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默不作声地从柜橱里取了绷带,在桌前坐了,“伤口给我看看。”
青唯被岳鱼七卖了个彻底,再有没有欺瞒的必要,只好“哦”一声,把斗篷脱了,将夜行衣右肩微微拽下。
天色微明,屋中尚还点着灯,谢容与借着烛光看清她的伤势,平心而论,伤口不深,可是细腻的肌肤上满是血污,当中一道狰狞的口子,谢容与眉心不由一拧。
德荣适时送了清水进屋,谢容与帮青唯把伤口清洗干净,取棉巾沾了酒,轻声道:“忍着点。”
青唯抿唇点点头,更重的伤她都受过,这个算什么。
谢容与见她连吭都不吭一声,心上一阵钝涩,他双眸微微敛着,“疼就告诉我。”
青唯立刻道:“我不怕疼。”
她愈这么说,谢容与心中愈是钝涩难忍,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为了取案宗,拖过时辰也就罢了,你撞见封原,总该第一时间回来,我有法子应付他。”
“可这不是上策。”青唯道,“我如果第一时间回来,封原岂不立刻找上门来,即便你保下我,案宗被他夺回去,我们理亏不说,这么短的时间,那案宗你能看多少呢?再说眼下卫玦没到,我们人少,不宜与封原正面对上。”
谢容与看着青唯。
这些他都知道,可是……
青唯道:“官人,你不相信我么?”
谢容与垂眸为她的伤口上药,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如果不相信你,今夜我就不会让你去。”
他知道她胆大心细,也相信她在危机时刻的判断,甚至认可她今夜做出的决策,于大局而言,是最佳的。
“但是相信你,和担心你,这是两回事。”
青唯点点头:“我知道。”
“你要是真知道,就不会连受了伤也想瞒着我。”谢容与淡淡道。
“我真的知道。”青唯道,看着他帮自己把伤口包扎好,抬手勾着他的肩头,望着他的双眸跟水一样,“官人是不是在担心,‘要是没了温小野,我这后半辈子该怎么办呀’?”
谢容与也看着她,明明知道她是在故意讨巧,可他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气什么呢?心里那点薄愠早在得知她平安的一刻烟消云散了,他把她勾在他肩头的伤臂放下来,笑着接她的话,“是啊,要是没了小野姑娘,我这后半生该怎么办呢?”
青唯道:“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青唯刚要答,屋外忽然有玄鹰卫来报:“虞侯,封原来了。”
青唯怔了怔,她早就料到封原会来找,回来居然忘了提这茬,甚至连那案宗搁在哪儿了都忘了问,青唯刚要开口,谢容与道:“你放心,我有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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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原被青唯带着兜了一夜的圈子,心中盛怒难耐。一个女贼,这这么好的身手,除了去年上京劫狱的那个温小野,他就没听说过第二个。而眼下这个温小野在谁的身边,不用问他都知道。
封原一到值房,非常敷衍地跟谢容与行了个礼,“殿下,对不住了。”
随后一挥手,身后的官兵鱼贯而入,当即就要搜找青唯的踪迹,玄鹰卫也不含糊,立刻持刀相阻,厉斥道:“封将军这是何意?竟然敢对昭王殿下无礼!”
“无礼?”封原冷哼一声,“自到了陵川,老夫一直对殿下礼让三分,眼下我们在脂溪各办各的差事,本该互不干涉,却不知殿下忽然差使身边人到老夫这里盗取案宗是什么意思?”
“什么偷盗,莫须有的罪名我们可不担,还请封将军把话说清楚了。”章禄之道。
“昨夜亥时,一名女贼趁老夫不备,潜入老夫的帐中,非但打伤了帐前两名守卫,还当着老夫的面盗走了一份重要案宗,此事我军中诸人均可作证!老夫手下带兵在山间追了她十数里,不慎被她使诈逃脱,这么大的动静,敢问殿下和诸位玄鹰卫不曾听见吗?而今这矿山之中,无论是矿上的犯人,还是矿监军与各部兵马军卫男子,只有殿下身边跟着一名武功奇高的女子,敢问这女贼不是殿下身边的温氏又是谁?!”
“大胆封原!殿下身边跟着的女子只有一个,堂堂王妃正是,你口口声声称她为女贼,你可知污蔑皇室宗亲该当何罪?!”
封原冷笑道:“昭王妃?老夫乃朝廷所封的四品将军,昭王殿下成亲,老夫怎么不曾耳闻?昭王妃老夫没有听说过,昭化十三年海捕文书上的温氏女,老夫倒是知道一个。这女贼前科累累,眼下盗取案宗,再添新案,老夫若人赃并获把她拿下,乃是为朝廷立功,何来罪过可言?”
谢容与道:“本王成亲与将军无关,为何要顾忌将军有无耳闻。将军既然指天誓日称是我娘子窃取了你的案宗,单凭几个官兵在夜里瞧见一个身影模糊的女贼可不算证据,别的证据呢?”
