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山间传来一声长叹。
遥遥望去,入镇的山径上一行七八人,几乎都着劲衣短打,然而当中有一个穿着冰丝蓝衫子的,居然伏在其中一人的背上,适才那句喟叹就是他发出的。
此人生得圆头圆眼,腰间还坠了一枚极其名贵的玉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生,不是曲停岚又是谁。
却说曲茂本来在东安躲闲,半个月前,忽然有人找到他,说封原带兵办差,忘了签调兵的急令,让他帮忙签了补过去。
封原曲茂知道,他爹的人嘛,来找他的这几个家将曲茂也熟,常年在侯府杵着。曲茂于是二话不说,拿到急令,闭着眼就签了。
可是这调兵令不是签了就算完的,既然是他署名的,兵就算是他调的,他还得亲自送去。
曲茂此番来陵川,屡屡办砸差事,眼下赖着不回去,就是怕回京后被曲不惟打断腿。眼下好了,封原办差出了岔子,他给补上了,算是在他爹那里立了大功,曲茂心想,不就进个山,送个急令么,左右苦过这一程,他回京就有好日子过了,咬咬牙便应了。
然而一进山曲茂就后悔了,这山也能叫山?顶峰高耸直入云间,这是天梯吧?丛林间满是兽印泥坑的小道也能叫路,连块垫脚的青砖都没有,仔细脏了曲爷爷的云头靴。
结果可想而知,入山还没走出十里,曲茂往道边一躺,宁肯死在这,怎么也不肯去脂溪了。一众家将们没法子,联合尤绍一起,只好轮番背着他进山。
好在众人都有功夫在身,身手矫健,背着曲茂,脚程半点不慢,就这样,曲茂还叫苦呢。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伏在人背上,比马背上还要颠得慌,半个月下来,人都狠狠瘦了一圈。
“五爷,您忍着点,脂溪就在前面了,到了那儿就有客栈住了。”
行吧,曲茂想,他爹要是知道他忍着辛苦,办了这么大一桩好事,回去非得给他万两黄金枕着睡,他还偏不要,金银于他如粪土,他只要把画栋姑娘接回来当小妾。这么一想,足下的路也美了起来,曲茂心境为之一宽,刚欲小憩片刻,一晃眼,忽见前方山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曲茂一愣,这世上除他以外,居然还有别的傻帽到脂溪这破地方来?
等等,这个傻帽……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曲茂揉了揉眼,瘦高个儿,一身襕衫,背着个行囊,不是换了便服的章兰若又是谁?
曲茂不由怔住,章兰若,他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了,封原要去脂溪,那个什么找岑雪明的案子,章兰若好像也有掺和?可是,他怎么一个人来呢?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
曲茂一念及此,“喂”了一声。
他拍拍身下的家将,“放我下来。”随后阔步追上前去,“喂,你怎么一个人啊?”
章庭顿住步子,看清是曲茂,稍一愣:“你怎么会在这?”
“你管你曲爷爷做什么?”曲茂四下看了看,确定章庭身边没人跟着,愕然道,“你一个人也敢进山?”
章庭也不想一个人到这里来,可是中州与章鹤书一番争执后,他再也不信身边的人了。章鹤书后来叮嘱他万不可到脂溪来,章庭思来想去,担心脂溪出岔子,离开中州,没有回东安,反是直接绕来矿山了。
曲茂见章庭不语,又“喂”一声,“问你话呢?”
章庭只当曲茂是来脂溪找封原的,觉得他一个傻帽,什么都不懂,何须理会,拂袖冷哼一声,继续赶自己的路。
曲茂追在一旁,出声讥讽,“你一个文弱官员,这山路你走得了吗?我可告诉你,再往里走,山势陡峭得很哩!你忘了小时候,你跟我比爬假山,被我踹下池塘了?你忘了后来你跟我比爬树,我都掏到鸟窝了,你还抱着树杆子哭呢?”
章庭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曲茂又说,“这深山老林的,可不比京中,到了夜里,你一旦瞌睡了,仔细要被野兽豺狼叼走,到时可别指着曲爷爷给你收尸。”
章庭还是不理他,言语间已甩开他一大截。
曲茂盯着章庭的背影,“嘶”一声骂道:“这厮——”
身后的家将追上来了,探问一句,“五爷?”
