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拍拍床榻,意示青唯过来睡。

  此事青唯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先行吹熄了屋中烛火,在黑暗中褪下嫁衣,散下长发,穿了白净的中衣就上了榻。

  江辞舟放下床帘,掀开被子,俯身而来,撑在她上方。

  帐子里太暗了,就这么望过去,青唯只能看见他脸上未摘的半张银色面具,闻到一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非常干净的味道。

  昏黑中,江辞舟唤了一声:“娘子。”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沉澈,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

  青唯“嗯”了一声。

  江辞舟于是没再说什么,慢慢俯身。

  人的后颈有一处穴位,一击之下,必定昏迷不醒。青唯搁在身边的手并指为刃,看来这几日,只能用这招招待他了。

  青唯在黑暗里抬起手,江辞舟忽然抬起头:“娘子,为夫不摘面具,没什么不妥吧?”

  “妾身自然觉得无妨,只是妾身与官人是命定的姻缘,有天上的月老做媒,就怕月老觉得你我心不诚。”

  这话出,江辞舟似也在思量。

  半晌,他道:“娘子说得是,如此天作姻缘,倘不能坦诚相对,必定会唐突了天上的神仙。”

  他翻身坐起,理了理被衾,在青唯身旁平躺而下,“只是为夫怕摘了面具吓着你,不如你我先适应几日,等再熟悉些,再行该行之事不迟。”

  青唯道:“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第15章

  “……替嫁?替嫁?!我找高家说理去!”

  “我是告了崔弘义,怎么了!姓崔的要没犯事,莫要说我一纸状书,就是有人击登闻鼓告到御前,他照样能好端端的,官家下旨拿他,那是官家英明!”

  “……生米已煮成熟饭了?人都没瞧清,你怎么就……吃醉了?你糊涂啊!一醉误终身!”

  “唉,当初你执意写这议亲信,我就不同意,早知如此……”

  翌日天刚亮,正院那头就传来江逐年的咒骂,间或伴着茶盏摔碎的声音。青唯睁着眼,只身躺在榻上,身旁空荡荡的——江辞舟黎明前就起了,大约终于酒醒,悔不当初,先行去正堂与江逐年解释了。

  青唯等到江逐年的骂声消歇下去,起了身,外间的丫鬟听到动静,推门而入:“娘子可要梳洗了?”

  这两名丫鬟青唯昨日见过,一个叫留芳,一个叫驻云,是江家专门拨来伺候她的。青唯不惯被人伺候,说:“你们帮我打点水,余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留芳笑道:“今日怕不成,待会儿娘子要随少爷进宫,马虎不得。”

  “进宫?”

  青唯反应过来,新妇过门第一日,要向长辈敬茶,江辞舟的长辈,除了家里这个江逐年,另就是宫中的太后了。

  驻云道:“太后疼爱少爷,娘子要进宫跟太后请安呢。”

  青唯脸上有斑,出行要带帷帽,驻云手巧,为她梳了个便行的堕马髻,簪了两根坠玉簪。

  江逐年早就等在正堂了,他不骂了,但气未消,一脸愠色地坐在圈椅里,听到身边仆从说,“娘子来了。”只当是没瞧见。

  青唯看了江逐年一眼,他身形干瘦,蓄着长须,额头宽大,如果不是板着脸,眉眼倒是和善,乍一眼看去,有点像年画上托着蟠桃的寿星爷瘦一些的模样。

  青唯从留芳手里接过茶,奉给江逐年:“公公请吃茶。”

  江逐年睨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眼上的斑,“嘶”地抽了口凉气。

  可是木已成舟,他能怎么办?

  他晾了青唯一会儿,从她手里接过茶,凉声道:“江家祖上耕读,书香传家,不奉行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既嫁进来,就是江家人,不可目不识丁,你可念过书?”