“那份被窃取的案宗正是证据!”
谢容与淡淡道:“确定吗?将军是亲眼看着我娘子窃取了你的案宗?”
“自然是老夫亲眼——”
封原说着,语气忽地一顿,他真的是亲眼看见的吗?
不,他进帐之后,确与那温氏撞了个正着,后见帐壁上有一个划痕,他便着急追了出去,至于她究竟拿没拿案宗,他其实并不确定。
可是,封原又想,她人都来了,地方也找对了,怎么可能不取案宗?
“好!”谢容与道,“将军既然确定是自己亲眼所见,那么便请将军吩咐你的手下在此处仔细搜过,不过本王有一言在先,内子乃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拜过天地禀过高堂,此事官家、皇后、长公主皆知,但凡有人敢口出狂言污蔑内子,本王不管是他是何身份,必然——”谢容与语气一凉,“追究到底,决不轻饶!”
这话说得封原心中一寒,到了口边一个“搜”字竟一时滞涩,小昭王这般笃定,难不成那案宗真不是他派人拿的?可是这怎么可能?眼下想要这案宗的只有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是这时,封原身边参将忽然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凑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封原一听,大惊失色,“怎么会?”
参将压低声音:“将军,是真的,属下适才回帐一看,那份案宗完好无损地藏在帐壁里,似乎并没有人取走过。”
章禄之耳根子动了动,捕捉到他们的低语,适时讥诮道:“怎么,封将军,还要搜吗?”
封原根本不信案宗一夜间没被人动过,他看了谢容与一眼,又环目扫了周遭的玄鹰卫,难不成这小昭王看过案宗后,神不知鬼不觉让人放了回去?这不对啊,即便他调了大半兵马去追温氏女,案宗被盗,帐子周围的守卫比先时更加严密,难不成小昭王身边除了温氏女,还有更加厉害的高手?
那会是谁呢?
封原想不到,也不可能想不到。他只是知道,而今证据“不翼而归”,他这口恶气出不去,只能憋在心里了。
“我们走!”封原沉着脸吩咐,带上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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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原走后不久,青唯很快从隔间出来,还不待她问,祁铭就解释道:“虞侯料到封原脾气急躁,寻少夫人不得,必然会带兵找上门来,虞侯自来看书过目不忘,那簿册仔细看过一遍,便请岳前辈借机送回去了。”
说话间,章禄之已在桌案上铺好了白宣,“虞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眼下封原已经走了,簿册上说了什么,您快写下来让我们都看看吧。”
第166章
谢容与颔首,在书案前坐下。
白宣上的字迹竹姿霜意,不一会儿,洋洋洒洒五页已经写完。
说中州有个叫蒙四的卖货郎,因为亲友亡故、身患疯病,流落街头。昭化十二年,他偷了一户富贵人家的玉佩,被人告上公堂,本来一桩盗窃案,只要退还赃物,受一顿鞭子,案子便算结了,没想到这蒙四非但不认罪,还当着富户的面砸碎玉佩,出言污蔑公堂,险些骂到了京中官家身上,官府只好从重惩处,把鞭刑改成流放。流放的地点正是陵川脂溪。
谢容与搁下笔,说道:“案宗上的人像画你们看过,这蒙四的模样与岑雪明本身就有五六分相像。”
祁铭的目光落在生辰籍贯那一栏,“难怪章鹤书那边怀疑岑雪明顶替了蒙四,这二人长得像就算了,年岁也十分相近。”
谢容与道:“除了这些以外,真正令章鹤书起疑的应该是案子的判决时间。中州衙门是昭化十二年末结案的,照理来年春天,蒙四就该到脂溪了,可是岑雪明作为东安通判,一直拖到是年的八月才予以回函,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岑雪明做了曲不惟的伥鬼,担心招来杀身之祸,早就为自己留了后路。
他故意把蒙四扣在东安,及至东窗事发,顶替蒙四来到脂溪,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唯道:“可是这一切如果是真的,封原为何没在脂溪矿上找到岑雪明呢?昨晚我去偷案宗,拿岑雪明试过封原,看他的反应,岑雪明眼下绝不在他手上。”
谢容与道:“这个简单,问一问矿监军就行了。”
不一会儿,一名玄鹰卫就把矿监军都监请来了,都监听他们问起蒙四,说道:“回禀殿下,昨天封将军也打听过这个蒙四,不过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死了?何时死的?”
“嘉宁元年,那年的冬天太冷了,他没熬过去,死在矿上了。”都监说着,抬指点了点额稍,“这个蒙四,这儿有点问题,疯疯癫癫的,兼之没有亲人,我们通知了中州官衙,没等来收尸的,怕尸身搁久了腐坏,只好……一把火烧了……”
谢容与问:“和蒙四一起被发配来的犯人呢?”
“有几个还在,殿下可要见他们?”