曲茂也不知怎么,凭空得来一股力气,推开家将,“起开,别挡曲爷爷的道。”随后也不嫌羊肠小径没有青砖垫脚了,挽起袖子,铆足力气追上前去,很快赶超了章庭,随后回头得意道,“看到了没,你曲爷爷永远都是你曲爷爷!”
章庭冷着脸没回话。
然而曲茂还没得意太久,旁边一个人风也似地掠过,原来不经意间,曲茂又被章庭超过了。曲茂见状,不由地咬紧牙,再度急追而上。
陡峭的山坡上,余下家将们愣怔地看着前方二人相互赶超,越走越快几欲成风,把他们一行有功夫的人狠狠甩在了后面。
五爷倒罢了,当朝三品侍郎竟也如此……少年意气。
尤绍好不尴尬,揩着额汗,“诸位先吃口水,看来用不了一日,至多半日,脂溪就能到了……”
第162章
“将军,沿着山路往上,就是脂溪镇上了,如果不去镇子,那就从右边山道走,脚程快,两天就能到内山。”
这日一早,刘掌事和陶吏本来要跟着玄鹰司去矿上,临时听说封原将军到了,匆匆赶下山来相迎。
山下旌旗猎猎,数百官兵令行禁止,封原高坐于马上,听了刘掌事的话,淡淡问:“小昭王是昨日到镇上的?”
“是,昨天早上到的,今日天不亮,昭王殿下已经往内山去了。”
封原听了这话,目光稍稍一凝,“往内山去了?他可向你们问打听过内山的流放犯?”
“流放犯?”刘掌事与陶吏俱是不解其意,“什么流放犯?”
封原没吭声,摆摆手,让他二人去后方随行了。
见刘掌事与陶吏走远,一名参将催马敢上前来,“将军,您这么直接了当地跟这掌事的问起流放犯,小昭王那边得了消息,只怕要疑心岑雪明藏在流放犯中。”
封原冷哼一声,“你以为他不知道吗?内山那边,除了矿监军就是流放犯,他能先我们一步赶过去,说明他早就对内山起了疑心。退一步说,就算他不知道,我们到了内山,第一桩事就是排查流放犯人,这事又瞒不住,小昭王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数月前章鹤书亲自整理岑雪明经手案宗,其中有一桩盗窃案颇为蹊跷,说中州一个半疯癫的窃贼,误打误撞盗了一户富贵人家价值千两的玉佩,后来富贵人家把这窃贼告上公堂,这窃贼非但不认罪,还当着富贵人家把玉佩砸得粉碎,出言辱骂父母官,以至衙门最后只能从重惩处,将本来的鞭刑改判为流放。
这案子明面上看着没什么,好在章鹤书细致,往下一查,发现这窃贼并非流民,而是户籍清白之人,只是他的亲友尽皆亡故,生若浮萍罢了。他与岑雪明同年出生,再一看画师所绘的人像画,与岑雪明竟有五六分相像。
让章鹤书真正起疑的是这案子的判处时间,中州衙门早在昭化十二年末就定了窃贼的罪,按说最慢三四月,这窃贼就该流放至脂溪矿山了。然而及至是年八月,陵川这边才予以回应,称是春夏一批囚犯已安置妥善,而回应的人,正是岑雪明。
昭化十三年的八月,洗襟台已经坍塌,陵川各处一片繁乱,岑雪明在这时已经开始为自己筹划后路,这一点从他暗中保下沈澜就看得出来。
岑雪明八月回应完这桩案子,九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也对得上。
再者,有什么比一张有名有姓来处可查的皮更能让人隐匿行踪呢?