  “念过。”青唯道,“小时候父亲教过《论语》与《诗三百》,《孟子》也会诵几篇。”

  江逐年颔首,脸上刚露出点悦色,只听一声:“不过……”

  青唯是习武之人,她知道自己行走站立皆成姿态,等闲瞒不住旁人眼睛,何况这两年在岳州,她曾不止一次出手教训过袁文光身边的小喽啰,这些事,江逐年一查便知,“不过因为父亲是工匠,我自小跟着他南来北往,总得有点自保的本事,父亲后来为我请了武艺师父,我念了两三年书,就学功夫了。”

  她知道此话必会引起江逐年不满,往回找补,“我功夫虽不高,足以应付寻常家贼,大江南北走得多,出行亦很有经验,可以随护……”

  江逐年“嘶”地又抽一口凉气:“打住打住,我问你,子陵娶你,是为了看家护院出入平安吗?”

  子陵二字,应该是江辞舟的字。

  青唯摇了摇头,闭嘴了。

  一旁江辞舟道:“上回路过谷宁酒坊,我让朝天给我买壶酒,他不去,说什么让我把酒戒了。不听话的扈从,带在身边有什么用?还缠着我掏银子给他打了把新刀。她会功夫,我看就很好,以后朝天也不用跟着保护我了,换她。”

  “少爷——”江辞舟身边,那名平眉细眼,名唤朝天的扈从错愕道。

  江逐年骂道:“都成了亲的人了,你看你说的什么胡话,她不懂规矩,你更不成体统!”

  这时,一名厮役进来禀道:

  “少爷,马车备好了。”

  他们今日还要进宫向太后请安,江逐年看他们一个两个都不顺眼,摆摆手,让他们赶紧走。

  却见江辞舟与青唯一前一后走到门口,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步履如风,江辞舟他都骂腻了,今日正好捡个新的:“你看看她,再给她配把刀,出门就是江湖!”

  青唯顿了顿,立刻收紧步子,规矩行了几步。

  江辞舟吩咐德荣:“听见了么?去把朝天那把新刀拿来,给娘子配上。”

  朝天脸色又一变:“少爷?”

  -

  “江家与太后的关系,说亲也亲,说不亲也确实高攀不上,过世的大娘子是太后的远房表妹,与太后原本走得并不近,只与荣华长公主相熟。这个荣华长公主是谁呢?就是先帝的妹妹,今上的姑姑,小昭王的生母。因着这一层关系,江家才渐渐亲近了太后。”

  去宫里的路上,江辞舟嫌细说起来麻烦,把德荣唤进车室,让他与青唯解释江家与宫里的渊源。

  德荣说起话来生冷不忌,强在直白易懂。

  “五年前,先帝爷不是下旨修筑洗襟台么?太后兴许是觉得少爷久无建树,洗襟台是个机会,就让小昭王带着他去了。后来呢,那台子塌了,少爷受了伤,不是外头传闻的轻伤,你想想,跟少爷一起受伤的小昭王,眼下还躺在宫里命悬一线呢,少爷受的伤挺重的,养了两年才好。太后或许是觉得愧疚,此后愈发关心起少爷,每逢大日子,都要召少爷去宫里一见。”

  “说回洗襟台。照道理,太后深宫之人,不能见外臣的,但是洗襟台塌了后,先帝郁郁而终,官家继位时,还很年轻,那阵子朝纲有些乱,是太后辅政,才稳住了朝局。官家孝顺,念太后恩德,默允了与太后有亲缘的外臣后辈,每逢大日子进宫探望太后。”

  与太后有亲缘的外臣都有谁呢?除了江家几个小户外,另就是何府了。

  当朝中书侍郎何拾青,正是太后的亲弟弟。

  而太后的亲侄子何鸿云乃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眼下已官拜工部水部司郎中。

  这些青唯都听曹昆德提过。

  江辞舟这一路上都不发一语,马车到了朱雀街,他撩开车帘,拿扇子敲了敲朝天的肩膀:“谷宁酒坊到了,给我买壶酒去。”

  朝天不去,“老爷说了,让少爷戒酒。”

  “你的刀到底要不要了?”

