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岫一语道破玄机,“哦,先生是觉得,到了这个关头,曲侯爷肯定保不住了,所以想牺牲曲氏,保住自己?”

  他淡淡道:“可是曲侯堂堂一个三品军候,哪里是这么好舍的?先生眼下与曲侯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下了油锅,您还盼着他不会跳出来咬您一口?”

  “军候又怎么样?军候也是人,是人就有软肋,有软肋,就不怕没法子让他闭嘴。”章鹤书道。

  张远岫盯着章鹤书:“先生是想利用曲停岚?”

  章鹤书叹道:“我没奈何啊,这不赶巧了,停岚眼下刚好在中州。我也不是想利用他,就是让他坐实他的父亲的罪名的罢了。当年曲不惟从我手中拿走洗襟台的名额,你以为只是为了钱财,没有一点对朝廷的不满?他不满得很呢,长渡河一役,他是主和的将帅之一,事后岳翀打了胜仗,昭化帝不满他畏战的态度,将他召回上京,常年拘在京中方寸之地。他一个战前拼杀的将帅,在这京里呆着算怎么回事呢,兼之他自觉他当年主和没有错,心中愤懑,这才搅合到洗襟台这场事端里来的。

  “一个将军不满朝廷,这是什么?往大了说,这就是起了反心,只是这反心藏在暗处,暂且没人瞧见罢了,我让停岚把这反心剖出来,这也是为朝廷立功啊。”

  张远岫听了这话,忍不住冷笑出声:“先生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单凭曲侯对朝廷处置的一点不满,非要给他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我看先生哪里是想弃车保帅,先生是把曲氏一门尽数灭口吧。”

第158章

  张远岫道:“曲停岚有什么错?不过是一个心思单纯的纨绔子弟罢了,先生想要曲侯闭嘴或许容易,但你陷害到曲停岚身上,他的母亲周氏难道会坐视不理?庆明周氏可不是好惹的。”

  章鹤书道:“老夫自有老夫的法子,这个就勿需忘尘操心了。到时候,忘尘只需帮老夫一个小小的帮就好了。”

  “什么?”

  “封原不是小昭王的对手,他的手下也敌不过玄鹰司,岑雪明遗下的证据,包括他这个人,最终应该会落到小昭王手里。忘尘你呢,始终游离于事端之外,没有人会对你起疑,到时你只需稍稍先行一步,把证据里,关于章氏的那一部分抹去即可。”

  张远岫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当年朝廷决定修筑洗襟台,登台名额尽数给了翰林分配,先生一个枢密院的官员,手上为何会有名额?”

  “因为一桩案子,翰林与我做了一点置换。”章鹤书淡淡道,他看着张远岫,“忘尘还要往下听吗?其实这事说来简单,老夫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时翰林院的掌院是老太傅。

  也就是说,拿名额与章鹤书做置换的人是太傅?

  张远岫犹豫片刻,没有吭声。

  章鹤书看出他的心思,并不往下说,而是道:“多的你不必问。你只需要知道,曲不惟买卖名额的事端捅出去,朝廷尚能防微杜渐,任小昭王这么查下去,最底下的一层被揭开来,于忘尘你而言非但是一场枉然,朝廷恐怕也不会再修筑洗襟台了。当年洗襟台修建之初,朝廷就有过异声,若非你兄长力持先帝之见,柏杨山间怎见高台?而今忘尘承袭父兄之愿,最渴盼的,不正是柏杨山中,高台入云间吗?”

  张远岫听了这话,沉默许久,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先生也没有神通之力,到了这个当口,还不是要托人帮你抹去罪证。”

  “人在泥垢里么,难免会沾上污斑,擦去不就成了?老夫相信,凭忘尘的才智,不必老夫教,到那时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章鹤书说着,端手一请,“快吃茶吧。”

  厅中再无话。

  已近暮时了,寻常人一般不在这个时辰吃茶。张远岫呷了一口,别过脸去看院子。宅院中,那个鲤鱼过龙门的照壁是双面的,面门的那一面,一群鲤鱼簇拥在龙门下,周遭浪涛四起;而朝里的这一面,一只鲤鱼已高高跃在了龙门之上,尾鳍甩出数点浪花,似乎它正是那个得天独厚的弄潮儿。

  一名仆从匆匆自院外赶来,“老爷,不好了,少爷到宅邸了。”

  章鹤书一愣:“庭儿,他怎么会来?”

  仆从见张远岫也在厅中,犹豫着应否回答,听章鹤书称是无妨,才道:“似乎是曲五爷到少爷那里闹了一场。”

  “曲侯私宅的《四景图》被盗,封原将军听说后,担心小昭王已经知道了岑雪明的下落,糊弄曲五爷去试探,谁知道曲五爷试探回来后,反而质问起少爷。曲五爷从小昭王那里听来一些岑雪明的案情根底,他嘴上没个把门,什么都敢说,少爷听了,对老爷您起了疑心,所以……”

  章鹤书的脸色沉下来。

  这个封原,简直跟他主子一样愚蠢。《四景图》被盗了就盗了,关键是怎么应对,这个时候去试探小昭王,他是担心小昭王知道得不够多吗?

