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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至此除了前进已无退路,几经商议,终究决定折返森林补足水囊食物。临行前荆天明唯恐三人走散,提议撕下各人身上袍服前衿后襬,卷成长索系在彼此腰间,这才步入眼前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草林。

荆天明等人初时还自恃准备充分,三人并肩踏草而行,间或谈笑。但走不到一炷香时分,两旁蔓草越发拔高起来,渐渐拂过腰际膀间,随着草越漫越高三人也越发沉默,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高月都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时刻留意别被芒草割伤脸面。荆天明注意到此,当下改横为纵,换做自己打头为高月拨草辟路、项羽殿后随行前进。再走半日,荆天明心知不好,宝剑虽能轻意将掩过自己的野草劈开,但几个时辰下来手臂却早已隐隐发麻,一堵一堵的草築高墙却依旧没完没了的逼近身来,有时压得他几欲窒息,有时却又让他产生瀚海漂流、载浮载沉的幻觉。

走得几日下来,三人竟是谁也不曾言语。夜间极节省的吃过干粮饮水便匆匆裹衣而睡,日里等得金乌升起便赶紧朝东而行,怎奈这广袤无边的草原台地竟化作了深邃迷宫,总是要到夕阳西沉,三人才又发现太阳并非在自己后方坠下,不是偏左、便然偏右,竟似是连头上一轮红日都跟着这片莽原联手嘲弄他们一般,如此十数日下来,三人若非彼此相伴,早已发狂。

这一日,三人几经推让终于半强迫的将水囊推到高月手中,荆天明、项羽二人眼看着高月吞下最后几滴琼浆,毅然决然的拉起半瘫在地上的高月继续往前走。

在口干舌燥、眼冒金星的情况下,又向前硬撑过两日,项羽袋中虽仍有干粮,却是谁也吞不下去,三人尽日嚼着草茎,只为求得连唇也润不湿的水。到得后来,荆天明再也无力使剑,高月仅仅是抓着腰间长索跌跌绊绊的被拖着前进。

再行不远,众人已逐渐麻木,项羽突然停下脚步发狂也似的掘起脚下的草地来,高月、荆天明愣了一下,立即会意开始跟着挖起土来,什么青霜剑、什么宝刀,此时都化做了掘土的工具。霎时间土石奔走、草沫翻飞,三人合力奋战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才终于现出一个一人来深的洞。只见项羽从洞中探出头来,对着高月那双充满希望的大眼睛苦笑,荆天明、高月虽然失望至极,但还是使出最后的气力将项羽拉出洞来。

至此谁也没有力气再动一动,也不愿再动一动了,三人纷纷往后一仰,任凭自己躺落在那刚掘出来的沙尘土石、残花败草之间。

「想不到啊。想不到。」项羽说。

「没想到啊。没想到。」高月也说。

「想不到经过这么多事,我都活下来了。」荆天明说。

「秦楚之战没杀死我。」项羽说。

「看到传说中的月神乌断,也没要了我们的命。」高月说。

「真没想到今天……」荆天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三人又复沉默,只是一径的仰望着天空。

天空仍旧如此浩瀚,白云苍狗在荆天明脑海中一一闪过。他想闭上眼睛,又怕闭上了就再也打不开了;他想关上耳朵,又怕从此听不见高月、项羽的呼吸声,日华在天空褪去了颜色,夜色终于展开双臂将草原完全抱住,繁星满天。

在将睡未谁之际,忽然有人开了口。

「啊,有蟋蟀。」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说道。

「在哪里?」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问道。

「在我脸上。」

「……打它啊。」

「打它干么?拉它陪葬吗。」

「哼哼……哼。」

「哈。」

时值中夜,正是夜色最浓之时,点点星光像是被谁关掉似的,四下突然漆黑一片。高月将手伸到自己面前却一根手指头也看不见,一会儿她十分确定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闪过旷野,一会儿她又不那么确定,就在她刚刚要成功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时候,那声音却又忽前忽后的响起,而这一次高月十分确定,她听见有人在哭。

「有鬼!」高月想到鬼,碰地一下跳起身来,紧紧的抓住了荆天明的手臂,语无伦次的喊道:「臭包子……有有有有有……」

「嗯?」荆天明回道:「喔,放心拉,世界上没有鬼。」

「就是嘛。」项羽也说道:「何况等不了多久你也就变成鬼了。」

「真的有啦。」高月听起来就快哭了,「你们听,鬼在哭。」高月的话语才落,荆天明、项羽两人果然听见一个好久以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就在他们的身边。