  朝天静坐半晌,跳下马车,不一会儿,提了一壶罗浮春回来,他把酒递给江辞舟,神情复杂地叮嘱:“快进宫了,少爷少吃些。”

  “你懂什么?”江辞舟拿过酒壶,把盖子撬开,“到宫里了才该吃酒。”

  -

  马车在紫霄城的西华门停驻,西坤宫的人知道江辞舟今日要带新妇进宫,很早就到宫门里侧来迎了。

  闻到江辞舟一身酒气,迎候的公公见怪不怪,只笑说:“江小爷这新禧的劲头可浓着哩!”

  西坤宫在四重宫门内,走过去要小半个时辰,正值辰时,太后刚颂完早经,眼下正在苑中的亭子里喂鱼。苑中有湖,湖上曲折栈桥以汉白玉铺就,青唯摘下帷帽,跟着江辞舟走过栈桥,发现亭中除了太后外,还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此人年不及而立,一身浅紫官袍,身形偏瘦,眉眼秾丽,长着一只鹰钩鼻,远望去,竟与太后有些像。

  一见江辞舟,他笑道:“姑母,子陵来了。”

  在西坤宫里,能喊太后姑母的外臣,大概只有此前德荣提过的何鸿云了。

  太后的模样倒是比想象中的年轻些,一对长眉斜飞入鬓,见了江辞舟,目色分外柔和:“适才念昔要走,哀家说,让他等等,子陵该带着新妇来看哀家了,说不得,一说就到了。”她的目光落在青唯脸上,含笑着道,“是个好姑娘。”

  江辞舟道:“如何说不得?今早起身,子陵想的第一桩事就是带着娘子进宫见太后。”

  他一开口,一股酒气。

  太后蹙了眉,尔后道:“你刚成亲,哀家说不得你,说了怕坏你的喜气。但你也大了,眼下更是成了家的人,这几年下来,算是经历了些事,没往常那么浑了,就是这吃酒的毛病,怎么至今不改?官家看重你,把玄鹰司交给你,这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担子,你可不要辜负了官家信任。”

  江辞舟道:“子陵记住了,下回一定少吃。”

  何鸿云在一旁打趣道:“姑母适才还说,子陵新禧,绝不说他的不是,眼下却又忍不住,姑母爱重子陵,亲得很,侄儿看着嫉妒。”

  他仗着太后宠爱,说话没什么顾忌,太后听后,看他一眼,语气平静:“你也一样,官家交给你的新差事,你着紧仔细办,千万办妥了。哀家知道你这个人,肚子里九曲回肠,很聪明,你要把心思花在你的生意经上头,不是不能够,只要你把正业做好,哀家挡着,谁能说得了你?”

  何鸿云得了垂训,合袖称是。

  几人陪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不多时,曹昆德过来了,他看见跟在江辞舟身边的青唯,不动声色,与太后拜道:“官家早上的政务议完了,午时得空儿,说是愿过来西坤宫陪太后用膳。”

  太后和颜道:“他孝顺,让他来便是。”

  曹昆德应了,刚欲走,太后又把他唤住,“你去一趟元德殿,让皇后也来。”

  曹昆德称“是”,离开前路过青唯与江辞舟,说了句:“恭贺江小爷新禧。”

  皇帝要来,江辞舟与何鸿云自也不好多留,陪着太后又说了几句话,一齐告辞了。

  -

  宫里的小黄门引着几人往外走,出了三重宫门,何鸿云步子一顿:“子陵留步。”

  江辞舟回过身:“有事?”

  何鸿云搓着手,看了青唯一眼,似乎有点犹豫。

  青唯立刻会意,让小黄门引着自己先一步往西华门去了。

  何鸿云道:“有桩事,在下不得已,要拜托子陵。”

  “念昔只管说来。”

  “前一阵,玄鹰司查封了流水巷的莳芳阁,听说是要抓城南暗牢里逃脱的贼人,不知此案可有了结果?”

  江辞舟道:“此事我不清楚,这案子一概由卫玦负责。怎么?念昔也想找到那贼人,立上一功?”

  “哦,这倒没有。就是子陵你也知道,我有个庄子……”

  江辞舟一听他提“庄子”,一下子就笑了,“适才太后才让你不要把心思放在生意经上,这么快又打起算盘了?”