  恐怕眼下连脂溪矿山的蹊跷也被小昭王看出来了。

  章鹤书冷着脸没吭声,倒是张远岫放下茶盏,说道:“看来先生还有家务事要处理,那忘尘就先行一步了。”

  -

  尚未出伏的天,秋凉已现端倪,暮风一阵一阵地卷过地面,掀起阵阵寒意。

  张远岫刚离开不久,章庭就到了。他在宅子门前下了马车,推开门前阍人,疾步入了宅院,或许是因为思虑所致,额上竟出了一脑门子汗,迎面撞上立在厅前的章鹤书,张了张口,竟没说出话来。

  章鹤书见他这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淡淡斥道:“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为父怎么教你的,你是忘了吗?”

  章庭听了这话,稍忍了忍,顿住步子拱手一揖,“父亲。”

  章鹤书“嗯”了声,折身回屋,“进来吧。”

  “忽然来中州,所为何事?”章鹤书将茶盏搁在案上,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地说道。

  章庭个子高,立在厅中,修长孑然,他和章鹤书长得像,只是他看上去更加冷傲些,颧骨高,眉眼也狭长,“儿子在陵川,听到了一些传言,称是……父亲让我帮忙找的岑雪明,在上溪的案子里就不干净,且五年前,他的失踪,实则与洗襟台有关。”

  暮风四起,也不知怎么,这夜的风格外盛烈,猝然而生的秋寒,像极了章庭眼中抹不去的仓惶。

  “上溪的案子,儿子托人问了,似乎是上溪的县令与师爷,裹挟着竹固山的山匪,一起买卖洗襟台登台名额,而让他们这样做的人,正是岑雪明。”

  买卖名额一事虽为秘辛,章庭身为从三品侍郎,却是不难知道,何况小昭王那边也无意瞒着他。

  章鹤书看着章庭,淡淡道:“所以呢?”

  所以呢?

  章庭讶然抬头,愣了许久,“所以,这些事情,父亲是知道的?”他顿了片刻,似乎觉得难以接受,“父亲早就知道岑雪明涉及洗襟台名额买卖一事?早就知道竹固山山匪之死或有冤屈,甚至洗襟台下士子沈澜也是冤死的?您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我帮助封原寻找岑雪明?难道……难道你真的搅在了这场事端里面?”

  章鹤书不温不火地道:“搅在里面自有搅在里面的理由,你不必管,办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即可。”

  “什么才是我的分内之事?助纣为虐帮助封原找岑雪明跟小昭王对着干吗?”章庭万分不解,“父亲!岑雪明一个地方通判,他手里哪里来的洗襟台登台名额?莫不是跟您与曲侯拿的?可是彼时您与曲侯,一个三品军候,一个枢密院掌事官,又是哪里来的名额?”

  “如果你不辞辛劳赶来中州,为的只是问一问我手里的名额是从哪里来的,我可以告诉你。大概六年多前,洗襟台修建之初,朝廷流放过一批士子,我施以援手,用了些手段救了他们,翰林于是以名额相赠。”

  “可是……可是父亲要这些名额来做什么?”章庭问,“父亲为人最是清正。当年您高中进士,大好前程在前,却被章氏推出来为一名贿赂高官的嫡系子弟背罪,十余日在狱中受尽折磨您宁死不肯画押,尔后仕途坎坷,直至几年后才得以平冤昭雪,这段经历父亲忘了吗!你平生最恨构陷不公、暗中勾连,最恨这些世家里的肮脏,甚至不惜与章氏一门划清界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您眼下却做出了您曾经最痛恨的事,犯下了这样的弥天大错?”

  “弥天大错?”章鹤书听了这四个字,不由冷笑,“为父错了吗?那你告诉我,我究竟错在哪里?什么又是对,什么又是错。”

  他看着章庭,这个被他养大的儿子实在太过刚正了。可有的时候,太刚正的人,难免天真得可笑,永远不明白是非对错黑白之间,哪里有什么极正与极恶。

  章鹤书的语气非常平淡,“我也不怕告诉你,正是因为这段经历,我才不希望由翰林来分配这些名额。”

  “朝廷最初遴选洗襟台登台士子,只在上京与宁州、中州几个地方挑选,尔后才延伸到陵川、同州等穷困之地,你知道促成这一切的人是谁吗?是我。如果我手上没有这些名额,翰林怎么可能答应联合一众寒门朝臣与文士,力驳那些世家重臣之见,把名额均分到各地?你以为不经一番挫骨之争,均分名额这么简单?