谢容与“嗯”一声。都监于是立刻吩咐随行的兵卫,没一会儿,兵卫便把几个流放犯带来了。谢容与一一审过,这几名流放犯所说与都监适才所言一般无二,俱称蒙四人有点疯癫,嘉宁元年死在了矿上。
谢容与见问不出什么,便让都监带着流放犯们退下了。
几日下来,矿上的犯人被小昭王、封将军轮番提审,都监心中难免局促不安,走到门口,忍不住顿住步子,他朝谢容与一拜:“敢问殿下,矿上……矿上可是惹上了什么大案?”
“没什么大案,查条线索罢了,都监去忙吧,耽搁你的时辰了。”
都监见小昭王这般有礼,十分惶恐,“不耽搁不耽搁,近来秋老虎么,天太热,矿上得歇工几天,殿下有什么尽管吩咐。”
待都监走远,青唯立刻道:“这么说,岑雪明已经死了?这说不通啊,他费尽周折顶替蒙四来到矿上,就是为了活下去,结果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矿上了?”
“死在矿上还不是最稀奇的,流放犯么,尤其是被发配来做苦役的,总是熬不过几个年头。”岳鱼七懒洋洋的接过青唯的话,“稀奇的是那个封老头,你说蒙四要真是死了,岂不正合了他的意,我要是他,直接撤兵,还留在这矿上做什么?”
谢容与听了这话,也以为然。
倒不是说封原不能留在矿上,而是岑雪明顶替蒙四一事,至今也就是个推论,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故而按照正常的做法,得知蒙四已死,尸身亦被焚毁,留几个兵在矿上,其余人马大可以分去别处追查其余可能性。
封原眼下依旧把所有兵力集中在矿上,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他能够确定,岑雪明就是蒙四,而且岑雪明临死前,把所有的罪证,都藏在了这座矿山之中。
蒙四人死灯灭,封原到了脂溪,什么都没问出来,他是怎么确定的呢?
谢容与正沉吟,无意瞥了章禄之一眼,却见章禄之正拿着他默写下的案宗,一行一行看得非常仔细。
章禄之一个粗人,见字就晕,平日最怕查阅案宗,几曾见他这么细致了。
“章禄之,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章禄之听谢容与这一声唤,陡然回过神来,他紧锁着眉,指着案宗上的一处,“虞侯,我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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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封原怒气冲冲地离开监军衙,还没回到帐中,参将就上前来道:“将军,曲五爷和小章大人已经到了。”
封原“嗯”一声,这二人他夜里已经在山中见过了,且要不是那曲五一通搅合,他眼下恐怕早已擒到了温氏女,岂能遭小昭王一通戏弄!
封原不耐道:“曲停岚来脂溪干什么?”
参将摸出一张调兵的急令,呈给封原:“侯爷想得周到,差使曲五爷送急令来,将军外出带了数百兵马,虽说为了办差,万若跟……”参将声音压低了些,往矿监军衙看了一眼,“万若跟那边起了冲突,发生个把死伤,急事急办,也得走个章程不是?那边到底是个殿下。”
封原往参将手里扫了一眼,果然是一张调兵令。
他心中着急案宗被窃的事,没有细看,秋老虎的天,太阳高高悬在穹顶,他一路急赶回来,热出一脑门子的汗,又听参将在一旁劝,“将军,五爷也是好意,到底是侯府的嫡亲公子,您待会儿见了他,可不能动怒……”
封原刚把这话听进去,那头反倒是曲茂耐不住,把帐帘一掀出来了。
“封叔,天儿太热了,这山上有没有凉快点的地方啊?”
封原对他的怒气还没完全消下去,闻言不温不火道:“矿山里就是这样的条件,帐子里已算好的,五爷要真怕热,不如去监军衙问问,正好,小昭王跟玄鹰司借住在那边。”
曲茂倒是想去,但是一来,他一夜没睡,眼下累极,实在走不动了,二来,昨夜他在山上撞见弟妹,到底没凭自己本事保住她,清执有多在乎他这个弟妹,曲茂心里清楚,眼下弟妹脱险,身上还带着伤哩,他还是改日再去赔不是。
曲茂这么想着,便没在乎封原语气不善,“算了,先给我找个通风的帐子,我睡一觉去。”
封原巴不得赶紧把他打发走,随即招来一名兵卫,带着曲五爷去通风口支帐子去了。
曲茂走了,章庭还在主帐中等着封原。封原压根不知道章庭事先与章鹤书一通争执,还以为章庭赶来,是章鹤书急派过来帮他的,连忙掀帘进帐,问:“小章大人怎么一个人来了?”
章庭道:“我听说将军在脂溪查到了岑雪明的踪迹,过来看看,因临行绕去中州见了我父亲一面,走得急,身边没带人。”
说着,见封原眉间隐忧难消,“怎么,将军没找到人?”
“找是找到了,就是死了。”封原说着,左右为难,尔后忍不住狠狠一叹,“小章大人有所不知,老夫可能闯祸了!”