「咩……」

「咩咩……咩……」

这一下荆天明跟项羽也碰地跳起身来。

「天啊!有羊。」项羽欣喜万状的喊道。「有羊就有人!」荆天明随即解下绑在自己腰间的长索,反套在羊角上,「快,大伙儿跟着羊走。」三人旋即摸着黑跟着羊走,走不多时,果然不远处的草原上,有一小片烧成空场的地方亮着营火火光,火光中三人互见到彼此衣衫残破、脸上表情困顿不堪,想起片刻之前的遭遇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哪,薄粥马上就好。」方面宽额的中年妇女在灶旁伸动长勺,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薄粥,一边和蔼的跟荆天明等人说着话,「我想你们一定饿坏了吧?」

「小玉!」中年妇女转头过去喊着在屋子里乱窜的小女儿:「别在那儿乱,去打点水来给大哥大姊们煮茶喝。」

「好啦。娘。我这就去了嘛。」小玉嘟起圆圆的嘴唇,慢吞吞的向放在屋角边的水桶走去,走过蹲坐在大门口的老猎人身旁时,还刻意放慢脚步向爷爷求救。老猎人看到小玉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呵呵一笑逗她道:「乖孙女,听你娘的话儿,快去。爷爷会帮你看着这些客人,不会让他们趁你不在的时候跑掉的。」

「不用了啦。」高月连忙说道。

「怎么不用了哪?」中年妇女催促小玉道:「你还不快点儿去。」

「我看这样吧。」荆天明蹲下身子跟小女孩说道:「我陪你去,顺便帮你提水回来,你说好不好?」中年妇女本来还欲阻止,但看见荆天明脸上诚挚的神情,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荆天明拿过水桶,跟着小玉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在屋外喊道:「周大婶。周大婶!」

「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嗐,杨大婶她们家来了客人啦!」一个矮胖胖的圆润妇人,一脚踩进门来。

「是李大婶啊,你……」煮粥煮到一半的周大婶搁下锅勺,才刚要回话,又被打断,「唉唷!」那李大婶还没站定,便尖着眼儿瞧见了荆天明、项羽一行人,顿时忘形的又大叫了起来:「怎么着?你们家也来了客人呀!」

「杨大婶!杨……」矮胖妇人见状连忙转身踏出门去,作声喊道,喊到一半却忽然又住了嘴,回身探进门来,将音量放得小声点儿摆手说道:「对了周大婶,我是要来跟你说,大伙儿都在杨大婶那儿,杀鸡宰羊准备要请客人吃饭,你们待会儿一起过来。」说完手扒着门框要走,想了想又回头,用手指着荆天明、项羽、高月,说道:「你、你、还有你!等会儿可要一起过来喔。」李大婶这才兴兴奋奋的笑咧了嘴转身出去,脚下加劲,一路撒开了嗓门喊着:「杨大婶!杨大婶!多杀两只鸡!周大婶那儿也有客人,瞧瞧这个好喔!」

门边的老猎人喷出一口烟,呵呵一笑,拿烟杆碰碰墙角,对愣在原地的荆天明说道:「我看你们得快点儿去打水,不然等会儿茶还没烧热,李大婶又来催啦。」

原来三人在草原遇难以后,幸得遇上出门放牧的周老汉,这才绝处逢生。据周老汉所言,他们几户人家本是燕国子民,只因受不了连年征战,所以才避到了荒山野岭之中另辟地方居住。几番言语之后,荆天明方才知道三人迷途之下莫名其妙的进入辽西领地,周老汉相询三人的遭遇,当下收拾羊马骆驼,带领三人回返到众人居住的山中村落来。

这山中小村不过十来户人家,皆以猎牧为生,其中便以那杨大婶家最为豪富,但所谓豪富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只羊、五六匹骆驼,跟自养着的一些鸡罢了。由于地偏境远,一年间难得一次碰上无意路过的旅人,村人总要几番盛情款待方能罢休。这时,荆天明等在周家一行人的带领下走上山间小径,穿过几户人家,那杨大婶的家渐渐在山脚中露了出来。