  “你当那些秀才、举人,何故会拿到洗襟台的登台名额?为何翰林会以才学、德行到各处选定登台士子,而并非以出身论之?是我。我不想让那些名额牢牢握于那些贵胄子弟之手,我正是不想我的经历,要在其余人身上再来一次!”

  章庭道:“父亲是觉得由父亲来分这些名额,就能做到真正的公正?许多跟您一样的旁支,甚至一些寒门子弟,也能得出头之机?可是您又怎么保证自己是公平的呢?从您手上,漏给曲侯的名额又如何解释呢?”

  “曲不惟那是意外。我事后得知,已尽力补救。”

  “补救的结果就是竹固山山匪一夜之间被屠戮致死?上溪的县令与师爷也在多年后一场暴乱里葬生?”

  “那是曲不惟自己做的,他利欲熏心,杀戮无道,并且头脑简单心思愚蠢,此事若换我来,手脚必不会这么不干净,法子也不会这么粗暴蠢笨。归根究底,这样珍贵的名额,十万两一个,太便宜了,它该是无价的,我根本就不会拿出去买卖。”

  屋外的风声更猛烈了些,声声恍然兽吟,夜色已经降临了。

  章庭逼视着章鹤书,“那么在父亲眼里,这些名额是什么?是实现自己理想的一道天梯吗?还是补救自己缺憾过往的一枚筑梦之石?您觉得那些陷于泥垢里的寒门之士,那些所谓的不公只有您能拯救,您的鸿鹄之志青云之梦只有这座楼台才能实现,所以在您看来,这些名额应该是无价的?可是洗襟台只是一座楼台!它是为当初投江士子的赤诚之心修筑的!是为长渡河牺牲将士的忠勇之心而修筑的!它是无垢的,它不该成为一种手段,它不该成为你们平步青云的……”

  “你既然匆匆赶来中州,想必小昭王这一年中查到了什么,你大致都有了解。”章鹤书不等章庭说完,打断道,“那么你去问问小昭王,问问那温氏女,这一路上,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些什么。

  “最初的徐述白,他为何要登洗襟台?因为他一无钱财二无官职,所以他选择登上洗襟台,为的是有了名望后为自己喜欢的妓子赎身!

  “上溪的蒋万谦,一个商人辛劳了半生终于攒下了花不尽的钱财,年少的赘婿之辱却始终是他噩梦,他想光耀门楣无奈儿子不争气,考中秀才便停滞不前,所以他不惜为方留买下洗襟台登台名额,为的是今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蒋氏一族在乡里更有颜面!

  “还有东安的沈澜,他爱妻爱女却懦弱无能,家中尊长要把他阴时阴刻出生的小女送人他竟无力抗阻,事后却假惺惺去尹家做什么教书先生,考中举人数载碌碌无为,又担心一生无法要回女儿自苦自责,最终决定以《四景图》换洗襟台登台名额,以待平步青云成为高官,正大光明地从尹家讨回尹婉!

  “这还只是小昭王查到的,还有许许多多没有查到的呢?那些士人,他们当中的每一个,或是为了名,或是为了利,或是为了心中的欲望,为了再也无法的实现的夙愿,才登的洗襟台,他们中,有人真的是为了纪念那些士子,那些将士而登台的吗?!没有,既然如此,我希望借我之手来分配名额又有什么错!我与他们一样,也为了实现自己的夙愿!”

  “可是……可是父亲这样……”狂风拍打门窗,章庭听了章鹤书的话,茫然了许久,“可是父亲这样,洗襟台就不是洗襟台了,你把它当作了实现自己愿景的天梯,一座登上去就能触及青云之巅的垫脚石,它不再是洗襟台,而是青云之台。”

  “正是青云台!”章鹤书道,“从先帝决定要修筑这座楼台伊始,从它被赋予意义的那一刻伊始,当所有人争相看着是谁被遴选成为登台士子,期盼着自己能成为登台士子的那一刻伊始,它就不再是单纯地为了那些赤诚的士子与将士而建,它满足每一个人的欲望,它实现每一个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它从来就不是洗襟台,它是青云台!”

第159章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错了……”

  章庭听了章鹤书的话,一时间只觉得空茫无着,可是父亲究竟哪里错了,他却说不上来。

  那些被小昭王查到的士子,沈澜、方留,包括徐述白,他们难道不是为了心中的欲望而登的洗襟台吗?甚至洗襟台登台名额流传之初,那些蒙受恩荫的世家子弟,不也争相盼着自己能登上洗襟台么?

  章庭想说,可是,这就是人啊。

  这就是人啊,善也好,恶也罢,心中永远有抑制不住的蓬勃欲望。

  何故要期待纯粹?

  以至于洗襟台最终变成了青云台,而他的父亲,为了弥补自己的缺憾,把控了几个登台名额,又有什么错呢?