“我们不是查到岑雪明冒名顶替蒙四藏来矿上了么。流放犯也是人,被发配做苦役,一旦有个好歹,病了死了,最后也要告知亲友是不是?这个蒙四本人吧,无亲无故,所以他如果死了,矿监军这边要联系的收尸人,就是当年给他定罪的中州衙门。但是近日我细一看案宗,才发现中州衙门里,那个所谓的收尸人,我曾经查过。”
封原心中焦急,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章庭听后,稍微理了理,才道:“将军的意思是,岑雪明在中州衙门有一个旧识,当年他顶替蒙四来矿上,把案宗上的联系人改成了这个旧识,一旦他在矿上发生意外,矿监军就可以写信给这位旧识?”
章庭想了想,“可是将军何错之有呢?”
封原道:“小章大人有所不知,当年岑雪明一失踪,老夫就奉侯爷之命找过他,几乎把他的亲友都问遍了,其中包括这个中州旧识。但是……唉,这个旧识,明面上跟岑雪明的关系并不好,我万万想不到他会知道岑雪明的下落,所以一时倏忽,把他放过了。”
章庭明白了,封原当年明明可以通过这个旧识找到岑雪明的,但他马虎大意,漏掉了这个人。
“而今……倒不是说我当年错得有多厉害,小章大人你知道的,小昭王并着手下的玄鹰司,已经找了这岑雪明好几个月,玄鹰司办事之严谨,岂是寻常衙门可比拟?他们肯定把岑雪明认识的人都查遍了,包括这个旧识!我呢,因为当年倏忽,到了嘉宁年间,以为风波过去了,就不清楚这个旧识的去向了,可是玄鹰司不一样啊,他们刚查过这个旧识,所以这个人这几年的动向他们一清二楚。
“说回五年前,你道岑雪明为什么要躲来矿上,他是为了不被推出去背罪,是为了有朝一日,把藏着的证据拿出来,盼着朝廷给一个轻判。可是嘉宁元年,岑雪明不慎死在矿上了!矿上死了人怎么办?矿监军是不是就要联系这个收尸的旧识,是不是就要把岑雪明的遗物还有骸骨交给他?岑雪明能有什么遗物,他最重要的遗物,就是他藏下的证据!”
章庭道:“就是说,岑雪明死了以后,照道理,矿监军已经把他的遗物交给了那位旧识,将军因为当年倏忽,不知道这个旧识的去向,玄鹰司刚刚查过,却是知道的。”
“唯一的好消息。”封原长长吐了一口气,“矿监军的人称,‘蒙四’死了以后,他们联系过中州衙门,但是那边一直无人过来收尸,岑雪明的尸骸被一把火焚尽了,死后并未留下什么。但是,我不信岑雪明藏到这矿山来,一点‘傍身之物’都没带,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好把流放犯传来,一个一个地审,没想到正是我这个举动,令小昭王生了疑。这个小昭王,定是与温氏女厮混太久,一身江湖草莽气,尽使些下三滥招数,昨晚居然差温氏女过来把蒙四的案宗偷了!后来虽不知怎么,案宗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但老夫敢断定,小昭王肯定看过了,说不定他还复写了一份,眼下正在细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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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不对劲?”
监军衙里,谢容与问道。
章禄之指向案宗上,意外联系人的一行,“这个叫石良的人,属下和卫大人查过。”
“你们查过?”
章禄之非常笃定地点头:“上溪案结,虞侯吩咐玄鹰司全力搜寻岑雪明的踪迹,我和卫大人几乎把岑雪明生前所识之人查遍了。这个石良,与岑雪明曾有袍泽之谊,两人因闹过不和,关系一直平平。后来岑雪明攀附上曲不惟,一路做到了东安通判,石良只是中州衙门的一个典薄。”
青唯道:“可是蒙四这案子里,石良却是他发生意外的唯一联系人,看来他们只是面上不和,私底下早已言归于好,并且相互十分信任。”
“还有更古怪的。”章禄之抻掌揉了揉额稍,“适才矿监军是不是说,嘉宁元年,岑雪明没熬过冬天,死在矿上了?”
“对,十月死的。”祁铭接话道
章禄之指着案宗上的“石良”二字,“这个石良,在嘉宁元年的十二月,也失踪了。”
谢容与问:“怎么失踪的你们可查过?”
章禄之点点头:“查了,岑雪明失踪,他也失踪,卫大人觉得太巧了,叮嘱属下细查,属下细查过后,发现石良是接到一封来信后失踪的。”
“信?”
“对,嘉宁元年十二月,那封信直接寄到了中州衙门,石良接到信,当夜便回家收拾了行囊,往南边去了,属下循着他的踪迹往下找,只知他最后是消失在了陵川境内,至于他的目的地是哪里,眼下究竟是生是死,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
章禄之说到这里,十分内疚地挠挠头:“因为石良消失的起因,是收到了一封寄来衙门的信,属下还以为中州衙门内部有什么乱子呢,想着其他州府的事,玄鹰司就不多管了,便没向虞侯禀过这茬。”
两个面上不和私下信任的知交、一场出人意料的失踪、一封寄到中州衙门的信?
