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间石屋茶栈,平时人迹罕至,这天夜里却一下子来了十个客人,九男一女,有老有少。十人皆是面色凝重,论神态论打扮绝非一般庄稼猎户。其中那名女子年纪看来不过二十岁上下,身穿绿衫,发系玉簪,肩上罩着一件碧波般的翠绿斗篷,自始至终都端雅地跪坐着,默默凝望著杯中热茶。这女子不说话,其余的人也都不说话,一时间茶栈里只有门口那流浪汉的鼾声,与黑脸妇人敲锅砸碗的叫骂声,相互回荡着。
只听得那黑脸妇人骂骂咧咧地道,“我在这里烧柴煮水伺候这么一大挂人,就为多赚一两个钱,偏偏家里头有一个老妈子、一个二愣子,两个都是废物!”仿佛要印证黑脸妇人的话似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恰巧在此时端了茶从厨房出来,脚下一绊,整个人便向前扑去,当然手里端着的热茶也就洒了一地。那黑脸妇人气得一张脸更黑了,拿锅勺指着年轻小伙子大骂:“你瞧!你瞧!这不是废物吗?叫他倒茶给客人,居然一次只会拿一杯。十杯热茶端了半天到现在还没端完!好不容易端到第十杯了,嘿!还真行!居然全洒了!哎!哎!哎!老的连扇门都不会关!小的连个路都不会走!这还不气死我吗?”
“好啦好啦。”黄脸妇人见黑脸妇人骂得益发起劲,紧张地转头看了看客人们,两手死命将黑脸妇人往厨房里推,嘴里安抚道:“别说啦别说啦。”又扯了一把身旁的小伙子,低声催促:“二愣子,去!替客人重新倒杯热茶。”
“爷们可别见怪。”黄脸妇人哈腰赔笑地道:“咱们这小店平时难得有一两个人上门,今天居然一下子来这么多贵客,老妈子和二愣子没见过世面,都有些犯急了。哈哈哈。您瞧我自个儿也是。”黄脸妇人干笑了一阵,指着桌上九杯动也没动过的热茶,又道:“爷们不爱喝茶吗?要不来点酒吧?还是来锅烧鸡?”
“你有完没完?!”那十人原本各个儿一语不发,面带忧色,在那黄脸妇人不停地啰嗦下,其中一名虬髯老汉忍不住开了口,他性格显然最是急躁,截断了黄脸妇人的话,大声说道:“你怎么说个没完!下去下去!热酒、烧鸡都不要!”这虬髯老汉开口时,恰好那二愣子又端着一杯热茶走出来了,他年纪看来已有二十五六岁,相貌生得眉清目秀,人却似乎有些痴愚,听那虬髯老汉如此吼叫,居然点头道:“叫我热酒?烧鸡?好哩。马上来、马上来。”那生得肩宽膀硕的虬髯老汉,见那二愣子欢天喜地地回厨房去了,似乎是懒得解释了,“随便啦!随便!爱上什么上什么好了。唉。”那虬髯老汉没好气地叹了一声,顺手抄起面前茶杯正要喝,旁边一名高额头的汉子连忙出声提醒:“小心……”虬髯老汉登时警觉,没好气地重重放下茶杯咕哝道:“真是!连杯水也不能喝。”另一名相貌文雅如书生般的年轻汉子,见此间再无外人,便倾身对那老汉低声劝道:“师父,咱不能不防着贼人使毒,要知道鬼谷早已和乌断有所勾……”
“咳!”高额头的汉子一声咳嗽,打眼色看向了躺在客栈门口的醉汉。那书生话说到一半,随即会意,端起桌上那杯二愣子刚端出来的滚烫新茶,起身向外走去,口中言道:“这天贼冷贼冷的,茶凉得特别快。”说着便将明明还滚烫冒烟的热茶,故意往那醉汉身上一泼。那乞丐原本躺在檐下避风处睡得正香,登时哎哟一声大叫惊醒过来,伸手抹脸喊道:“烫死我啦!烫死我啦!”抓起地上白雪,便往脸上抹,“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打扰老子睡觉?”这乞丐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便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直往那书生鼻下熏来。
“是你?”那乞丐东张西望,便想站起身来,却没注意到自己睡着时,身旁已经堆满白雪,顿时一跤滑倒,身子都还没挺直,便又咕咚一下跌坐在地。那书生捏着鼻子心想,“这不知是哪来的乞丐凑巧赶上罢了,应当不足为虑。”口中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注意到这儿有人。这给老兄喝点酒。”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刀钱来,递给那丐儿,那乞丐也老实不客气地伸手接下,口中还道:“哪,臭小子,看在你还有点儿客气的份上,老子今天就饶了你。不然非打断你鼻子不可。”
屋内其余九人,似乎与那书生一般心思,听这乞丐如此跟那书生说话,尽皆莞尔。书生摸摸鼻子,也笑道:“多谢老兄,饶过了在下的鼻子。不过老兄啊,”那书生劝道:“再晚这风雪就更大了,躺在这儿肯定要出人命的,屋里实在已坐不下人,我看你趁着现在在道上还能行走,快点上路吧?”