  章庭只觉得自己这一路行来,那颗高高悬在心上的危石不知何时已落了下来,将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砸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多年来的教化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是……在我看来,沧浪水,洗白襟,那么多登洗襟台的人中,那么多看着这座楼台建起来的人中,哪怕有一个记得当年士子投江的赤忱,洗襟之台就不算徒有其名,譬如……譬如小昭王,忘尘,还有温氏女……”

  “温氏女?”章鹤书不由冷笑,“你且问问那故去的温阡,他为何愿意出山修筑洗襟台?难道不是为了祭奠他的亡妻?小昭王被派去柏杨山时只有十七,你以为自小被封王接进宫中,承载着士子投江后那么多人的希冀是他心之所愿吗?他厌恶得很呢,他的父亲谢桢为他起名容与是盼着他能随心自在,可他活着的这么多年里有过一天自在吗?幼年丧父,少年时被拘于深宫之中,哪怕前几年顶着另一个人的皮而活,不也被心魔所困举目不能见日?你以为他这一路为何孜孜不倦地寻找真相?仅仅是为了那些丧生的士人吗?不,他也是为了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盼着能挣脱枷锁,从这泥潭里抽身而出,只是他掩藏得很好,芝兰玉树昭昭为王,外人瞧不出来罢了。

  “哦,对了,还有张忘尘。他倒是和小昭王不一样,小昭王拼了命想从这场事端里挣脱出来,他呢,却拼了命想要搅进去。老太傅为他赐字忘尘就是怜他命苦,盼着他能忘诸尘世纷扰,可是你看看他,你以为他离京两年置身事外就是谦谦君子不然纤尘了,从温氏女上京伊始,他掺和得还少了?他做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不过是担心柏杨山中不见高台,百年后世上无人再记得他枉死的父兄。

  “我早已说了,青云台满足每一个人的欲望,所以小昭王也好,张忘尘也罢,还有那温氏女,他们都是为了自己,从来不是为了其他人。”

  章庭怔怔地看着章鹤书,曾几何时,在他眼中清正、伟岸的父亲变得这样陌生,连说出来的话都让他无所适从。

  又或许是他从来就不够了解父亲吧。

  父亲除了是他的至亲,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独立的人,他从幼时,到年少,再到今日垂垂老矣,一路经历的喜悲坎坷,酿就了他如今的执念与夙愿,这其中有许多,都是章庭身为人子,无法窥探的光景。

  他甚至没有资格去指摘。

  章庭垂下头,年近三十人了,这一刻他再也不是那副孤冷的样子,目光彷徨而无助,甚至透露着些许懵懂。

  章鹤书见他这副模样,语气微缓了些,“封原的忙你不想帮便不帮了,岑雪明你也不必再找,回到陵川,你如果不想留在东安,可以去柏杨山继续督工,若是不想督工了,写封奏请回京,官家应该不会勉强你,总之,脂溪矿山你不要去了。”

  “为何不去脂溪矿山?”章庭为官这么多年,嗅觉还是敏锐的,他安静地问,“矿山那边,近日会出什么乱子吗?”

  “这些你不必管。”章鹤书道,“你走吧,若是被人知道你忽然来了中州,对你我而言都没有好处。”

  章庭听了这话,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垂眸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折身往院外去了。

  他在院中驻足片刻,看向那副鲤鱼跃龙门的影壁。这影壁是章鹤书当年请匠人特制的,一尾平凡的鱼儿跃上了无上之巅,从此便能鹏程万里,实现心中所愿吗?

  章庭不知道了。

  夜风澎湃似浪涛,猛烈地灌进厅中,章鹤书沉默地看着章庭离去后,空荡荡的院子,挺直的背脊终于松弛下来,变得佝偻。这场争执让他精疲力尽,以至他颓然坐在倚凳上时,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老仆无声进屋,为他奉上一碗姜汤,说,“老爷,当心身子。”

  说起来,这名老仆当初也是一名士人,后来被人冤枉锒铛入狱,一生仕途无望,幸得章鹤书相救,从此跟随他的身边。

  章鹤书接过姜汤,“忘尘呢?”

  “张二公子一刻前已经自行离开了。”老仆道,“老爷,可要派人追上去再叮嘱一二?”

  “不必,忘尘是个明白人,知道关键时候该怎么做。”章鹤书道,顿了片刻,又问,“兰若也走了吧。”

  “少爷离开的时候似乎很难过,老奴担心,少爷这样的性子,刚则易折,只怕会颓唐许久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他千辛万苦走到今日,眼看着洗襟台就要再建,万不能在这个时机除了岔子。

  章鹤书淡淡道:“随他吧。调兵的急令,你已经命人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上头的……假印也盖好了,只待曲五公子署名,急兵一发,事情就成了。”

  地方的兵马也是朝廷的,想要发兵,单凭一名将军之令可不成,还得有朝廷发的虎符。不过在形势最危急之刻,还有另外一种法子,即由一名驻军将领以枢密院急令先行调兵,尔后再上报朝廷。