  何鸿云的庄子在城郊,说是庄子,实际上是一处狎妓吃酒的私密园子。

  何鸿云苦笑道:“实在是我这庄子上,近来除了一个“扶冬”,没一个好货,凭的惹人笑话,我心中也堵着口气。可你说我怎么办?流水巷十八条胡同,做买卖的多了去,上三等,下九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我顶着这么个身份,总不能明着抢人,眼下……”他顿了顿,悄声道,“你也知道,太后盯我盯得正紧呢。”

  “所以,”他退后一步,合袖朝江辞舟行了个礼,“不得已,只能拜托到子陵头上,卫玦此前不是查封了莳芳阁么?要我说,那暗牢里的贼人早跑了,他审几个妓子,审了这么多日了,审出什么了?他就不是个脑子灵光的人!所以子陵,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梅娘和她手下的妓子一并与了我,我一定……”

  “好啊。”不等何鸿云说完,江辞舟就道,他带着面具,不露眉眼,只有嘴角噙着一丝笑,“人在铜窖子里,你何时要?”

第16章

  何鸿云没想到江辞舟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搓手思量了一下,“这个,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我也知道,眼下子陵你刚上任,卫玦、章禄之两个驴脑袋,跟你不大对付……”

  “这却没什么。”江辞舟笑道,朝上指了指,“我什么德行,官家心里头清楚,除了吃酒,只会享乐,叫我去管玄鹰司,官家也是一万个不放心,从殿前司里抽调了两百人,让我并入玄鹰司里。我手上有人,到时候随便下个调令,让我的人跟铜窖子的看守轮个班,那些妓子,给你弄出来就是。你看明日如何?”

  “明日?”

  这话一出,何鸿云都诧异了,眼下江辞舟正是新婚燕尔,怎么说都该缓几日,何鸿云本想客气几句,但他确实急得很。

  江辞舟似乎看出他的踌躇,说道:“你也不必觉得麻烦我,我肯帮你,是有条件的。”

  何鸿云连忙道:“子陵尽管说来。”

  “莳芳阁的梅娘,有一手‘梅枝舞’的绝技,据说可以在冬雪梅枝上起舞,但见梅花落,雪纷纷,而梅枝不折,她后来将这技艺传授给了不少人,没一个人比她跳得好,她年纪大了,收山了,不跳了,我却还想亲睹一回真正的‘梅枝舞’。”

  何鸿云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可眼下人在江辞舟手上,容不得他讨价还价,便点头:“好,人若到了我庄子上,今冬第一场雪至,我必让她跳给子陵看。”

  江辞舟又道:“贵庄以两桩事闻名,一曰佳肴‘鱼来鲜’,我想尝一尝;二曰‘美人扶花’,我想看一看,当年名震一时的扶夏姑娘病了几年,我怕是没这个眼福了,眼下新到的这个扶冬姑娘,不知可有幸一见?”

  “这却好说!”何鸿云一口答应,“明晚在下要在庄上摆宴,子陵的几个知交,徐家的公子、曲家的小五爷、还有邹平,他近日刚升了巡检司的校尉,都会前来。原本也想给子陵递帖子,这不,怕打扰了子陵你新婚么?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你也来,到时无论是‘鱼来鲜’还是扶冬,只要子陵想尝的想见的,我通通让你享受个痛快!”

  江辞舟道:“你也说了,我刚成亲,明晚就不去了。至于‘鱼来鲜’,这样,明日我让朝天去贵庄上自取,顺道认个熟脸,以后我但凡得了空,自行过去就是。”

  这话说出口,竟有个要常来常往的意思。

  何鸿云不由地取笑他:“原以为洗襟台那事儿过后,子陵这几年学规矩了,没想到,都成了亲的人了,也不忘了风流。”

  -

  翌日天刚亮,青唯还未苏醒,身边传来一丝轻微的动静。

  江辞舟轻手轻脚下了榻,去耳房里洗漱。

  青唯警觉地睁开眼,隔着纱幔看去,江辞舟立在屏风前穿衣,一身绣着雄鹰暗纹的箭袖玄衫,外罩紫纱袍,腰间束了根青銙带,是玄鹰司都虞侯的官服。

  看这装束,他今日要去衙门?