照这么看,早在洗襟台建成前,岑雪明就在这桩盗窃案中找到了后路,后来洗襟台坍塌,他暗中顶替流放犯的名字,躲来了脂溪矿山。
章鹤书查到这些,立刻告知了曲不惟,曲不惟于是急派封原来到陵川,以脂溪矿山的账目作为幌子,带兵排查冒名顶替流放犯的岑雪明。
一众官兵紧赶慢赶,很快到了矿山,矿监军那边得了吩咐,立刻调了几批流放犯来让封原排查,封原查完却没了动静,及至这日暮里,他在矿山空旷地带扎起营帐,命随行军卫四面把守,再度分批次仔细排查起囚犯。
“……封原的人查得很细致,有时候一个囚犯要盘问一炷香甚至更久,他似乎是怕有错漏,这些囚犯只分了两队同时排查,由封原和他身边的参将轮番盯着。”
祁铭探完消息,回到矿监军衙署,向谢容与禀道。
章禄之“呔”一声骂道:“难怪我们几方人马找了岑雪明这么久都没能找着,这厮挺能藏啊,置之死地而后生,居然躲进了流放犯里。要不是他跑路前留了个‘鸭子坡’的线索给我们,只怕我们眼下还在脂溪镇子上瞎晃悠呢。”
无怪章禄之有这话,流放的苦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背井离乡还是其次,时而遭受监军虐待,到了寒冬,大片大片地死人,饱受多年折磨,更不得自由,有的囚犯宁肯被处死,也不愿被流放。
章禄之说着,似想到了什么,“不对啊,之前我们也查过岑雪明经手的案子,怎么没发现什么流放犯。”
谢容与道:“应该是章鹤书先我们一步找到此案的端倪,命人把这案子从案库里隐去了。”
岳鱼七问:“小祁铭,你方才说封原早上到了内山,跟矿监军那边调过几批囚犯,之后没了动静,到了晚上,才大张旗鼓地排查起来?”
祁铭点点头,“岳前辈,有什么问题吗?”
岳鱼七道:“封原那边既然知道岑雪明顶替这个人叫什么,犯了什么案子,到了矿山,直接把这个人揪出来即可,他早上一到,调了好几批人排查,这个我可以理解,担心漏线索给我们,弄一出珠混鱼目么。可是眼下他查完了又查,还摆出这样的阵仗算怎么回事呢?除非……”
“除非他根本没有找到岑雪明。”青唯道,“就是说,封原知道岑雪明顶替的这个人叫张三,可他到了矿山,叫矿监军提张三来看,要么,矿山没有张三这个人,要么,他看到的张三不要他要找的张三?”
章禄之道:“那我们问问矿监军不就行了?”
青唯看他一眼:“矿监军那边未必知道实情。”封原不可能漏线索给他们。
祁铭道:“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封原上午已经找到岑雪明了,并且把他暗中送离了矿山,眼下摆出这样的阵仗,就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听。”
谢容与摇头:“卫玦已经快到脂溪了,如果封原暗中送人出山,逃不过他的耳目。”
眼下卫玦没有传信,说明暂时没有可疑之人离开矿山。
一众人又安静下来,他们比封原先半日到内山,早上先去所谓的鸭子坡瞧了瞧,鸭子坡经多年开采,早已没了鸭子状,附近大小山更是一点景致也无,光秃秃的连株树都少见,风一起漫天沙尘如雾,倒是很像谢容与向往的劼北戈壁了。
半晌,章禄之叹气道:“唉,我就是个榆木脑袋,原以为这个封原跟我差不多,也是个傻大个儿呢,想着等他把岑雪明揪出来,我们蹲在边儿上,正好捡个便宜,他眼下弄得这一出倒是把我难住了,该不会是这岑雪明有神通,扮作流放犯到了矿上,还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想要弄清楚实情,也不难。”谢容与道,“封原刚到矿山,对此地并不熟悉,兼之他不信任矿监军,如果找到了岑雪明,他相信的只有自己,所以他只能把人安放在帐子中,此其一。
“第二种情况,他没有找到人。岑雪明再能耐,到了矿上只是个流放犯,一个流放犯能有什么神通?封原没有找到人,只能说明案宗上有些枝节被他遗漏了,我们要弄清楚情况,只要看一看案宗即可。”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岑雪明犯的什么案子。”章禄之道。
“这个简单。”岳鱼七坐在衙署的长椅里,双手枕着头,“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
岳鱼七懒洋洋吐出一个字:“偷。”
“偷?”