  调兵的急令上需要由驻军将领的署名,所调兵马也不能超过一千,而之后是功是过,署名的驻军将领需要全权负责。

  章鹤书料到封原的兵马会和小昭王的玄鹰司在脂溪矿山起冲突。

  至于冲突有多大,单看岑雪明这把火烧得有多旺。

  而章鹤书想要自保,只需要在里头耍一个小小的花招。

  封原不是带兵去了脂溪矿山么,但他的兵是用来找人查案的,可不能用来打仗,是故一旦他的人马跟玄鹰司有了摩擦,他只能退让。但他真的会退让吗?他不会,因为只要被小昭王拿到罪证,等着他的就是死罪。是以到了最坏的情况,他必须跟玄鹰司动兵。

  而章鹤书要做的,就是把这兵乱之过,嫁接到曲茂头上——他让自己的人忽悠曲茂签下一纸假的调兵急令,做出封原发兵,是曲茂受命的假象。

  如果兵乱之下,封原先小昭王一步拿到了罪证自然最好;如果罪证还是落到了小昭王手里,曲不惟因为洗襟台而被问罪,这个时候,章鹤书就可以把这张急令拿出来给曲不惟看。

  他可以告诉曲不惟,你看,你不招出我,那么单凭买卖名额的罪名,死的只是你和听你之命的几个手下。你如果招出我,我就把这张你儿子署名的急令交给朝廷。京中的人都知道,停岚是个纨绔子弟,他违逆朝廷急调兵马,那肯定是你授意的。你一个侯爷,指使一个将军跟玄鹰司动兵,这是什么?这是行使了帝王之权,这是谋逆啊!你当年买卖名额,本就有对朝廷的不满,曲氏一门父子二人皆反,诛九族是板上钉钉的。所以你好生想清楚了,究竟是你不招出我,死你一个人呢,还是我把这张急令拿出来,你我连同曲氏一门尽皆伏诛?

  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章鹤书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缓缓睁开眼,“眼下小昭王不在东安,忘尘、兰若也来了中州,停岚一个人在官邸呆着,好糊弄得很,你督促底下的人让他签完急令,想个法子把他弄去脂溪。动作利索些,岑雪明再难找,小昭王在矿山逗留几日,很快就会发现他的下落了。”

第160章

  脂溪是陵川西北一个深山小镇,因为地处偏僻,镇上许多人家早已搬离,仅剩的几十户大都是矿工的亲眷,家中的男人去深山采矿了,妇孺们便在家中务农。

  镇上没有官邸,只西边勉强有一个客舍,凡有来客,都在客舍安顿。这日一早,矿监的掌事听说小昭王要来脂溪,吓了一跳,临时派了一个吏胥前来相迎。

  这名吏胥多年窝在山中,莫要说王,怕是连县令、州尹这样的人物都没见过,一时间只觉得神仙要下凡了,提心吊胆地在镇口等了小半日,但见马蹄扬尘,数匹骏马疾驰而来,连忙提袍迎上去,跟当先下马的一个清俊模样跪下参拜,“草民恭迎昭王殿下……”

  祁铭好不尴尬,解释道:“足下误会了,我乃玄鹰司下将卒,昭王殿下身边护卫,姓祁,我身后这位才是昭王殿下。”

  吏胥仰起头,只觉得祁护卫身后诸人个个器宇轩昂,险些把他晃花眼,不过小昭王还是不难任的,当中最引人瞩目的那个就是。吏胥连忙作揖赔不是,躬身起身,把人往客舍里请。

  “小的姓陶,是矿监刘掌事身边一名吏胥,殿下与诸位大人称呼小的一声陶吏即可。刘掌事也是我们这里的镇长,今早他听闻殿下到了,急忙要出山相迎,奈何天没亮,山路难走,所以吩咐小的先行接待,还望殿下与诸位大人莫要怪罪。”

  到了客舍,茶水已经备好了,陶吏念及诸人一路赶路辛苦,让掌柜的备菜去了。

  “殿下如果有吩咐,可以先交代小的,小的识字,也曾念过书,许多差事小的这里都办得。刘掌事已经在往镇上赶了,估算起来,再有一日就出山了。”

  来前青唯看过地图,脂溪矿山的面积很大,矿监的衙署却离镇上不远,要说出山需要一整日,没到镇上她肯定不信。眼下却是信了,都说陵川多山,地势险峻,在东安等地其实是感受不出来的,到了脂溪这边,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丛山峻岭——玄鹰司脚程算快的,短短几百里路,他们一行人愣是走了十余日,有时候遇上险峰恶径,不得不弃马而行,几乎有半数时日都宿在野外。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慢,封原带着那么多兵一定更慢,只要先封原一步找到岑雪明,这一番辛苦就不算白费。