杨家的小伙子正跟几名邻居合力在院子里宰羊,远远瞧见周老汉一行人来了,便不停的跟他们挥着手。

「好俊的马啊。」周老汉眯起双眼瞧着拴在院前的两匹骏马,对着杨家小伙子赞叹道:「什么时候你们家添了这一对宝物啊?」

「周大叔说的是哪里话儿。」杨家小伙子露出羡慕的眼光,轻轻抚摸着系在大树下的一匹剽雪白马、一匹灰斑马说道:「咱们家哪儿买得起这样两匹好马,这是客人的。」

荆天明、项羽也走上前去,对这两匹马赞叹不已。两人正看间,忽然大树树干后头伸出好大一个黑色马头,那黑马张大了鼻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甩了几甩,这才懒洋洋的从烂泥地上站了起来,就往荆天明身边挤过去。

「宝剑配烈士,香车配美人。」项羽看了这马不禁失笑,对荆天明取笑道:「人都说动物最有灵性,这话儿果然不假,我看这马儿就非常适合你。」原来这马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长着癞子,看起来黑黝黝的,除了长癞,浑身上下还沾满了烂泥巴,四条腿里头还瘸了一只,与其说它是马倒不如说它长得像驴还比较贴切一点儿。

「好嘛,你看我,只顾着看马了。」杨家小伙子拍了自己的脑袋一记,冲着身后屋子高声喊叫道:「乡亲们,他们人来啦!」此话一出,杨家大门屋内、前场后院,羊圈骆驼栏里头,跟变魔术似的,哗地一下子涌出二十来个村民,个个都把荆天明三人当作自个儿家人、好友一般欢迎招呼。

「请进请进。」「茶已经煮好了。」「别客气!拿这儿当自个儿家一样啊。」「粗茶淡饭,没什么好招待的。」「哎!你怎么说这个话,这是杨大婶家呢,不是咱们家呢。」「唉唷,你瞧我说的呢。」

二十来个人七嘴八舌的一面抢着说话,一面把三人死扯硬拉的拽到屋子最中央坐下。热情的村民们忙着端碗拿筷、添酒夹菜,虽然端上来的菜肴无非只是些野菜,杂粮面什么的,热黄酒也筛的不够干净,但吃在荆天明嘴里、喝在项羽口中真可说是此物只应天上有,难得几时到人间;婆婆妈妈们围着高月左一句「可怜啊,怎么受了这种苦。」右一句「好姑娘,真是难为你了。」把个高月听得热泪盈眶,妇女们又逼着她死吃硬吃,只要高月手中的碗露出一点空隙,立刻就有人拿食物把位置用力填满。

另外三位客人也受到村民们热情的招待,坐在主人杨大叔、杨大婶身侧的一对男女,俨然是一对夫妻,男的约莫三十五、六岁,女的看模样年纪也只比男的小上一些,夫妻俩的衣着十分光鲜,显然外头那一对骏马是他们的了,两人身后还坐着一位丑老婆婆,眯眼驼背,作一身仆从打扮。

当高月、项羽一个在低头猛吃、一个喝到酒酣耳热之时,荆天明却注意到这对夫妻举止不俗,腰间皆系有长剑,不禁留上了神。那男子穿了一身青布袍,双目炯炯,除英气外还流露出一股书卷气,那少妇娟秀文雅、面目姣好,只是眉间略带愁苦,像是有什么无限心事似的。

荆天明移回目光再看那男子时,不小心却与他四目交顾,原来那男子也正自看着自己。那人一笑说道:「小兄弟,看你的模样也是习武之人吧?」荆天明习武虽久,但如此与一位萍水相逢的江湖人士这般攀谈,还是头一遭,些些犹豫一番,这才说道:「在下荆天明。」

「荆天明?没听过。」那男子倒很直爽的说道,只见他单手拉起脚边刚拆封的酒坛子注满碗中,「荆兄弟师承何处可否见教?」荆天明听到男子没听过自己的名字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说道:「家师盖聂。」那男子顿起敬意,拱手说道:「原来是盖大侠门下高足!幸会,幸会。在下颖川高石然。」

「高石然……高石然……好熟的名字。」荆天明在脑海里思索着,总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对啦,清风无愧高石然、玉剑折影马少嬅,他们是颍川双侠!」