岳鱼七翘着二郎腿,“偷啊。我们先去封原几个帐子里探探,要是没关着人,说明他没找到岑雪明,那我们就去把他手上的案宗顺过来。他一个傻大个儿,那案宗搁他手里跟张废纸似的,还不如物尽其用,交给你们虞侯帮他看看,要是得了线索,等我们拿到罪证,事后不要忘了到他坟前道个谢,也算没亏了他么。”
章禄之没怎么听明白岳鱼七这一通强盗论理,怔道:“可是……我们都偷过《四景图》了啊。”
“说你傻你还真傻,事急从权么,反正都偷过了,一回生二回熟,怕什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一众人尚未发话,朝天立刻毛遂自荐:“岳前辈说得对,岳前辈,让我去吧,我的功夫您知道。”
“你不行,你的身手太硬了,”岳鱼七道,随手一指青唯,“小野,你去。”
祁铭道:“那我保护少夫人。”
岳鱼七道:“一看你就没做过贼,偷盗这种事,能一个人最好别两个人,仔细曝露了行踪,再说你以为封原是个真傻子,没派人盯着我们这里?你一个玄鹰卫忽然不见了,他的人会不知道?想帮忙,你们几个包括我,只能给她做侧应。”
岳鱼七这话说完,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怕谢容与不悦还是其次,主要是担心,同行这么久了,一路共经甘苦,青唯帮助玄鹰司良多,怎么都有点情分在的。
岳鱼七见状不由安慰:“放心吧,她就是个惯偷,去年劫狱今年盗画,小时候还悄悄偷学我的武功,顺走我烤熟的野兔子,眼下偷份卷宗怎么了,只要不乱来,自保绰绰有余,不信你们问她,这事是不是只能她去?”
惯偷青唯:“……行,我去。”
第163章
入夜时分,矿上一片静谧,只有山间空阔地带还点着灯,封原的人马正在一个一个排查此处的流放犯。
青唯换了夜行衣,借着一株巨木掩藏身形,远远望过去,偌大的营地上,只有零星几间帐子。营帐分布在外围,每间帐子前都有兵卫把守,前方相隔一段空地支起桌椅,流放犯每两人同时上前接受筛查,每一次筛查,亦盏茶到一炷香的工夫不等。其余尚没被查过的流放犯都在西北角等着,由封原自己的人马看守,青唯略数了数,流放犯尚有百余,照这么看,封原应该要筛上一夜。
青唯想起出来前谢容与叮嘱自己的话:“你此行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探清几间帐子里有没有关押着囚犯,如果没有,说明封原尚未找到岑雪明,那么你就需到封原的帐中,把岑雪明顶替的流放犯案宗取回来。”
青唯跃下树梢,墨黑的斗篷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她很快掠到帐子附近。
“封原的人为了赶路,临时舍弃了不少军帐,余下几间都是军中校尉、参将等人的住所,帐前有兵卫把守,你要进帐探人,最好不要惊动兵卫,否则封原的人提前戒备,你事后再想取卷宗就很难了。”
青唯掩身在一间帐子后,勾手拾起一颗石子儿,随后并指往远处一掷,石子撞击到山岩,发出一声脆响,帐子前的守卫这声动静吸引,移目望过去,与此同时,青唯取出匕首,锋利的匕尖划破帐壁,一刻不停地钻了进去。
帐中空空如也,连陈设都少得可怜,更别说人了。
青唯并不气馁,找准时机出了帐,又如法炮制地探过余下几间帐子。
“当然帐前的兵卫也可能是封原摆的空城计,你探过帐子,如果没人,那么就要去主帐取卷宗了。你需静等到戌时三刻,到时我会托付矿上的刘掌事以送囚犯名录为由,把封原支开半刻。”
余下的帐子俱是空空如也,看来岑雪明眼下还真不在封原手上。
可是一个身负镣铐不得自由的流放犯,如何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果然一切如谢容与所说,唯有取得当年案宗,才能知悉其中因果了。
青唯猫身到了主帐,借着附近一个巨岩掩藏入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等到戌时三刻,只听前方营地处有人喊“将军”,她展眼望去,封原果然跟着一名兵卫离开了。
“我派人看过,主帐前后都有人把守,你要进主帐,一定会被人发现,所以从哪边进,只能由你自己判断。好在岳前辈会在附近侧应,届时他能够帮你转移大部分兵卫的注意力。切记,这种声东击西的法子只能用一次,两次势必会惹人生疑。”
青唯嘬指作哨,发出一声鸟鸣,不多时,西北角流放犯处果然发出一阵骚动,附近巡逻的官兵皆被吸引,匆匆赶过去了。
青唯快步掠过夜色,几乎是闪身出现在了主帐后方,帐前两名把守兵卫乍然见到她,刚要出声,便被她左右手各抵住嘴,她的手上沾了致晕的粉末,随后骈手为刃,在兵卫的颈侧一劈,两名兵卫就彻底晕了过去。
主帐的正前方还有兵卫守着,青唯不敢弄出太大声响,一手接住其中一人,随后将另一人踹入帐中。
“封原不可能离开太久,他回来后,如果发现帐前兵卫有异,必然会第一时间检查帐子,所以你进帐后,直至离开营帐,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小野。”彼时谢容与看着青唯,叮嘱道,“案宗能找则找,倘若找不到,切记不能勉强。这案子我总有法子往下查,没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微弱的灯色从帐外透进来,好在青唯早已适应了黑暗,目力极好,这黑黢黢的帐子于她而言几乎是一览无遗的。
封原的帐子也十分简陋,青唯很快翻找起来,卧铺、矮几、盔甲,甚至随意搁在一旁的刀鞘她都仔细找过了,然而丝毫不见案宗的身影。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眼看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过去,青唯不得不从头搜寻一遍。
官人说过的,封原此行任务艰巨,饶是他是个粗人平时最恨识文断字,也会把案宗带在身边随时查验。且岑雪明的下落攸关他的性命,除了把案宗放在自己的帐子里,他不可能藏在别处。
官人从来不会出错,案宗必然在这里,一定是自己哪里找漏了。
正这时,帐外忽然传来遥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粗粝的吩咐,“把这份名录誊抄一遍,一一核查。”
这声音一听就是封原。
封原已经回来了!