“用得着你催?”那乞丐将钱揣进怀里,大概是看见屋里人多,各个又携剑带刀的,便道:“我这不就要走了?”
“算啦,陆师哥,天这么晚了,外头又大风大雪的,何必硬要赶人家走呢?”那绿衫姑娘突然开口对那高额头汉子说道:“你就让他待着吧。”那乞丐本已向前跨出了步伐,听了这话却又停住了。“师妹就是心好。”那高额头的汉子一笑,朝书生点了点头说道:“无所谓,不碍事的。”那乞丐见人家不赶他了,又平白无故得了一刀钱,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了笑,拍拍肚子打出一记酒嗝,又躺回原处继续呼呼大睡,不一会儿,屋内十人便又听见那乞丐牛鸣也似的打鼾声阵阵传来。
确定茶栈内更无异状之后,那高额头的汉子理了理衣襟,这才开口:“朱掌门、左兄、廖兄、在座各位少侠英豪,此番仗义相援的恩情,鄙人铭记于心。想我陆元鼎八年来如履薄冰,只求不负先师所托,光大我八卦门。孰知日前鬼谷派出大队人马来攻,元鼎无能,一不能守住本门,二不能阻止鬼谷之人将恩师的坟当众刨开。后来幸得各大门派出手相助,否则我八卦门此刻只怕已不复存。”说到这里,陆元鼎拔出长剑,面露愤慨之色,振振言道:“诸位见证,此剑乃是我恩师亲授于我,我陆元鼎今以此剑发誓,只要我陆元鼎在世一日,必报此仇,以慰恩师。”说着将那柄长剑朝左手手心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在座十人当中倒有一半参加过八年前那场血战,想起当时辛屈节率先喊起同生共死的景况,皆不禁红了眼眶。其中更以那虬髯老汉感怀最深。原来这虬髯老汉正是丹岳门掌门人朱岐,八年过去,胡子头发都斑白了,火气却未曾消停。他原本与前八卦门掌门辛屈节最不对盘,但此番鬼谷突袭八卦门,倒是他出力最多。墨家钜子路枕浪自刎、端木敬德寿终正寝、苍松派掌门杨隼跟辛屈节一块儿……总之是物换星移,一代新人换旧人,朱岐心中不可能没有感慨,他红着眼眶,叹了口气,喃喃道:“辛老头,八年啦……”
“朱伯伯……”坐在陆元鼎身旁的绿衫姑娘,听得朱岐此言,两眼顿时盈满泪水。这绿衫女子名叫辛雁雁,正是辛屈节的独生爱女。年方二十,虽是习武之人,却足不出户宛若富家千金一般,更遑论涉足江湖。除了同门师兄与朱岐外,其余在座众人都是首次见到她。辛雁雁一开口,却仿佛与众人熟识,“苍松派的廖东临廖师叔、任与樊任师兄、邱奕兰邱师兄,”辛雁雁一一对众人点头致意,“还有朱伯伯……各位前辈、师兄远道而来,相助我等。先父倘若在天有知,必是……必是深感盛情。”
“唉!”朱岐吭了一声,“雁儿你说这什么话?客气话就甭提了。说点儿要紧的才是。怪呀!这里头透着怪呀!我无论如何想不通,鬼谷虽然恶名昭彰,近几年来却也少有动静,跟咱们正派人士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忽然跑来挖辛老头的坟呢?”丹岳门弟子邱奕兰,就是刚才泼茶的那位书生,也附和师父的说法,道:“是啊。这太莫名其妙了。莫非……他们是要在前辈的坟中,找什么东西?”