  很快上了吃食,众人在外也不讲究,分了几桌坐下,德荣趁着这个当口,跟青唯、岳鱼七,还有玄鹰卫们拿了水囊子,去问小二的要水了,陶吏从后厨那边过来,见众人桌上除了青菜,肉食少得可怜,诚惶诚恐地道:“这客舍就是矿工光顾,几个粗面馒头就着干菜,对付了完事,月中镇口刘二家宰了头牛,送了点牛肉来,白水煮着也香啊,可昨儿几日也不知怎么,天忽然热了一阵,掌柜的怕牛肉放坏了,干脆分给轮值回来的矿工吃了,小的适才去后厨看了,实在没什么能入口的,让殿下与诸位官爷见笑了。”

  陶吏非常内疚,玄鹰卫们倒是不在意,他们是来办正经事的,又不是要当飨客,章禄之径自就问:“听说封原将军也要来脂溪,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将军再两日就该到了,好像要查一桩案子,什么案子没细说。”

  没细说也正常,封原是打着查案的名号来找岑雪明的,没必要提前告知杂七杂八的人。

  不过玄鹰司既然先到一步,倒是可以打听了。

  祁铭道:“几年前东安府有一名姓岑的通判,你也知道?”

  “岑通判?”陶吏努力回想了一阵,恍然道:“是不是一个叫岑什么明的?知道啊,听说我们这里的大小事务,最后就是通过他的呈递朝廷的。”

  “那你见过他吗?”

  陶吏摇了摇头:“没见过。”

  一名玄鹰卫拿出一副人像画给陶吏看,“确定没见过?”

  人像画上的人年近不惑,长得慈眉善眼。

  陶吏猜测这个人八成就是玄鹰卫问的那位岑大人,细看了半晌,笃定道:“真没见过。”

  岳鱼七问:“你在脂溪多久了?”

  陶吏道:“回官爷,小的原是陵川周口县人,昭化十一年来到脂溪,眼下跟着刘掌事已经有六七年了。”

  岳鱼七“嗯”一声,顿了顿又问:“脂溪这一带有没有类似鸭子的地形,或者以鸭命名的地方?”

  陶吏怔了怔:“鸭子?”

  “没有。”他说,“别说像鸭子的地方了,我们这里连鸭都没得吃。”

  祁铭问:“那矿山里面呢?”

  “矿山里面可大着哩,往深里走,能走个七八日,不过那就不全是脂溪镇的地盘了,归矿监军管。”陶吏说着,见众人不明,解释道,“脂溪矿山太大了,所以分成外山,内山。外山靠近镇上,镇上矿工多在外山务工,可是这么大一个地方,单靠这些本地矿工怎么开采得尽?内山就是大山深处了,那里产矿多,监督挖矿的是矿上的军卫,底下有许多流放来的囚犯。内山的日子可苦哩,小的跟刘掌事进去过几回,冬天饿得只能吃草根子,春夏倒是能采果子,有粮食救济,到了秋,要看能不能猎到野猹,鸭子那是万万没有的……”

  他三句不离吃,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填饱肚子重要,哪怕是最尊贵的王来了,那也得吃饱了吃好了才能舒坦。

  很快用完饭,众人把行囊搁回房中,稍歇了片刻,谢容与趁着这个当口,带着青唯去镇上走了走。

  脂溪镇的人口虽少,镇子却不小,有些人家甚至建在崇山峻岭之中,好在往矿山走只有笔直的一条道,要探清楚周遭环境并不难。

  回到客栈,谢容与吩咐道:“祁铭、章禄之,你二人抽调十二名玄鹰卫随我去矿山深处探过,天黑前回来。”

  “是。”

  “小野,你跟着岳前辈,还有余下玄鹰卫把镇子探清楚即可。”

  青唯还没答,岳鱼七就道:“我觉得这么安排不妥。”

  他朝矿山那边看去,“这矿山深得很,今天这大半日,不说到内山,我们起码得把外山探个七七八八,这样,德荣,你留在客舍看东西,祁铭,你在镇上侧应,十八名玄鹰卫、章禄之,你们全跟着我去矿山。”

  朝天立刻道:“岳前辈,小的也想跟着您。”

  岳鱼七看他一眼,点头道:“行。”

  章禄之挠挠头:“可是这么安排,就没人跟着虞侯和少夫人了,不如这样,我留下来保护——”

  “你留什么留?保护什么保护?”不待章禄之把话说完,岳鱼七就道,“你家虞侯没事不需要人保护,这丫头独来独往惯了,也不需要人跟着。咱们这些人一路赶到脂溪,谁都不是吃闲饭的,该干活都得干活,想要偷懒,干脆留在东安别来啊。就这么说定了,所有人都跟着我去矿山,镇子交给小野和容与,总之天黑后,详尽的地图能出来就成。”

  -

  午过山风轻拂,岳鱼七草草分派完人手,很快带着人走了。

  主镇很好探,以一条平缓的山道为中心,两边错落分布着人家,难的是沿着山道往深处走,东西两面的深山里还有数条曲直向上的陡峭小道,如果岑雪明真的藏匿在这里,每一条小道通往何方,势必要弄清楚的。