青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闭上眼,心思急转,封原此行虽然是被曲不惟急调到陵川,但他来前就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谢容与,一定是做足了准备防着他的。流放犯的这份案宗事关机密,是曲不惟手上唯一优于玄鹰司的线索,所以即便案宗交到了封原这里,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搁在帐中,它一定藏在了常人看不见的地方。
什么是看不见的地方?
青唯立在帐中,目光锐利地朝周遭望去,她适才找的卧铺、盔甲都看得见,账顶她也探过了,脚下则是黄土,唯一还没找的地方,从她眼前隐去的地方……是了,帐壁!
“将军。”帐外两名守卫似乎在朝过来的封原拜见。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他们两人呢?”
另两人被她打晕了搁在帐中呢。
青唯不为所动,冷静地一寸一寸地在帐壁上摸过去。
一盏茶的时辰早就过去了,她知道她这么做是在涉险,可是她也有自己判断。
偷取案宗不比上次在中州盗《四景图》,她只有一次机会。且谢容与虽然面上不显,她知道玄鹰司与封原早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一旦封原的人马找到了岑雪明,玄鹰司能从旁捡到便宜还好,一旦捡不到,罪证被封原毁了,非但要被他们倒打一耙不提,恶人逍遥法外,这些日子来这么多人的辛苦都白费了!
岳鱼七有一句话说得对,他们这些人一路赶来脂溪,谁都不是吃闲饭的,每个人都得起自己的作用,包括她。
而她眼下最大的作用就是取回这份卷宗。
她必须搏一回。
青唯的手触及一处帐壁,壁上肉眼看去并无异样,然而细细触摸,帐布紧绷得几欲撕裂,一探便知是有夹层。
青唯毫不迟疑,匕首滑开帐布,伸手往里一探,果然是一本簿册。
她立刻将簿册揣入怀中,刚要从后门出去,只听后门外,几名兵卫疾呼道:“将军不好了,张错他们两人不见了!”
下一刻,帘帐被掀开,进帐的封原迎面就与青唯撞了个正着。
屋中矗立的黑影犹如中夜的精魅,封原登时一惊:“什么人?!”
青唯抬起头,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她似乎一点不慌,声音压低到沙哑:“将军是不是没在矿上找到岑雪明?”
封原没防着她竟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被她带跑偏了去,“你是……”
青唯随即淡淡道:“料你也找不到,岑雪明……他在我的手上。”
兵不厌诈,饶是封原只有一刻的分神也足够了,青唯即刻闪身出帐,趁着门前兵卫尚未集结,将身法提到极致,如离弦的利箭一般,飞也似地突围而出。
与此同时,封原看到帐壁上的刀痕,什么都明白了,他大呼一声:“不好!”立刻出帐,“快追上那女子!”
辽阔的营地上随即响起一声接一声的传令。
“有窃贼,快追——”
“快追上那女贼——”
可是那女贼到底是个惯偷,逃得这样快,身手也厉害得紧,官兵反应过来前人已经到了营外山间沙径上,怎么轻易追得上呢?