谢容与心思微转,随即道:“我知道了。”
“石良当年到陵川来,是来给岑雪明收尸的。”
“嘉宁元年的十月,岑雪明死在了矿上,流放犯身死,矿监军依照规矩,应该发信告诉亲友与判案衙门,以便地方官府归档,所以才有了一封送到中州衙门的信。信是矿监军发的,告知的正是案犯‘蒙四’的死讯。至于石良接到信后,为何没有将信的内容告诉任何人,独身赶往陵川,其一,他知道蒙四是岑雪明冒名顶替的,担心衙门中如果有人随行,一旦认出尸首,他必须承担相应罪责;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他知道岑雪明虽死,脂溪山中,必然还遗留了罪证,那些罪证是绝不能轻易见天日的,所以他也不敢将此行的目的地告知亲人。
“石良的原计划应该是等取回岑雪明的尸骸和罪证回来,再向官府请罪,借口自己赶着上路,忘了与衙门打招呼,只是不知为何,他消失在了来脂溪的路上。”
祁铭道:“是了,虞侯这么一提,时间也对得上,岑雪明是嘉宁元年十月死在矿上的,石良接到信,消失在陵川境内,刚好是两个多月后。”
一名玄鹰卫道:“会不会石良其实到过矿上,并且取走了岑雪明的遗物,因为岑雪明的遗物……那些罪证,太过惊世骇俗,被有心人灭口在了回来的路上?”
“谁会灭口他?”谢容与反问,“岑雪明藏得这样深,除了曲不惟、封原这一拨人,没有人能查到石良。封原如果那时便对石良起疑,并在陵川杀他灭口,销毁了罪证,今日他犯得着与我们在矿上抢人,孜孜不倦地审问犯人寻找罪证?”
祁铭道:“可是,既然没有人要杀石良,石良怎么消失了呢?他不过就是来收个尸罢了。”
“最要命的一个疑点。”岳鱼七道,“石良再不济,也是一个从八品典薄,当年是矿监军写信给中州衙门,让石良过来收尸的吧,这脂溪可不比别的地方四通八达,没人接应,石良一个外乡人,怎么摸得着地方?所以照道理,石良一到陵川,应该联系过矿监军,就算他想独自进山,信上说一句‘我快到了,你们谁到镇上来接一接’总有的吧。矿监军没道理不知道石良来了,可你们仔细回忆回忆,刚刚那个矿监军的都监,跟我们怎么说的?”
青唯听岳鱼七这么一提,一时回忆起适才都监回话时,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这个蒙四,这儿有点问题,疯疯癫癫的,兼之没有亲人,我们通知了中州官衙,没等来收尸的,怕尸身搁久了腐坏,只好……一把火烧了……”
压根儿就没提石良!
岳鱼七道:“眼下看来,石良的失踪,肯定不是封原那个傻大个儿干的,家仇世怨什么的也不像,因为事关生死,岑雪明不至于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一个到处结仇的人,路上出了意外倒是有可能,可是矿监军怎么不说呢?只能是矿监军有问题了。”
“不止矿监军。”这时,青唯道。
她稍顿了片刻,拢起心中的团团疑云,“你们觉不觉得,这整个矿山都有点邪门?”
“我们一到矿山,便跟陶吏打听过‘鸭’,陶吏却说这里连野鸭都难得见到一只,后来我们探查完地形回来,决定去内山,赶回来的刘掌事见瞒不住了,才跟我们说内山的矿山实际上就是鸭子坡。再说刚才我们找都监问话,不提他瞒着我们石良这茬,他离开前,官人与他客气,说耽搁他时辰了,可他说什么,他说‘不耽搁,近来秋老虎,天太热,矿上歇工几天’。我爹当年修筑殿宇,遇上要赶工了,便是三伏天,也要在日头底下晒上一整日呢。秋老虎算什么?矿上的这些只是流放犯,什么时候流放犯的待遇这么好,连秋老虎都能歇几天清闲?要流放犯真过得这么好,也不至于每年死那么多人了。可是,你要说这都监说的是假的吧,你去外头看看,那些流放犯,是不是除了去封原那边等候传审,每日在矿上懒懒散散劳作个三两个时辰,就去歇着了?监军们也不责骂,真跟躲秋老虎似的。
“而今想想,陶吏和刘掌事,只要和我们说话,三句不离吃,生拉硬拽都能和五脏庙扯上干系,明摆着是担心言辞里漏了什么,干脆拿吃的一通糊弄。都监不提石良也就罢了,适才跟在他边上的兵卫、包括几个囚犯,供词与都监别无二致。封原那边审囚犯审了这么久,想必也是连一个牙关都没撬开过。”
青唯说到这里一顿,看向众人,“你们说,究竟是什么事,可以让这整个矿山,矿监军、矿上的囚犯、矿外的劳工、掌事,对外的说辞完全一致呢?他们究竟在瞒着我们什么?”