清霄派的左碧星,身为赵楠阳的亲传弟子,在武林上早有一定的身分地位,听邱奕兰如此说,也就不再转弯抹角,索性直接问道:“陆掌门,贵派这场惨祸实在颇有蹊跷。我记得当日八卦门中一战,鬼谷之人屡屡逼迫,要你交出一件物事。敢问陆掌门……鬼谷要的东西是?”
“没错。确实有这么回事。”苍松派廖东临闭着双眼,好像在回想当日情景,“那天我也听见了。那柳带媚……说的是……白鱼玉坠,没错!就是这四个字。”
陆元鼎早已料定今晚必有此一问,叹了口气回道:“实不相瞒,这事在下也是深感不解。如今回想起来,鬼谷的种种行径都像是为了夺取某件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的物事,但他们口中的什么白玉,在下却是从未见过。近年来武林上有人谣传这白鱼玉坠乃是千年宝物,又有人说吃了此玉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云云。这些谣言在下也曾听过,但我思前想后,仍参不透那白玉与我八卦门有何相关?”
“哼哼。”左碧星的徒弟赵令辉,扬起鼻孔发出怪声,压根儿就不信陆元鼎说的话。
“陆掌门,”左碧星非但不阻止自己的徒弟,反而也道:“清霄、八卦、丹岳、苍松四派,既在武林中号称四大门派,陆掌门也应当信得过我们才是。若有什么难处,陆掌门不如趁此机会说出来,大伙儿也好帮着出点主意。”
陆元鼎见清霄派意似不信八卦门和白鱼玉坠毫无瓜葛,脸色微变,沉声说道:“左兄,此事干系重大,莫要听信贼人诽语,陆某确实对白玉什么的一无所知,若有虚言,便教日后不得好死。”左碧星微笑说道:“陆掌门何必如此?我们不过是在推敲形势罢了。陆掌门都这么说了,在下岂有不信之理?”朱岐在旁呸一声说道:“我瞧那劳什子白玉什么的,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平白无故弄得一堆人眼红,但说到底,究竟有谁真的见过?搞不好根本都是鬼谷的人瞎掰出来,就为了让江湖上多点乱子。照我说啊,大伙儿都别管这回事儿,就当没有,气死鬼谷那些王八蛋。”邱奕兰点了点头,道:“师父说得有理,但这样一来,鬼谷到底为什么会忽然围剿八卦门呢?”
众人几番来回讨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正著恼时,茶盏的二愣子却端着暖酒、烧鸡出来了。众人带着辛雁雁躲避鬼谷追杀,迄今已两昼夜,皆是粒米未进,眼看美酒烧鸡摆满一桌,畏惧有毒,竟是谁也不肯动筷子。朱岐嗅着阵阵鸡肉香气,馋涎欲滴,腹中更发出咕噜咕噜的饥鸣声。朱岐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地叫道:“拿走拿走!这锅烧鸡爷们不要了!别给我端上来!最好……最好是给我倒了!”二愣子也不知听懂了没,端起烧鸡在屋内走了一大圈,这才回去厨房。朱岐闻着满屋子的鸡肉香气,不禁摇头叹道:“去,早知路上多带几个馒头也好。”
辛雁雁在旁已半晌不发话,这时忽然站起身来,朝众人深深一揖,慌得那朱岐连忙挥手说道:“雁儿,你别理我,你也知道朱伯伯我不过就是爱发牢骚,饿几顿饭没啥大不了的。”辛雁雁却依旧站着不动,陆元鼎也诧异问道:“小师妹?你怎么了?”