荆天明猛地想起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听盖聂当故事提起过,江湖上有一对恩爱夫妻走到哪儿都是形影不离,男的叫高石然,女的叫马少嬅,两人知书达礼,仪表不凡,气质神态都有别于一般江湖人士,但二人凭着一手三十二路「临渊剑法」,仗义行走、打抱不平的作为,又深为武林正派人士所推崇,使得这对夫妻甫出江湖之际,便得到「颍川双侠」这个美名。

想起此节,荆天明面露钦慕神色,端起手中黄酒敬道:「阁下原来就是清风无愧高大侠,失敬失敬。」高石然见荆天明一派诚挚,心中顿生亲近之意,笑道:「什么清风无愧,那是江湖上谬赞了,小兄弟,听说这山中村落少有外人路过,我们今日能在此相遇也算有缘。」说罢正要与荆天明干了此杯,却听得身后那丑老婆子用她沙哑的声音突兀的道:「如今有一等人专门喜欢冒充名门高徒,相公小心。」

「姜婆婆,您说的什么。」高石然听那老仆妇这样言讲,抢着说道:「这小兄弟绝不是这种样人,您多虑了。」那丑老婆子浑似没听见高石然的话,只是一边折着马少嬅的披风,一边慢慢聒噪道:「人都说,盖聂老头收的弟子,早八百年前已死得干干净净,半个也不曾留下。毛小子混充字号的事儿嘛,想来也是有的。」

「有什么好冒充的?」荆天明心想,他少年心性想什么脸上便现颜色。高石然见他露出不愠之色,十分歉然的解释到:「荆兄弟,这位姜婆婆是照顾我夫人娘家几代的嬷嬷,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并没有别的意思。」

「可不是,我除了说有毛小子瞎充字号,可没有别的意思。」姜婆婆又添话说道。「婆婆就少说两句罢。」高石然转头客客气气的对老仆妇说道,姜婆婆这才不再说了。

高石然偕妻闯荡江湖已久,从事向来谨慎,心想姜婆婆所言虽说无礼,但盖聂门下弟子十来年前皆已殒殁倒是事实,此时见荆天明虽然衣裳褴褛、满头草芥,但是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度,绝不似招摇撞骗之徒,但还是忍不住想试他一试。高石然主意已定,将碗中黄酒一气饮尽,大声说道:「荆兄弟,请。」

「高大侠,请。」荆天明也是一口喝干了酒,待到他酒碗放下,却见高石然已将手中一双筷子放下一只,另一只用两支手捏着筷尾三分处,沉腕虚指,在手中微微轻晃,高石然只是这么一封,荆天明顿觉自己全身要害,皆被对方手中这小小一根筷子给笼罩住了,当下想都不想,也是顺手抄起一根筷子横在手中架挡。

高石然微微一笑,右手一个猛坠、陡然屈腕,手中木筷却不离膝头三寸处,以眼神代替剑锋便往荆天明左肩击去,荆天明心想:「好哇,原来是考教我的功夫来了。」当下也不后仰闪避,直接便在自己膝间上方做出回击之势。

他以攻代守,高石然哪有不知之理,只见荆天明腕走蛇伏,那木筷在他食指与无名指左右交递的扣力之下,径往自己肘间交叉平斩而来,如此一来,若不变招,自己尚未刺到荆天明左肩,恐怕右手已被削断,于是一个满把将木筷先给吞回一半。双方才过一招,已然攻守易势。荆天明抢到先手更不犹豫,小指侧转,甩腕返削高石然右肩。高石然轻巧避过,荆天明立刻直点高石然缺盆穴。高石然左肩又是一让,荆天明更不收势,剑尖一拖连划对手咽喉、双目、眉心。

高石然刚开始因是跟晚辈动手,又加上荆天明的年纪满打满算看来不超过二十,只使出三分实力,此时荆天明逼得他连退三退,心中倒觉得有趣起来,将脸一侧,喊道:「荆兄弟小心了。」喊完手中剑招陡增数倍,斜劈直刺,以快打快,以流水绵绵不绝之势缠上了荆天明手中木筷。高石然这么一变招,荆天明初时略显慌乱,但他毕竟受过盖聂多年调教,兼之又非性命相搏,十来招拆过,心神渐渐收摄,沉稳之态越显,攻守之际宛若老树盘根之坚,管你流水如何奔猛狂泛,他只是静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