第167章
谢容与听了这话,思忖了片刻,问道:“卫玦什么时候到?”
“卫大人眼下已经在山外了,明天一早就能到。”祁铭道。
谢容与“嗯”一声,吩咐一名玄鹰卫:“把刘掌事和陶吏请过来。”
玄鹰卫应诺一声,离开衙舍,不一会儿回来,“虞侯,刘掌事和陶吏已经回镇上去了。”
“回去了?什么时候?”
“说是镇上有事,今早天不亮就走了。”
青唯道:“官人也怀疑这矿上有事瞒着我们,想要问过刘掌事和陶吏?”她脾气急,立刻出主意道,“官人不如去找那矿监军的都监,或者直接提几个囚犯来问,他们常年在矿上劳作,想必知道得更清楚。”
谢容与却摇了摇头,“他们未必肯说。你们想想,究竟什么原因,能让矿上的这么多人同时隐下一桩事?”
“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是得利的共同体。把事情说出来,对他们所有人都没好处,反之,对外缄默,甚至不惜对朝廷官员撒谎,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由此可知,他们瞒着我们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矿监军要对整座矿山负责,矿上出了任何岔子,他们都必须承担罪过,我们若是逼问监军,对他们而言,很可能会给他们招去杀身之祸,既然闭嘴才能保平安,他们会张口吗?
“提审流放犯倒不是不行,但会受阻,一来,从都监刚才的反应看,他们已经有所戒备,我们若是问他讨要犯人,送来的囚犯未必知道实情,即便知道,也被事先打过招呼;二来,流放犯也是得利人,我们即便迫问,他们未必会说。自然非常之时非常行事,只要周旋下去,一定能找到突破口,可是不要忘了,封原眼下也在找岑雪明留下的罪证,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比他快一步。”
“最快的法子是什么?”谢容与的目光落在窗外绵延荒芜的山端,“如果说这个矿山是利益的核心,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个利益共同体最边缘的人,相较而言,他们所得的利益最小,隐瞒的代价却最大。从我们进山伊始,只有两个人在态度上出现过摇摆,刘掌事和陶吏。”
先是隐下鸭子坡,尔后又告知鸭子坡;送他们进山送到半途,又称要去接封原半途离开;眼下明明小昭王、玄鹰司、封原兵马,甚至章庭、曲茂都到了内山,陶吏和刘掌事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了,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他们在害怕,来的人越多,他们越怕,所以迫切地想逃离这场是非。
“怕是好事,一个人只要知道怕了,就有突破点了,兼之隐下矿山的秘密,对他们而言意义相对不大,把他们追回来,只要一诈,我们立刻就能知道这山中的迷雾下,究竟藏着的是什么了。”
就能知道石良是怎么失踪的,岑雪明究竟是不是死于酷寒,且他死后……那些被他带进深山的傍身罪证,究竟藏在了哪里。
章禄之听了谢容与的话,恍然大悟,“虞侯说得是,属下这就去把陶刘二人追回来!”
“你去追人,封大傻那边岂不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岳鱼七从躺椅上起身,风似地掠过章禄之,人霎时已经到了衙署外,扔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
其时已过正午,封原一番话说完,狠狠灌了一大壶茶,随后在帐子中坐下来,期间手下兵卫进来了三次,非但囚犯那里什么都没问出来,小昭王那边也是静得连声儿都没有了。
封原心中愈发焦躁起来,他才不管岑雪明死的活的,只要找不到他留下的罪证,多一刻过去,便多一分危险。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坠在悬崖边的一根枯枝上,脚下万丈深渊,手上紧紧抓着的枝干正在一点一点折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
封原看了章庭一眼,见他端着一副冷容,眉间虽也凝重,目光反倒像在审视权衡,没有一点想帮忙的意思。封原心中不满,既然帮不上忙,还不如跟曲停岚那个废物去帐子里睡大觉呢!他不敢把自己这点恼怒表现出来——要真出了事,一切还得仰仗章庭的亲爹——只好唤人进来添了茶,耐着性子陪章庭吃。
好在过不久,参将就掀帘进来了,“将军,曲五爷已经安顿好了,帐子扎在了山边道口,他还是嫌热,说明早起来要上山去寻凉快地方住……”
封原不耐地摆摆手,意思是随他去吧,尔后对章庭道:“小章大人赶了多日的路,眼下想必累了,不如也去帐中歇一会儿吧。”
章庭似乎心事重重,明知封原在打发自己,没有介意,把手边的茶搁下,跟着引路的兵卫离开了。
章庭一走远,封原立刻就问:“怎么样?”
参将道:“回将军,小昭王那边还是没动静,不过……卫大人最迟明天天明就到了。”
封原闭了闭眼。
卫玦一来,小昭王手上就有了两百玄鹰卫,虽然他的人马多出玄鹰司一倍有余,可是闹到兵戎相见的一步,于他而言终究是不利的。
封原不信小昭王得了案宗,什么都没看出来,他们肯定动了,只是小昭王身边有高人,行踪隐秘,瞒着他罢了。
封原负手,焦急地在帐中来回踱步,“不过一个死了三年的人的遗物罢了,这矿上的人都是锯嘴葫芦变的精怪吗,真是奇了怪了,怎么问都问不出来!”