“我、我有话说,”辛雁雁望着众人,抿了抿嘴唇,小声言道:“事情是这样的,八年前先父曾将一物托付于我……我不能再隐瞒了。那是先父要前往桂陵城的前一个晚上,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绝不能跟第三人提起。”辛雁雁吸了口气,转头对陆元鼎道:“所以,我才连师兄都没告知。”陆元鼎点点头,神色紧张地问道:“师妹,这么说来,师父留给你的是?”
“正是一块白鱼玉坠。”
“那……”清霄派赵令辉眼睛放出光来,紧接着追问,“那白鱼玉坠现在何处?”
“那是先父留给雁雁的唯一遗物,这白鱼玉坠,如今便在雁雁身上。”
辛雁雁话才说完,一块黑影猛然自半空中旋飞而落,众人便听得一阵嗤笑声,紧接着又是啪啪两响。朱岐大喊:“小心!”同时拔出金环大刀,挡在辛雁雁身后;清霄派左碧星的长剑,也与朱岐同时来到辛雁雁身后。其余八人(疑应为七人)也接二连三抽出各自的兵刃。
“小师妹受伤了吗?”陆元鼎先一个回头,紧接着问道。“我……我没事。”辛雁雁紧张地答道:“但我明明感觉刚刚有人在我背后拍了一掌。”陆元鼎低头一看,回道:“那不是一掌,是有人替你我二人挡下了身后暗器。”说着弯下腰去自地上捡起两只烂草鞋,鞋底分别扎着一根亮环锥。陆元鼎和辛雁雁方才所感觉到的,其实是两只草鞋打上了他们的背心。
“不只你们两人,有人替咱们在场十人全挡下了暗器。”朱岐说道。辛雁雁和陆元鼎闻言转头,这才瞧见,在众人间的矮桌上多了一件脏棉袄,数十枚烧得火红的各式暗器,星星也似地嵌在上头。这便是方才众人听到的嗤嗤声,而那啪啪两响,便是两只草鞋分别拍在辛雁雁和陆元鼎背上的声音了。
方才于电光火石之间,十人抽剑拔刀皆是因为听见了草鞋、棉袄所发出的声音。换言之,若非有人从旁相助,大伙儿只怕早已中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均觉今日真是丢尽了四大门派的脸,既不知是谁施放暗器,也不知是谁挡下了暗器。如果说那施放暗器者武功令人可畏,那么那挡下暗器之人的武功则是高得可怖了。
“多谢阁下仗义相助,”陆元鼎第一个认了出来,冲着仍旧倒在门口呼呼大睡的乞丐一抱拳,“陆某方才多有冒犯,尚乞原宥才是。”辛雁雁听陆元鼎如此说,放眼望去,果见那乞丐身上少了件棉袄,两脚上缺了双鞋子。“是他?”朱岐心中一惊,背上冷汗直冒,想到:“那乞丐如何进屋?如何出屋?我竟是什么也没瞧见。”朱岐转头看向左碧星,只见左碧星脸上也是冷汗直流,便知他也跟自己一样,啥都没瞧见。
那乞儿听陆元鼎说得山响,却动也不动一下。倒是厨房里头,那黑脸妇人又咋呼起来,显然又是在骂那黄脸妇人,“你干么偷吃?谁准你偷吃的啊?!”“好啦好啦,你别生气。”紧接着,黄脸妇人的声音也从厨房传了出来,“你瞧这烧鸡不是煮好了吗?既然客人不爱吃,咱们自己先吃两口嘛。”
“你当我跟你一样白痴吗?还用得着你说?我刚才就已经吃过了!”黑脸妇人大声嚷嚷道:“我是说谁准你吃鸡屁股来着?!”“明明客人就不吃,留下来多浪费。”“你敢顶嘴?!跟我辩?!”黑脸妇人拎着锅勺,追着黄脸妇人从厨房一路追打跑了出来,“吃我的屁股。打!我打死你!”“唉,唉,别打,别打。我怎知屁股是你的?”