  他们刚成亲,朝廷给了七日休沐,这是天恩,照道理,如果没要紧的事,是不该去衙门的。难不成是玄鹰司有什么急务唤他?

  青唯正思量着,忽然听到脚步声。

  江辞舟穿好衣裳,朝床榻这里走来。

  青唯立刻闭上眼。过了一会儿,纱幔轻动,似乎是江辞舟把帘子撩开了。

  青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觉得他在榻前伫立的时间太长了些。

  良久,江辞舟才无声把纱幔放下,屋门“吱呀”一声推开,又合上了。

  青唯在榻上睁眼躺了一个时辰,直到天彻底敞亮了,她才起身,外间的留芳驻云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奴婢去给娘子打水,备早膳。”

  青唯问:“怎么没瞧见官人?”

  留芳道:“少爷早上说有急差,赶去衙门了,要等午过才回来,走前还吩咐奴婢们不要吵醒娘子。”

  果然是去玄鹰司了。

  青唯道:“走得这么急,用早膳了么?

  驻云与留芳对视一眼,皆道:“没有,德荣送少爷走的,想必路上会用。”

  青唯又道:“他近日在衙门是挂了休沐牌子的,早膳解决了,午膳呢?咱们府上灶房里有备的么?”

  即便挂了休沐牌子,偌大一个玄鹰司,哪里会短了堂堂都虞侯一口吃的。

  但是驻云伶俐,见青唯一问再问,很快听出了话里藏着的意思。

  她想着少爷娘子大约是新婚燕尔,一刻也不舍离分,笑着回道:“有的,奴婢这就让人把食盒备好,娘子是要差下人送去,还是……要亲自送去?”

  青唯也似思量了一阵,才道:“我亲自送吧。”

  -

  府上的厮役驱车送青唯去衙门,途中路过谷宁酒坊,青唯特地买了一壶罗浮春。

  玄鹰司的衙署在三重宫门之外,走东华门旁的小角门入,由看门的侍卫验过牌子。

  这里不算禁中,各部办事大院与衙署遍布,四品官以上的家眷准允偶尔探访,但通常都是打发府上仆从过来,只因女眷大都会被拦在角门外再三盘问,以各种理由拒之。

  今日的侍卫知道江辞舟是刚成亲,没怎么为难青唯,放过了。

  青唯到了玄鹰司衙署外,早有一名身形颀长,模样极其年轻的玄鹰卫来迎,此人名唤祁铭,尊称青唯一声“夫人”,说道:“大人一个时辰前唤了卫掌使、章校尉去值房里议事,眼下还没议完,小的先帮夫人去通禀一声。”

  青唯打量他一眼,他身上的玄鹰袍簇新,像是个新来的。

  青唯道:“不必了,我不过是送食盒来,等等便是。”

  祁铭称是,把青唯引至公堂内一间静室坐了,奉上茶,退了出去。

  曹昆德早前与青唯说过,玄鹰司分内外衙,外衙就是办事的,玄鹰司四大部,鸮部、鹞部、鸱部、隼部的公堂,以及上头都虞侯、点检的值房,都在外衙。外衙行事相对宽松。但玄鹰司真正的核心却在内衙,譬如臭名昭著的铜窖子,就建在内衙最深处。

  因此,进到玄鹰司的外衙容易,但想进到内衙,尤其在卫玦整肃过玄鹰卫之后,难于登天。

  青唯吃了会儿茶,在心中把种种借口都思量好,重新带上帷帽,推开门,与祁铭只道是坐累了,不顾祁铭面上难色,径自往内衙的方向走去。

第17章

  内衙的大门设在衙署内,与外衙以一道内巷相隔。

  内巷宽大,大约等同于一个院落。

  青唯不经意走过去,还没到内巷,便被内衙门前的玄鹰卫喝止:“玄鹰司重地,不得擅闯!”