参将犹豫了一下,道:“将军,属下有一计。”
“快说。”
“也不是什么好计策,眼下矿上不是关着这么多流放犯么,不如……”他凑到封原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抬起手,在脖颈间一划。
“不行!”封原立刻道:“朝廷早就颁发过禁令,流放犯也是人,额外施加酷刑,乃至滥杀流放犯者,以杀人罪同罪论处,尤其我乃朝廷武官罪加一等,小昭王还杵着那儿呢,在他眼皮底下动刀子,他不可能放过我!”
“将军您真是糊涂啊!眼下都什么时候,哪能计较这许多?再说也不是真的杀,只是扣押起来严刑逼问罢了,实在问不出,再动刀子不迟,您也说了,流放犯也是人,是人就知道怕,后面的囚犯看到前面的死了,总有一个说的吧。朝廷的禁令再严,这些人也是罪犯,后头官府追究起死因,只要咱们手脚干净,随便一个累死病死野火烧死,好填补得很。”
“那矿监军呢?那些监军也不是吃素的,你没瞧见每回我们提审囚犯,那都监一副警觉的样子,生怕我们把他的囚犯给吃了!流放犯如果没了,他立刻就能发现,眨眼功夫就能跟玄鹰司揭发我们,哪能等到我们后头填补?”
参将知道封原这样思前虑后,不是因为他性情有多仁慈,只是担心后果罢了,他深思了片刻,说道:“如果将军只是不想被矿监军发现,属下倒是有一个法子拖住监军。”
他顿了顿,吐出三个字,“曲五爷。”
“曲停岚?”
“曲五爷不是一到矿上就喊热么,说想去山上找凉快的地方,等明早曲五爷起了,将军不如托那都监带五爷上山,属下知道矿监军在山上凿了不少岩洞,用来搁放矿上的石料和油罐,到时候就让那都监带曲五爷一个一个去瞧,凭五爷的挑剔,耽搁一日都是短的,那都监在矿上说话一言九鼎,只要他不在,凭将军的神通,不管这些流放犯发生了什么,还怕不是‘干干净净’的?”
“将军,”参将再度道,“只要能把眼下这一关挨过去,随那小昭王后面怎么追究,再和他周旋就是,难道杀几个流放犯,能比洗襟台那案子的后果更严重?”
封原听了这话,负在身后的手一下握紧成拳,“好!就这么办!”
他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已近暮里了,“不过支开都监至关重要,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这样,你亲自去,眼下就到曲停岚帐子外守着,他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上山,切记让他歇好了,否则这废物少爷腿不肯迈一步。”
他来回疾走两步,又叮嘱,“最好把章兰若也捎上,拖得愈久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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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夜里,矿上各处都熄了灯,除了塔楼外还有隐隐营火,监军衙、营帐、囚牢,俱是黑漆漆一片,似乎玄鹰司与封原兵马经过两日的无声对峙,终于疲惫了,矿上除了呼啸的风,再难听到别的声音。
然而顺着这风声往山外而去,一直吹拂到脂溪镇下,却见一列兵马疾驰而过。
山中月色亮得惊人,从镇子边的山腰往下看,不难辨出这一行官兵衣摆上的雄鹰暗纹。
“公子,是玄鹰卫。”
镇边的山腰上,白泉看清来者,轻声向张远岫说道。
“玄鹰卫也到了啊。”张远岫眉宇间的颜色始终淡淡的,中和了月的清凉,似乎丝毫不受秋老虎的暑热影响。
“卫大人办事向来疾如风快如电,这回与小昭王先后脚上路,眼下才带兵赶到,倒是有些慢了。”
“慢?”张远岫眉梢微微一挑,“卫玦在来脂溪前,途中绕去了柏杨山,眼下就到脂溪,岂止疾如风?”
白泉听了这话,诧异道:“卫大人去柏杨山做什么?”
柏杨山中正在重建洗襟台,那里除了工匠与驻守的官兵,什么都没有。
是了,驻守的官兵!
“公子的意思是……”
张远岫看向远山的轮廓,夜色中,起伏的山势隐约绵延,“既然牛鬼蛇神都到齐了,我们也进山吧。”
第168章
“那个谁,你过来,蹲下……蹲好了。”
翌日晨,太阳才从云端探了个头,矿山下,一行人又沿着山路上山了。
曲茂担心双腿受累,走了没一刻,唤了一名家将过来,整个人往家将身上一趴,拍拍他的肩,“行了,继续走吧。”
他们这一行人是去给曲五爷寻凉快地方扎帐子的。昨天曲茂一到矿上就睡了,早上醒来,身下的席子都被热汗浸湿了。曲五爷几曾吃过这样的苦?当即要找封原抱怨,帐帘一掀,封原身边的参将已经在外恭候了多时,称是已经跟矿上说好了,今天什么都不干,就带着五爷纳凉去。
曲茂承情,眼下他身边除了参将和七八名家将,矿上的都监也在,连章兰若也跟来了。
曲茂这个人不爱念书,但也向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样的山居日子,要是能邂逅一个归来的浣女,来一段楚王与神女的巫山情那就更好了。谁知他到了山上一看,别说空山清泉了,就那几个堆放物资的山洞,这是给人住的?