苍松派薛玉听那二妇斗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想劝劝二人时,哪知黑脸妇人一锅勺打到一半,突然拐弯向辛雁雁砸将下来;那黄脸妇人原被黑脸妇人打得一副抱头鼠窜模样,如今仍抱着头,却是一记凶猛的头锤,便往薛玉胸前撞去。左碧星见多识广,瞧见满地的暗器,心知必是鬼谷束百雨来了,本不愿在此处多待,如今见两妇人出手,情知是中了埋伏,便喝道:“走!大伙儿出屋去。”说着伸手在辛雁雁背后一推,辛雁雁只觉一股强劲力道将自己腾起,不知不觉便往茶栈门口冲了过去。
“哪里走?留下白玉!”黑脸妇人一勺落空,又是一勺补上,招招都指向了辛雁雁。陆元鼎一个箭步抢上,长剑拦腰疾刺黑脸妇人下腹。黑脸妇人无奈之际,只得变招挡格。利用这个空档,陆元鼎急急牵起辛雁雁的手往外奔去。眼看著距离茶栈只有几步远,陆元鼎无论如何却走不到,两腿酸软不说,还觉得胸口阵阵烦恶。陆元鼎急忙潜运内力,哪知内息一经催动,胸口顿觉如有大石撞击。“糟糕不好,莫非是中毒了?”陆元鼎转头一看,在场内力较高的朱岐、左碧星、赵令辉等人都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倒是邱奕兰等较年轻的弟子还顶得住。
那黄脸妇人笑嘻嘻地走将上来,对着丹岳派朱岐道:“真没想到能跟朱老爷子过招,这怎么好意思?真是贵客给脸,贵客给脸,老妈子可得好好回敬一番啦。”黄脸妇人说着说着,吸了口大气,便听得她浑身骨骼爆裂似地发出阵阵巨响,原本看来瘦小羸弱的身躯跟着渐渐膨胀起来,肩、颈、背、腰、臂、指、腕、臀、腿、踝、足等处,无一不多出数寸长宽,待得那阵骨头响声完毕,已然是个骨骼突出、高头大马的中年妇人站在朱岐面前。
朱岐也是全身酸软,勉强用金环大刀撑在地上,这才挺住不倒。他瞪大了一双牛眼,不可置信地骂道:“混蛋!王八羔子的!”那黄脸妇人贼笑道:“我知道老爷子在想什么?茶虽没喝,却还是著了对方的道儿啦,早知道刚才就多喝几口,是吧?哎呀哎呀,我跟您讲,咱们这里可不是黑店,那茶是真没问题的,酒也挺好,您刚才还真该多喝几口,如今您瞧,多冤哪,这不是白白渴了一个晚上吗?”