  好在青唯轻功好,走到山腰弃了马,鸟儿一般跃上树梢高处,把下头的场景一览无余。

  探过东侧山间,他们又如法炮制到了西边。西面是风口,到了山端,山风一下子变得猛烈,青唯站在一颗高岩上看了一阵,纵身而下,对谢容与道:“这里的地形我记下了,回去我说,你来画。”

  谢容与颔首,他没有立时离开,而是走到适才青唯立的高岩旁,举目看去,岩边有崖,崖下是一个山谷,谷不深,不知为何,这山里四处都郁郁苍苍的,唯独这山谷里乱石纵横,黄土遍布,狂风刮过,发出碌碌脆响。

  谢容与看了一阵,说:“这里有点像戈壁。”

  青唯问:“官人去过戈壁?”

  谢容与摇了摇头:“没去过。”他稍一顿道,“我去过的地方太少了,许多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说是劼北戈壁,风沙一线,乱石如星,中州云水,人在船中卧,如在天上游。我儿时反复看,闭目就能默诵,想着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他立在崖边,风鼓动他的衣衫,眼中是无限神往之色。

  玉衣飞袂,人若芝兰,看上去就如忽然现世的天人一般。

  青唯看着,也不知怎么,忽然道:“官人,我身上干净了。”

  谢容与怔了怔,别过脸来,“怎么说起这个?”

  青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说起这个,可是刚才那一刻,她脑中闪过的念头就是这个,然后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之前说好的,我怕你不知道,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谢容与看着青唯,她一头墨发全都束在脑后,被山岚吹到纷乱,谢容与把她拉近了些,抬手拂开她颊边的发,温声道,“我数着日子,这不是赶路没机会么。”

  青唯定定地看着他,非常认真地点头附和:“是啊,本来以为到了脂溪就能有机会了,那客舍的屋子我看了,屋子间的墙是空心竹子,声响大了四下里听得一清二楚,我师父还在隔壁躺着呢,他一点动静就醒的。”

  她顿了顿道,“再耽误,得等我下一回干净了。”

  谢容与怔了半晌,低低地笑起来,“小野,你怎么净与我说这些?”

  青唯望着他,“可是你是我官人,我不跟你说,我该跟谁说?”

  谢容与静了片刻,觉得是这个理。

  他俯下脸来,“你说得对,你只能和我说。”

  青唯顺势勾上他的脖子,把他压得低了些,低到她的鼻尖触碰到他的鼻尖,彼此之间感觉不到风声,她望着他,“官人,我听说会很疼,是吗?”

  谢容与眸色转深:“我不知道,我没试过。”

  青唯轻轻凑上去,贴在他的唇畔,“要不,这里试试?”

  谢容与很快相迎,在她唇齿间的花丛游走,声音沉得要落在她心里,“这里怎么试?”

  “我不知道,我刚才看了,附近有一户人家,要是过会儿来人了就不好了,还是算了吧。”青唯的声音腻得像刚从水中捞起来,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放开她,埋头在他颈窝,无不遗憾道,“委屈我官人了。”

  “可不。”谢容与把她揽入怀中,笑着道,“都成亲一年了,委屈死我了。”

第161章

  “……沿山径往下,笔直一条道,左面一共四户人家,呈‘口’字状,分布在口字四角,右边三户人家,都在道旁……”

  回到客舍,谢容与取笔蘸墨,青唯便把自己看到山径道路,住户分布说与他听。

  谢容与看她一眼,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温声问:“还在为‘初试不成’遗憾?”

  青唯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说试试就试试,唇齿相接正是情浓,奈何不远处就有一户人家,青唯的耳朵灵极了,一听到脚步声,一下子就把谢容与推开了。

  青唯趴在桌前,望着谢容与,“你说,我这是不是有贼心没贼胆?”

  谢容与笑了笑,“也不是,这样的事,最好不要挑在外面,尤其是前几回,不干净对身子不好。”

  他落笔从容,画下来的地图与青唯描述得分毫不差,青唯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是说你从没试过吗?你怎么知道干净不干净的?”

  谢容与顿了顿,“我问过。”

  “问过?什么时候?”

  “……去年在江家,我回过一趟宫。”

  其实也不是问,阿岑姑姑知道他娶了妻,担心他过去十多年拘在深宫勤学苦读,于男女一事上不甚明白,特地带了个阉党来,隐晦地跟他起过几句。阿岑实属多虑了,谢容与十七岁之前虽然拘在深宫,扮作江辞舟的那几年,成日跟曲茂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块儿,许多事听都能听懂,曲茂还塞过不少奇书画册与他共赏,可惜彼时他心疾难愈,翻了翻就扔在一旁了。

  青唯想起来了,折枝居被炸毁后,他确实回过一趟宫,“原来那么早开始,你就对我意图不轨了?”

  上山的小径画好了,谢容与看她一眼,眸中带笑,声音却很静,“再往上呢?”

