时,高月面色如春、含羞带怯的伸手去解衿前环扣,锁骨间的肌肤跟映在湖面上那终年不化的冰雪相互辉映。荆天明微微一晃,宛遭五雷轰顶似的扶住了自己身旁的大树,眼见高月又伸手去解下一颗扣子,他倏地转身迈步急行,奔出七八步远,又「登」地一下止住了脚步,原地不动。一阵火红烧烫从他的脚后跟传到了耳脖子,荆天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接着便用连盖聂都比不上的轻功速度奔出了林间。
三人穿山越岭向南赶去,这次有了周老汉的指点,再也不用担心道路。一路上项羽跟高月谈谈打打,走得好不开心,反观跟在两人身后的荆天明,却是一副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怪模样。
待到晚间停下休息,高月从项羽的包包里拿出干粮后,自然而然的便在荆天明身旁坐了下来,张嘴正要吃,荆天明却站了起来,胡乱张望一番,选了个靠近项羽的地方坐下。
高月满腹狐疑的看荆天明一眼,咬一口饼,看着他,又咬一口,回想起打从离开山中小村荆天明的种种行为,更是狠狠的咬了一大口饼。「臭包子,」高月越看越怀疑,心想,「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臭包子,你有心事啊?」高月终于忍不住了,打破葫芦问道。
「没有啊。」荆天明道。
「为什么你一路上都不大说话?」
「有吗?」
「那你为什么老是在发呆?」
「没有啊。」
「你现在干么脸红?」
「……」
「你干么不讲话?明明就一直在躲我。不然你为什么要坐到那里?既然有心事,你干么不告诉我?」高月连珠炮似的一串问题丢将出来,弄的荆天明心中大怒。打从那日湖畔巧遇之后,荆天明心中就有一千个问题、一万个为什么,他既不敢多想,却又舍不得真的不想,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心中隐隐约约似有答案,只是这些话连对着自己说都尚且开不了口,又叫他怎么对高月说?
「你倒是说话啊。烦死人了。」高月不耐烦了起来,一跺脚,扯着他的耳朵叫道:「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荆天明陡然站起,脸红脖子粗的喊道:「好!我告诉你为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就是为什么!」
高月被莫名其妙的吼了这么一句,火大起来,正想回嘴,却在荆天明望着自己的眼神底下,不知哪来的一阵心跳,也面红耳赤起来。「你……你……我……」高月话讲到嘴边却变成了,「好!好!不说就不说。反正……反正,哼!姑娘我也不爱听。」口气虽硬,声音却小了很多。
两人各自归座,都捏着手中的饼出气,竟是谁也不再抬头。这一切都被在旁的项羽看了去,只听着「噗嗤」一声,项羽把喷到嘴边的饼屑稍微舔了舔,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太急呛到了。」
此后往齐国桂陵城的路途上,荆天明始终跟高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高月见他如此,有时也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自顾自的跟项羽嬉笑玩闹。这二人从小到大向来是无话不说、患难与共,此时却变得生疏了起来。项羽知道他们彼此间闹了别扭,料想不久也会如同以往一般的解开,便也不劝解。只是荆天明越往南走眉头皱的越紧,项羽忍不住暗地嘀咕,觉得荆天明和一个姑娘家这般计较,未免太也小家子气。他怎知,在荆天明心中挥之不去的是另一件事。
眼看着逐渐接近齐国桂陵,荆天明越发觉得胸口那块大石与日俱沉。单单想到「抗秦之战」四个字,一股没来由的疲惫便压住了他的双肩。他几次三番的想起那山中小村,周老汉、小玉、杨家小哥、李大婶……,「如果能停在那里多好。」这种念头浮出他的脑海,一次又一次的挥之不去。只是他怎么能?就算他能,其他人肯吗?