朱岐料想如今十人之中,只剩他和左碧星多少尚能对付这黑黄二妇,余者皆瘫软在地,而他和左碧星既然也中了毒,拼斗起来只怕撑持不了多久,当下收了满肚子的方刚血气,金环大刀护在身前,凝神戒备,心想,“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副景象看在黑黄二妇眼里,实无异于困兽之斗,那黄脸妇人还露出一副很委屈的表情说道:“朱掌门,刚才那锅烧鸡明明煮好了,您真该吃的,谁叫您刚才不肯吃那烧鸡呢?”黑脸妇人在旁啐道:“得啦!别磨蹭,再拖下去,公子就要等得不耐烦啦!”黄脸妇人露出害怕的表情看向屋顶,说道:“是是是,公子您再多等一会儿,咱们这里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话才说完,双臂倏出,鹰爪似的十指便朝朱岐脸上抓去,黑脸妇人的那柄锅勺也击向陆元鼎脑门。
这时那躺在门口的乞丐,一个就地打滚,翻进屋来。那乞儿在翻滚之间,左手捡起地上一枚小石子便向上扬去;右掌径抓黄脸妇人足踝。便听得“当”的一记脆响,黑脸妇人手中锅勺转了方向,连人都被带了出去;黄脸妇人的足踝被人如捉小鸡逮住,再也动弹不得,硕大的身躯便扑通倒地地撞了个结实。
那乞丐借势斜斜腾起,两腿劈开一个大旋,一脚扫中一个正射向陆元鼎和朱岐的亮环锥。一枚踢向黑脸妇人的右腕,一枚踢向黄脸妇人的背心。便听得二妇哎哟惨叫,皆已中招。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在转瞬弹指之间,众人尚且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那流浪汉已落下身来,左足轻点,腾向辛雁雁身边,低声一句:“借我一用。”话音未毕,已然抽走辛雁雁身上的翠绿斗篷。
“蹲下!”那乞儿口中猛地沉声大喝道。屋内几人原本就或躺或瘫,朱岐与左碧星却不由自主被那乞儿的气势所迫,倏地蹲下身去。那乞丐更不有须臾稍停,扬着斗篷在屋里东纵西跳、左腾右飞,那碧绿斗篷霎时间化成了一只青鸟,随着乞儿迅捷无伦的身形四处旋舞,虎虎生风,愈飞愈快。到得后来,这一人一物竟快得连影子都几乎难以辨识。屋内各处都被激得狂风大作,众人原本看得瞠目结舌,后来眼睛实在刺痛生疼,只得闭起双目。但听得这石砌的茶栈内,四壁发出各式各样的叮咚脆响,待得那如雨一般的脆响停歇,那翠绿斗篷也才停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众人恍如作梦。缓缓张开双眼,定睛一瞧,便见那乞丐弓步屈身,背脊微拱,浑身皆是蓄势待发之气,虽是乱发纠结、满脸脏污,但一双虎目却犹如山林夜兽般炯炯有神。
众人方方回过神来,辛雁雁忽又一声惊叫。她低头一看,却原来是那乞儿将翠绿斗篷复又披在了自己身上。“我如此大惊小怪,岂不丢脸。”辛雁雁脸上一红,正想开口向那乞丐道谢时,那乞丐脚在矮桌上一踏,纵身一跃,人随即隐没在屋顶上方,只留下一点点茶香气的扑鼻恶臭。
石屋内光线昏暗,众人这时才惊觉,屋顶上方居然还有个夹层。如今看来这茶栈压根儿是个陷阱,全是事先安排设下,专等他们进来。朱岐轻轻将辛雁雁往自己身旁拉,见她身上那件碧绿斗篷仍是完好如初,莫说是没有破口,就连一丁点儿刮痕都没留下,不禁骇然。“看来那乞儿方才是以内力布满整件衣服之上,”朱岐心中忖度着,“能将这么柔软的物品当作盾使,弹开数百发大小不同的暗器而不损衣物。这么高明的身法,只怕赵楠阳也无法做到。而这人年纪轻轻,内力练到此等境地,江湖上却无一人识得,真是奇也怪哉。”苍松派廖东临也是一脸惨白,心想:“我苍松派向来以轻功独步武林,但方才此人身形之快,只怕大师兄也有所不及。”苍松派自八年前杨隼战死于桂陵城,已由其徒萧星度接任掌门之位,这廖东临乃是萧星度的师弟。
屋内十人谁也不说话,各自在心中打着算盘。只听得矮桌上轰地一响,却是那乞儿又跳了下来,手里还抓了一人,正是刚才那个傻兮兮的二愣子。众人早已料到大名鼎鼎的四魈束百雨便躲在屋顶上,却没想到冬僮束百雨就是那个二愣子。“公子!?”黑黄二妇见束百雨被抓,也是一声惊叫。这二愣子本事一副痴呆蠢相,此时却一改前态,双目闪闪,对那乞丐说道:“原来阁下没中毒?真是。真是。我只道自己设下的机关巧妙,却不知踏进了别人的机关里。”
“少这么文绉绉的讲话,听了我就腻味。”那丐儿摸了把鼻涕,尽数抹在了束百雨身上:“说!你们究竟使了什么怪毒?解药呢?”