  “再往上就是我们适才逗留的山崖,崖下有一个乱石谷,对面的山通往……”

  她的表述非常清晰,因为儿时念过书,谢容与垂下眼,依照青唯所说,将乱石断崖绘于纸上,心中想着姑娘家还是应该像小野一样,小时候念些书,长大了就做自己喜欢的。或许不止姑娘家,以后便是生了小子,也要这样教导,念书明理不求闻达,随心又自在。

  很快画完图,岳鱼七一行人也回来了。玄鹰卫中有专门绘制地图的,到了客舍,立刻就把外山的地貌画了下来。

  “我们到衙署打听了一下,镇上的这些矿工,负责的主要是矿石的运输和看守,真正采矿的都是内山的驻矿军和流放来的犯人。衙署的人少得很,我们查过了,没有可疑的,可能还要在镇上仔细找找。”章禄之向谢容与禀道。

  祁铭道:“下午我和德荣在镇上走访了一圈,几十户人家,除了轮值回来休息的,男人都去了山里,看样子岑雪明也不在这里,不过我们不好进户搜,兴许有错漏的线索。”

  镇上与外山都没有人,难不成要进内山里找?众人一时陷入思虑,岳鱼七道:“关键的线索还是在‘鸭’身上,我们好不容易从《四景图》上找到线索,总不能搁在一旁不管。”

  正说着,一名玄鹰卫进来通禀:“虞侯,刘掌事和陶吏过来了。”

  客舍的门敞着,刘掌事显见得是刚从矿上赶回来,身上的行囊还没搁,立刻就跟谢容与见礼。他四十上下年纪,然而额间的皱纹却很深,脸色蜡黄,显见得是苦日子过惯了。

  穷乡僻壤的官员与富庶地方的官员可是天壤之别。

  中州一个有来头的吏胥出行都是前呼后拥的,然而到了脂溪这样的深山小镇,刘掌事虽然兼着镇长,身旁除了一个陶吏,底下行走的吏目几乎没有了,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

  谢容与见他这样辛苦,语气不由地温和几分,“难得刘掌事出山相迎,路上多有劳累。”

  刘掌事大为感动,忙说只要能见到昭王殿下,一点都不劳累,“下官身上带着干粮,终归饿不着,就是没时间猎兔子,要是能稍带几只野兔子回来,殿下到脂溪也能吃得好些。”

  民以食为天,这个掌事的与陶吏一样,三句不离吃。

  祁铭记着岳鱼七的提醒,温声道:“敢问掌事的,这镇子上有类似鸭的地形,或者以鸭命名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他们上午已经问过一回了。

  “鸭子?没有,别说像鸭的地方了,我们这里连野鸭子都难得见着一只。”

  祁铭问得更深了些,“镇上与外山没有,那内山呢?内山是采矿之地,听说占地极广,那里也没有吗?”

  刘掌事听了这话,仔细回想了一阵,说道:“倒是有一个鸭子坡。”

  众人听了这话,相互看了一眼,祁铭继续问,“鸭子坡是什么地方?”

  鸭子坡顾名思义,是一个内山中产矿的矮山,这里的山都没名字,鸭子坡是矿上人自己的叫法,连脂溪镇上的人都甚少听说。

  祁铭打听清楚了鸭子坡,转而又问起其他,他年纪极轻,性情又温和,男女老少都爱与他攀谈,刘掌事也不例外,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脂溪镇上有的没的说了一箩筐,及至亥时才离开

  等他走了,章禄之掩上客舍的门,向谢容与禀道:“虞侯,属下总觉得这个刘掌事和陶吏有点古怪。”

  “我也这样觉得。”祁铭道,“上午我们问起‘鸭’,陶吏推说不知,眼下我们探完地形回来,刘掌事就把内山的鸭子坡说出来了。似乎他们原本想瞒着我们,又怕我们先一步查到,计较一番,这才说了出来。”

  朝天挠挠头:“可是我看刘掌事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不像是会干坏事的人啊。”

  “作恶不至于,有事瞒着却不假。”谢容与淡淡道,“这里流放的犯人多,矿上许多事说不清楚,他小小一个掌事,很多时候莫可奈何。只是不知,他瞒着我们的,与岑雪明有没有关系。”

  岳鱼七道:“把他提过来审一顿不就行了?”

  谢容与却没答这话。

  先不说刘掌事没有犯事,刑审究竟合不合规矩,哪怕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们刚入山,许多事还没摸清楚,这就提审镇长,只怕会打草惊蛇、自断线索。

  还是先去鸭子坡看看再说。

  谢容与思量一阵,问祁铭:“封原是不是快到脂溪了?”

  祁铭点头:“应该再有一日就到了。”

  谢容与道:“让人送信给卫玦,让他进入脂溪地界,直接带兵去内山。今晚早些歇下,明天一早,我们即刻赶往鸭子坡。”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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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多久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