好在封原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很快调来了快马。封原被偷到头上,正是气急,见有了马,当即跨马而上。
青唯见封原打马追来,心知自己跑得再快,人力有限,哪里比得过千里马呢?加之矿山这一带经过开采,山势相对平缓,她也不能借着地形甩开封原。
眼看着封原越来越近,青唯跃上一块高岩,在封原掠过的一刻,竟是飞身落在了他的刀柄上,阻止了他拔刀而出。封原也不含糊,立刻将刀柄一转,刀尖朝下弃掉刀鞘,如水的刀芒在夜中扩散出一泓危光。青唯避开他的刀锋,足尖在马背一点,腕间的软玉剑借势挥出。封原是军中人,早就听说过软玉剑的厉害,收刀要挡,没想到软玉剑没往他身上招呼,泠泠几鞭全都抽在了骏马身上。骏马吃疼,加之对驭马人不够熟悉,一时间疯了般撒蹄子狂奔。青唯心道马儿对不住了,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细铁索,打向封原的盔甲,封原以攻为守,挥刀前劈,细索却凌空变了方向,一头穿过封原身后的甲扣,一头在鞍鞯上狠绕几圈,系了个死结,把他牢牢固定在马上。
封原被青唯接连不断的下三滥招数震惊得哑口无言,殊不知岳鱼七的师门讲究的是“只要能胜,怎么都行”,还不待破口大骂,就被软玉剑打疯了的骏马载着远去了。
然而应付完封原,身后又有四匹疾马追来,不远处还跟着密密匝匝的官兵,跟捅了春天的蚁穴似的。
青唯“嘶”一声抽了口凉气,封原一定气糊涂了,把能调来追她的官兵都调来了。
不过四匹马么,反而比单个一匹好对付。
她很快拢了数颗小石子儿,借着地势高,腾身而起,把石子打向迎面而来的四人。四人只当她是有什么暗器,避身要挡,青唯趁着这个当口,径自掠上其中一匹马。她勾肘卡住驭马官兵的脖子,回身一个倒翻,径自把人往马下带去,随后脚上用力狠狠一踹,人就被甩在了马下。青唯夺了马,却不立刻策马逃走,而是急调马头,马儿在疾行之下一个回转,前蹄高扬,几乎直立而起,反而向余下三人奔去。
青唯早有准备,见状立刻弃马后撤,余下三人反应却慢她一步,被这一计“回头马”撞得人仰马翻,顺道拦住了追来的一群兵卫。
与此同时,山间传来利箭离弦之音,青唯举目看去,利箭径自袭向了身后的兵卫,原来是谢容与听闻她惊动了封原,派人来接应她了。
可是青唯清楚,单凭她一时的小聪明与十余名玄鹰卫,或许能应付上封原的人手一时,但是熬不到天亮就会力竭。
且她始终记得,今夜最重要的,是要把案宗交到谢容与的手上。
青唯见官兵暂未追来,绕过一条岔口,掠向山间,把偷来的簿册取出来,径自塞到一名玄鹰卫手中,急声道:“拿给你们虞侯,让他快看。”
“少夫人呢?”
“我带他们兜几圈。”青唯朝逼近的兵卫望去一眼,见玄鹰卫目中担心不减,“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第164章
身后又传来追兵的声音,青唯仓促间只道一声:“快走。”随即跃下山坡,把自己暴露在追兵的视野中。
夜色茫茫,她眼下所处的位置是山间一条沙径,沿着山径向下,就是通往外山的路,左右山间也有小路,右边一条可以回到矿监军衙署,左边不能去,适才疯马就是载着封原往那边去了。
青唯一咬牙,干脆往外山逃,她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掩护揣着簿册的玄鹰卫回到衙署,自然是把追兵引得越远越好。
从内山通往外山这条路她来时走过一回,熟悉不说,这里山势崎岖,有助于掩藏身形,她只要拖到天亮,谢容与一定会派玄鹰卫来接应她,假设玄鹰卫路上被绊住了也没关系,她多撑了一会儿,卫玦正带人赶来内山,只要与卫玦碰头,她也能脱险。
青唯飞也似地往山里窜,见她跑得这样快,身后的追兵也急了,高呼一声:“在那边——”随即驭马的驭马,搭箭的搭箭,火把的光几乎能点亮半劈山野。
山中流矢簌簌飞来,青唯听见这破风之声,心中不由骂道,封原这老贼,怕是早起了要跟玄鹰司明刀明枪抢夺罪证的心,连弓矢都备好了。
她左躲右避,像一只本来就生长在深山的小野狼,一忽儿闪身在了矮岩后,一忽儿又跃上了树梢,箭矢如流星般在她身边擦过,就是碰不到她,脚下的步子还丝毫不慢。不过这样一来,她的体力消耗极大,如果不尽早脱身,怕是撑不到天亮。
青唯正在想辙,忽见下方一条山径上隐隐有火光,一行七八人正在往内山里来。
青唯愣了愣,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往山里赶?