  内衙的门开着,从青唯这里望过去,院中每隔一段距离,便伫立着一名披甲执锐的玄鹰卫,拐角处、内门处,每一道关卡,更有多达四名玄鹰卫把守。

  这还只是内衙的第一重门,而铜窖子是在三重门内,也就是说,想要见到梅娘,要闯过三个这样戒备森严的衙地。

  曹昆德此前的话一点不假,玄鹰司眼下就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莫要说她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青唯心中暗自后悔,她实在太冲动,也太高估自己了。

  眼下玄鹰司在审的案子只有梅娘这一桩,江辞舟说有急差,她担心情况有变,急赶着送来食盒。转念想想,她与江辞舟成亲不过三日,彼此之间并不很熟,忽然体贴至斯,难道不会惹人生疑吗?

  寻常人倒也罢了,可是江辞舟……她直觉这个人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

  早知如此,她该从长计议的。

  青唯非常自责,她后悔自己打草惊蛇,可眼下草已打了,只能尽量把家中那条蛇安抚下去。

  青唯不动声色地往回走,忽见前方行来一列玄鹰卫,足有三五十人之多,他们身上的玄鹰袍与祁铭一样,是簇新的。一路行来,目不斜视,到了内衙门口,为首一名头戴羽翅盔的玄鹰卫出示一张令牌:“奉都虞侯之命,今日我等与鸮部诸位调班。”

  内衙的守卫一愣,说道:“此处乃内衙重地,玄鹰薄上有令,不得擅离职守,不得任人擅闯,除非见到三张调令,不能临时调班。”

  所谓三张调令,指的是玄鹰司三位当家的,即都指挥使、都虞侯、都点检的调令,然而眼下玄鹰司人才凋令,上头除了一个虞侯,往下便只有卫玦和章禄之了。

  为守的羽翅盔颔首,又出示两张令牌:“这是卫掌使与章校尉的。”

  守卫接过,自己验过后,又交给旁边的人检验。须臾,他将令牌交还给羽翅盔,拱手道:“在下能多问一句,虞侯为何要忽然调班吗?”

  羽翅盔露出一个淡笑:“虞侯新禧,犒赏大伙儿的吃酒,新官上任,大伙儿莫要不给虞侯面子。”

  守卫的还是迟疑,但卫玦、章禄之都应了,他们哪能不从?于是对羽翅盔道:“你们的人先进去,我再让鸮部人撤出来。”

  青唯看了一会儿,见玄鹰卫撤换人手,便跟祁铭一同回外衙去了。

  又在静室里静坐片刻,青唯出来,把食盒交给祁铭,说道:“我一个女眷,不好在此多打扰,既然虞侯还在议事,小兄弟帮我把食盒转交给虞侯便是。”

  祁铭称“是”,他本想把青唯送至宫门,但青唯只道是认得路,让他在衙外止步,自行走了。

  青唯离开玄鹰司,越走越快。

  她适才已仔细观察过了,虽然内衙进不去,但是内外衙之间的巷陌东侧,有一个天井与旁边的衙署相连,形成一个死角,伏在檐上,既可以遮掩身形,又可以看到内巷里的动静。

  她直觉玄鹰司忽然调班没这么简单,且今日请求调班的玄鹰卫,身上的袍服簇新,换言之,他们极可能是新来的。

  青唯此前一直与曹昆德有联系,玄鹰司任何风吹草动,曹昆德都会告诉她,直至薛长兴投崖,未曾有任何新人调入玄鹰司。因此这些新来的,应该是这几日刚到玄鹰司,大概是皇帝担心江辞舟独木难支,给他分派的人手。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是新来的,他们很可能对内衙的情况不熟悉,更有甚者,他们尚没有见过梅娘与一干妓子!