“不可能。不可能。”那黄脸妇人叫道:“臭乞丐……你方才没闻到那锅烧鸡的香味吗?”那乞儿懒洋洋地回道:“闻到啦。”“闻到了?闻到了你怎么没中毒?”黄脸妇人错愕又问:“难不成……难不成你偷吃了鸡肉?”“怎么?你们家鸡肉特别好吃吗?”那乞丐一手拎着束百雨,一手在矮桌上掏摸着,随手摸到一盏茶,便送到口边喝了起来,“那下次我得尝尝。”
“没吃?”那黄脸妇人尖叫着,“闻到鸡肉香气,又没吃鸡肉,怎么能不中毒?!难不成天底下还有人能自个儿解毒不成?照理说,内功越是深厚的人,便会中毒越深。你这种身段,怎能没事?”黄脸妇人转头对黑脸妇人说道:“老妈子,我看八成是你没听清楚,把乌断大人这锅鸡烧坏啦。”那黑脸妇人见黄脸妇人把什么都说破了,呸地骂道:“白痴!我看你的脑袋才烧坏了!”众人这才明白,那锅烧鸡的香味含有剧毒,闻者中毒,而鸡肉本身却是解毒良方。
黄脸妇人被这么一骂,自觉理亏,怯怯地笑了笑。又见束百雨的咽喉被人扣着,当下一张脸色更是惶愧不安。她搓搓两手叹道:“唉,四公子,咱们这些下人,今儿个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如今看来,恐怕是照管不到您啦,不过您放心,您是贵人,福大命大,肯定能化险为夷的,啊——”吸了口气,身骨嘎啦嘎啦几声怪响,背上中的那枚亮环锥竟渐渐被推挤出来,叮一声落到地上。这原已高头大马的黄脸妇人,顿时又比先前显得更加庞然。
她看向黑脸妇人,口中假意劝道:“我说老妈子呀,你别光是杵在旁边生闷气,瞧瞧你,明明就是个左撇子,干嘛还老爱用右手舀汤呢?”黑脸妇人哼了哼,也不拔出插在右腕上的亮环锥,将锅勺换至左手,瞪了黄脸妇人一眼,二妇便双双朝辛雁雁疾趋而去。
那乞儿正闲坐在矮桌上喝茶,忽地双臂交错,左手提着束百雨朝右扔掷,右手茶杯往左砸出。黄脸妇人忽觉眼前有异物袭来,待要变招已然不及,但觉眼睛剧痛,慌忙反手向乞丐抓去,下腹却砰地先受了那乞丐左掌拍击。就看这黑黄二妇,一个被束百雨撞得整个人向后弹飞,破窗而出;一个单目鲜血如注,两脚踉跄,退到门边才好不容易站稳了,哇地喷出好大一口鲜血。
黄脸妇人擦擦嘴角的鲜血,回头看向门外,见黑脸妇人和束百雨在雪地上滚了几滚,才各自分开停下。那束百雨似无大碍,拍拍身上雪泥,看也不看二妇一眼便便径自离去,黑脸妇人却倒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显然是内伤不轻。
这黄脸妇人仗着内力精湛,一身邪功在江湖上向来少有敌手,孰料今日竟吃亏至此,不禁满脸惊骇之色,见那乞丐好整以暇地坐在桌上挠头抓痒,明知今日已决计讨不了好,却难掩心中怒火,开口道:“臭小子,你到底是谁?”
那乞儿回道:“怎么?这你还看不出来啊?方才那个二愣子是假的,我才是真的二愣子呀。”黄脸妇人狐疑道:“你真叫二愣子?”却听得门外黑脸妇人大骂:“白痴!你脑袋烧坏了吧?!人家随便讲讲你也信?我看你才是二愣子!”骂完便是一阵剧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