曲茂于是一脸嫌弃地让都监继续带路。
到了山腰,都监在一个岩洞边顿住步子,“曲校尉,这个岩洞是用来存放油罐的,十分凉爽,连帐子都不用扎,搭好床榻直接就能住人。”
堆放油罐的岩洞显见得经过改善,洞外有门,内里还搁着桌椅,就是看上去有点深,黑黢黢的,曲茂也知道矿上条件简陋,不能太讲究,说:“行吧,你们给我多点几根烛,我住这试试。”
都监为难道:“曲校尉有所不知,这洞里油罐多,烛灯不能多点,怕风来引发大火。”
“不点灯还怎么住人啊?”曲茂往那岩洞深处望去,觉得那昏黑里阴风阵阵的。他喜欢的是巫山神女,夜里要飘来个美艳的夜叉,他可无福消受,“别处看看去吧。”
这个山头已经看完了,别处要去隔壁山上。太阳当空高挂,秋老虎的暑热无孔不入地渗入林间,曲茂先时还能任人驮着上山,眼下却经不住曝晒,一心想要躲懒,他想了想,唤来家将,打发他们帮自己寻地方去,“我要求不高,清凉宜人,桌椅齐全,里外通风,最要紧的是四面敞亮,你们找到了就来告诉我。”
几个家将应诺,帮他找“四面敞亮”的岩洞去了。
都监和参将跟着离开,尤绍解下水囊子,伺候完曲茂喝水,一看章庭也留在原处,连忙拢起袖口,帮他把一旁的矮岩擦干净,“小章大人,您坐。”
章庭颔首,依言坐下。
曲茂瞥章庭一眼,他这会儿歇好了,劲头正足,出声讥诮:“有的人呢,表面端出一副公事公办,勤快务实的样子,实际上还不是和我一样,逮着空儿就躲懒。”
他幸灾乐祸,“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吧,借口帮封叔查案子,找那个岑……岑什么来着,想要留在东安享清闲,结果怎么着?封叔来了脂溪,你不也得跟着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曲爷爷都受不了,更别提你了。这样,你真心实意地喊我一声爷爷,等接我出山的大轿来了,爷爷捎上你一程。”
章庭根本不想理他,连看他都不看他一眼。
曲茂也不恼,他自觉难得比章兰若体面一回,出声炫耀,“你别不信,你道你曲爷爷为什么进山来?我是来送急令的!回头我爹知道了这事,别说八抬大轿了,就是王母乘的仙车,他也会给我请来!”
章庭听得急令二字,心间稍稍一动,“什么急令?”
“急令就是……就是那个……”曲茂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他哪知道什么急令,家将临时送过来让他签,他闭着眼就签了,“哎,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总之是个调兵的玩意儿。”
章庭直觉这急令不对劲,本想多问两句,却听曲茂又在一旁质疑道:“你该不会想抢我的功劳吧?”
算了,这么个大傻帽,谁会陷害他呢,管他死活做什么。
曲茂见章庭又不吭声了,懒洋洋地数落道:“你说,封叔那边你又帮不上忙,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一样满山找凉快,还不如趁早走人,留在这矿上做什么呢?”
章庭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矿上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在中州和章鹤书一番争执以后,他料到脂溪会出事,离开江留,疯了一般往脂溪赶。然而等到了这里,见到封原,封原竟也不拿他当外人,事无巨细地把岑雪明的下落,与小昭王的争端告诉了他。章庭为官数载,持身清正,这还是头一回,他作为一个局内人,直面这样的龌龊,而与他同在局中的,竟是他一直奉为楷模的父亲。所以今天一早,当参将问他是否要上山时,他就跟来了,他知道矿上形势危急,玄鹰卫一到,封原和小昭王说不定就要兵戎相见,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买卖洗襟台名额自是罪无可恕,可是事情一旦捅出去,父亲也会受牵连。
平心而论,买卖名额并不是父亲做的,他甚至极力反对这样的牟利之举,且自始至终,至少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争取来洗襟台的登台名额分给寒门学士,给他们更多的机会,何错之有?
既然洗襟台在修筑的那一刻就沦为青云台,他是不是不该去苛责父亲?
山岚拂过,几片树叶离梢飘落,章庭只觉自己被这叶遮了目,他看曲茂一眼,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曲茂已打起盹儿了。
都说难得糊涂,人是不是稀里糊涂地过活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