她一边逃,耳根子动了动,在风里捕捉这些人在说什么,及至听到一句,“五爷,您再忍忍,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
青唯随即定眼看去,那个伏在人背上的蓝衫子不是曲茂又是谁?且他附近不远处,一张冷脸的瘦高个儿,不正是章庭?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青唯心知曲茂就是她的救星,只要他能够助自己缓上半刻,她就有把握渡过今夜这一劫。
可是封原到底是曲不惟的人,怎么保证曲茂相信自己而非封原呢?
身后再次传来箭矢破风之声,青唯这一回不躲也不避,任利箭擦破自己的右臂,她闷哼一声,伸手捂住伤处,往道边一滚,径自滚落山坡,来到下方山径上,随即往脸上抹了些血污,跌跌撞撞地朝曲茂走去,唤了声:“五爷……”
夜半时分的深山里,曲茂闻得这一声唤,汗毛都立起来了,“什、什么人?”
青唯又走得近了些,“曲五爷,是我……”
曲茂一听这声音,实在耳熟,随后拍拍身下驮着自己的人,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看,愕然道:“弟妹,你怎么会在这?”
他随后非常震惊,“你怎么受伤了?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我那兄弟知道了没让人宰了伤你的人?”
青唯道:“五爷,帮我,封原的人要杀我——”
“杀你,封叔?”曲茂更是惊讶。
封叔不是他爹的人么,没事动他弟妹做什么?
青唯点点头,“五爷您知道的,我到底是个逃犯,他们称是为了朝廷办事。”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她这话似的,山野里传来追兵之声,间或有人道,“这里有血迹!她从这里滚下去了——”
曲茂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早就在清执面前说过,弟妹的罪名他根本不认,本来就是么,洗襟台坍塌,跟他弟妹能扯上什么关系?眼下倒好,封原居然明目张胆地捉拿起他弟妹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打他曲爷爷的脸么?
青唯看清曲茂的神色,适时道:“五爷,您能不能掩护我在您身后的岩洞里躲上一时,我实在逃不动了。”
曲茂道:“好说。”见青唯进入岩洞里藏好,随后撩起袖子,声如洪钟般高喝了一声:“山上的人听好了,都给你曲爷爷滚下来!”
带头在追青唯的人正是封原身边参将,听到曲茂的声音,也是一惊,举着火把往山间照了照,留了些人在山里搜寻,即刻下来山坡,“五爷。”随后又跟章庭一拜,“小章大人也来了。”
章庭根本懒得理他们这茬,移目到一旁,并不作声。
曲茂难得发号一回施令,架子端得很足,“我说的话你没听见么,让你的人都撤回来,不必在山中找了。”
“五爷有所不知,将军的一份重要案宗被盗了,我们……”
“你们在找谁,为什么找,你以为我不知道?”曲茂冷声道,有忍不住数落,“你们这一大帮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你们也好意思!这事你曲爷爷都干不出来!”
参将呆了呆,弱女子?
那女贼但凡跟弱女子三个字沾一点边,他们一群人也不至于追得这样辛苦。
曲茂道:“你们擒住她,你们倒是立功了,我以后都没脸见我兄弟!你是不是听不明白我说的话,让你的人赶紧撤回来!”
人是万万不能撤回的,那女贼本事厉害得紧,便是耽搁这么一会儿,只怕要被她溜之大吉,正是踌躇,参将忽见地上有血渍,而这血渍似乎通往不远处的一个隐在林间的岩洞。曲茂也注意到参将的目光了,见他朝岩洞望去,不由自主往岩洞那里挡了挡。
他这样欲盖弥彰,参将很快明白了,原来那女贼受了伤,眼下正藏在岩洞里。
参将也不急了,表面上顺从地撤去大半搜寻人手,实际暗中让人守在岩洞周遭,静等封原过来。
不多时,封原就到了。他到底是作战将军,要驯服一匹马不算困难,他见曲茂和章庭来了脂溪,以为他二人是受曲不惟或章鹤书之意,省去寒暄,只略略招呼了一声,便问参将:“怎么停在这,那女贼呢?”