过一个山头,又开始出现人迹,一些猎户屋舍零零落落的散布林间、草地。奇的是,沿途上户户人家皆人去楼空,却又都留下一或两头牲口拴在门前。荆天明从周老汉那种疼惜的眼光里,知道对于这些猎户而言,牲畜乃是他们仅有的家产,即便是大难临头了,也是要拼命带走的,像这般留下牲口让它们自身自灭,是万万不合理的。
他正觉纳闷,忽见右前方独独一座茅草屋前,一名中年猎户用绳拽着一头不肯走的黄羊,那猎户斥声连连,硬是将羊给拴在了门口。那汉子拴好了羊,从妻子手中接过娃儿抱着,一家三口对那黄羊行了个礼,放脚要走,突然见到荆天明一行人过来,神情大异。
「这位大嫂,出远门啊?」高月看着他们身上背着包袱,笑着出声招呼。那妇人满脸皆是惧色,睁大了眼东张西望,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那猎户胆色稍壮,上下打量眼前的陌生人,挥手道:「狼神爷要来啦。你们还是快走吧。」
「狼神爷?」项羽问道:「那是什么?」
「连狼神爷都不知道!」那汉子大惊,他原本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抬头看了天色之后,猛地伸手抓住了妻子,慌张的道:「我们快走吧。你们也快走吧!」说完便一路去了。高月朝他们身后扬声喊道:「喂!喂!」那家人却连头也不回,只管匆匆赶路而去。
三人杵在原地面面相觑,荆天明朝猎户一家人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满腹狐疑的说道:「看样子他们是不打算回来了。」
「是吗?」项羽听的如此,忽然把头转向拴在旁边的那只羊,说道:「既然如此……」接着哈哈一笑,也不理会荆天明的反对,便径自宰羊升火,悠哉的烤起羊腿羊排来了。
荆天明眼见项羽、高月瞧着羊油滴在火堆上那副馋样,心里觉得好笑,没想到阵阵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腹中竟也是咕噜一声。想是干粮吃得久了,这时不禁跟着食指大动。他笑笑的坐在项羽身边,抬头望着随风飘向远方的一阵烟尘,提醒二人道:「我看事情是有些不大对劲,咱们也别久待,吃过了便赶紧上路吧。」
高月刚刚咽下一大口羊腿肉,吮吮指头哼一声道:「项小鸟,别理他,荆天明这人胆子很小,喜欢捕风捉影没事瞎说。吃!咱们尽量吃!」她自己也知道三人当中明明就是自己胆子最小,但她就偏偏想要跟荆天明唱反调。高月正说间,荆天明「噌」地一声拔剑在手,道:「有东西来了!」高月吃着羊腿,得意洋洋的道:「骗谁啊。你以为我会上当吗?」荆天明急说:「你们听!」
两人竖起耳朵,果听得不远处传来牲口几声凄厉的悲鸣,接下来又是一阵纷乱的足踏声。「这是什么?」高月被吓得胆战心惊。项羽、荆天明还来不及回答,一头大黑狼噗地一声,已跳至三人面前,露出森森白牙,跟着便是一阵低鸣嘶吼。
「莫非这便是什么狼神爷?」高月不寒而栗,荆天明却已经跟狼斗了起来。他连出数剑想把黑狼从高月身边逼开,那狼似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进退皆有章法,或腾或跃地闪避剑击,却不肯后退半分。项羽恍然一悟,知是火堆上肉香四溢,引得狼来,当下夺过高月手中羊腿,奋力向外抛去。项羽本想那狼必定去捡拾羊腿,岂料黑狼并不转身,只是弓体缩身,让大块羊腿从它顶上飞过,那羊腿尚未落地,早有另外数十匹狼扑了上来,将它抢夺分食吃了个干净。
众狼吃完肉块,个个调转头来,直直盯着眼前三个活人。项羽急中生智,一把将烤羊的架子拉倒,随即向外跳开。众狼毫不分说又是一阵抢食。荆天明得此空隙一把抱住高月,奔向附近唯一的一棵矮树,无奈那树生得瘦小,仅能支撑得一人重量,荆天明毫不犹豫便将高月推上树去。
高月抱着树桠簌簌发抖,惊喊道:「狼!狼!到处都是狼!」
但见四面八方无数黑影如涌江而来,茅屋旁已几无空地,但一群又一群的狼还是不停的奔到。荆天明与项羽拿着宝剑、火把在树下越打越苦,狼群来的越多,两人能使力的空间便也逐渐缩小,两人力战狼群之时,还得小心注意不要招呼到自己兄弟身上。
高月一抹脸颊,手掌顿时一片殷红。她初时以为是狼血喷将上来,再看时,项羽左手挥着火把,右手舞着宝刀,那点点红星却是从项羽的右臂上飞溅而出的。高月急喊:「项羽哥,你没事把?」项羽不答话,仿佛宝刀、火把还不够用似的,左足踢起,又蹬翻一只扑上来的饿狼。
高月待在树上,眼睁睁看着下方荆天明、项羽两人浴血奋战,顿觉得自己倍感孤单,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她深深的恼恨先前自己为何不听荆天明的话,又懊悔不该怂恿项羽烤羊。只是烤羊的香气虽香,却哪里能引到这许多狼?泪光中,高月看见还有更多的狼,或三五只、或十数匹,结队成群而来,在这由或黄、或黑、或红、或灰的大队狼群中,一只庞然巨狼赫然出现其中,以闪电般快捷的速度东奔西窜,霎时跑在了众狼群前头,四蹄翻飞,俨如神降般的来到了茅屋前。
「狼神爷!」高月再不疑惑,放口失声惊呼。
狼神出现之际,西方金乌尚未完全下坠,东边银盘却已升起,血色的红霞与冰冷的青光混作一气,只照得大地透不过气来。狼神跑到一半,忽听到高月惊喊,转过头来向树上看了一眼,赫然是一张老人的脸。
但见那狼神一头花白长发随风披散,几缕银髯垂落胸前,眼白处布满了红丝,嘴角还流着涎水,身上所穿的褐布衫早已散成了碎条,双手双脚皆沾惹了黄土,显是四肢着地奔跑所致。他看了高月一眼,便不再看,径直窜上屋顶。
那老人立于高处,脚下是冽冽强风,肩上是十五的明月,一股剽悍之气打从他威猛的身形中直射出来,恰好勾出他如兽般的目光,但是在那眼神底下,写的全是一位六十来岁老人这一世所承担的沧桑与孤寂。
老人睁睁望着天上,那白玉也似的明月,一行清泪悄然落下。
狼神蓦地纵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