参将向封原拜道:“将军,那女贼受了伤,眼下应该躲在附近。”言辞间,目光朝岩洞扫了一眼。
封原立刻会意,根本不顾曲茂相阻,径自朝岩洞走去。岩洞不深,举着火把照亮一看,除了一点血迹,里头竟然空空如也!
封原眉头一皱,恼道:“不是说受伤藏起来了吗?她人呢?!”
曲茂也一头雾水似的,是啊,弟妹人呢?
曲茂没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旁的章庭却是看明白了。
原来适才青唯称要藏去岩洞是一招暗度陈仓之计。她知道曲茂一贯藏不住心思,如果知道她藏在岩洞,他一定会欲盖弥彰地掩护,而参将也会因此,顺理成章地把目标锁定在岩洞。所以青唯说逃不动了要躲起来根本是假的,她身上的伤也只是看起来重罢了,早在山上搜寻人马分神之际,她就提前离开了岩洞,耽搁了这么久,她眼下恐怕早就在回矿山的路上了。
参将见状,脸色不由白了,也不顾曲茂就在一旁,对封原道:“将军,这女贼狡猾多端,那案宗我们不能不追回啊……”
封原还用得着他提醒,一时只觉得自己手下全是一帮废物点心,居然被一个窃贼带着兜了大半宿的圈子,他敛着一副怒容跨上马,恶声道:“暗的不行那就明着解决,他小昭王派人偷了我的东西,还想窝藏贼人,老夫还不怕捉他个人赃并获么!”
言罢,领着兵,掉头疾步往矿上衙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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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唯脚程很快,回到矿上,天还未亮。路上早有玄鹰卫来接应她,青唯定眼一看,正是此前从她手里接簿册那位,见了他,青唯心知案宗已平安送到了谢容与手里,不由松了口气。
玄鹰卫疾跑过来,见青唯斗篷右侧破裂,周遭洇深了一片,“少夫人您受伤了?”
青唯道:“小伤,不碍事。”
她问:“我师父和余下弟兄呢?”
“少夫人放心,岳前辈一刻前就回来了,余下兄弟们也平安,案宗属下早就交到了虞侯手里。”
青唯“嗯”一声,刚欲跟着他往衙署走,想了想,很快顿住步子,“你身上水囊借我一用。”
玄鹰卫想也不想,立刻取下水囊给她,青唯用清水抹干净脸上的血污,擦净双手,随后在右臂斗篷撕裂处系了个结,见那头岳鱼七和谢容与几人已经出来了,步子非常轻快地过去,乖巧地喊了声:“师父。”
随后小心翼翼地扫了谢容与一眼,他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岳鱼七一听她语气这样乖巧,就知道这丫头准没藏着好事,拉着他陪她作戏呢,只好面上打起哈哈:“回来了就好。”上下打量她一眼,“没受伤吧?”
青唯道:“没有啊,我运气好,半路上撞见了曲五爷,他帮我打掩护,我就一路跑回来了。”
一行人回了衙署,矿监军的衙署很简陋,所幸堂中宽阔,众人或坐或站,却没一个敢说话,盖因谢容与从先时起就寒着一张脸。
明明拿回卷宗喜事一桩。
半晌,还是岳鱼七道:“小野,我想起点事要问过你,你跟我来一下。”
青唯“哦”一声,立刻跟岳鱼七去了隔间。
隔间的帘子一落下,岳鱼七就道:“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什么伤?”青唯道,“我没受伤。”
岳鱼七忍不住大骂:“连我你也想骗,你还要不要我帮你瞒着那位殿下了?”
青唯听他声音抬高,连忙在唇间竖起一指,急道:“嘘,别让我官人听见。”
话音刚落,帘子一掀,谢容与“嗒”一声将一瓶金疮药搁在柜阁上,“你再大点声,我就听不见了。”
第165章
屋中一瞬间静得出奇。
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刚唱了个起头,就被谢容与掐着去了尾。
岳鱼七沉默片刻,忽地别过脸,劈头盖脸地朝青唯骂道:“你也真是,强抢案宗就罢了,还敢带着那些官兵在山里兜圈子,半点不知深浅!哦,眼下受了伤,还拉着我帮你里外瞒着,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我肯定不会助纣为虐的!太不像话了真是,你知不知道你家殿下都急成什么样了?容与,你说说她——”
言罢,门帘一掀,步履飞快地溜了。
青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