  玄鹰司雪藏五年,五年后的第一案,便是与薛长兴有关,事出反常必有妖,青唯没有妄想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闯进内衙,但她必须再去看看。

  她此行仓促,没有做万全的准备,走到一处无人的墙根下,双指抵住唇,急吹三声鸟哨。

  隼飞至半空,她担心惊动旁人,没有去接,隼不下落,盘旋片刻,飞回去了。

  青唯不知道曹昆德看到来而复返的隼,会不会出手帮助自己,她来不及多想,足尖在墙根上借力,瞬时跃上屋檐。

  衙署之地虽不如禁中戒备森严,也有巡逻的侍卫,青天白日,青唯一身青衣,实在显眼,她俯身在瓦顶,几乎是匍匐前进,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不出所料,这帮新来的玄鹰卫果然有异。

  青唯刚到天井的死角处,玄鹰司已调完班了,卫玦的人马一撤,为首的那名羽翅盔便吩咐:“把门掩上。”

  随着“砰”一声,外衙通往内衙的门被合上,羽翅盔立刻看向下头几人:“快去。”

  几人颔首,疾步往内衙去了。

  又待片刻,只听一阵仓促嘈杂的脚步声,间或伴着一阵压低的催促:“走快点!”

  只见数十个穿着绫罗绸衣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走出来,正是莳芳阁的妓子!

  她们被关了数日,身上有些脏,好在大多看起来都没受伤,大概是缉拿梅娘时顺便拿的。梅娘落在最末才出来,她受了刑,身上有数道带血的鞭痕,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饶是如此,也没让人掺扶,神色镇定的步至内巷,在玄鹰卫的吩咐下,与前头一干妓子一样蹲下身来。

  羽翅盔于是吩咐:“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人到了没有。”说着,从内巷西侧的小门出去了。

  青唯暗自错愕,看这架势,他们是想把人送走?

  可是,看那羽翅盔区区一个玄鹰司校尉,必不敢这么做,那么就是领了江辞舟之命?

  把人送走,要送去哪里?青唯不由地想,薛长兴失踪,只留给她一个木匣,她想查洗襟台的真相,除了一根玉簪,没有任何线索,曹昆德终究靠不住,梅娘是她最大的机会,她赌不起。

  如果梅娘此行遇害了呢?她必须现在行动。

  青唯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些妓子出来时,羽翅盔没有点算人数,说明他对她们并不熟悉;这些玄鹰卫行事仓促,面有急色,说明他们所办之事隐秘、见不得光;羽翅盔没有把内衙的玄鹰卫都调出来看守妓子,说明他不想闹出动静,引起骚乱。

  因此,这些妓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只要不被人发现,又有什么分别呢?

  青唯看了眼自己的衣裙,她今日亦穿绸纱,与妓子们略像,在瓦顶趴久了,蹭得一身灰尘,与她们一般无二,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眼上这斑,实在太扎眼了。

  青唯当机立断,她摘下帷帽,藏在屋檐下的死角,从腰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倒了些药粉在手中,以掌心捂热了,覆于左眼之上。

  左眼周遭的肌肤微麻微凉,但很快,凉意就褪去了,升腾起一股热来,青唯于是顺手一抹。

  她在瓦顶拾起三枚碎石,利落一掷,碎石带着力道,直击西侧门槛。

  趁着内巷里几名玄鹰卫不备,青唯无声从屋檐跃下,迅速并入妓子后方。

  她动作太轻了,几乎没有妓子注意到她,挪至梅娘身边,青唯低声唤了句:“梅娘。”

  梅娘移目过来,随后就怔住了。

  她沦落风尘数十年,更是莳芳阁的老鸨,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可眼前这个姑娘,该怎么形容呢?乍一看,只是觉得好看,肤白清透,秀丽多姿,可只要多望一眼,便会不自觉被她吸引。

  她太独特了,五官的线条非常干净,眼尾上翘,鼻峰秀挺,颊边的两颗痣有些俏皮,像是春日里开得恰到好处的桃花,又带着秋霜的冷,覆着凛冬的雪。

  梅娘确信她不是莳芳阁的人。

  但她知道,她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靠得这么近,却不出手伤她,应该不是敌人。

  青唯发现梅娘没有认出自己,为防惊动旁人,做了个口型:“薛长兴。”

  梅娘愣了愣,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姑娘,竟然是那夜罩着黑斗篷,功夫极高的女子。

  时间紧迫,青唯也不拖沓,立刻就要取出袖囊里双飞燕玉簪给梅娘看,正这时,适才去接头的羽翅盔回来了,他环目望了一眼内巷中的妓子,没有发现异样,朝旁吩咐了句:“人到了,带她们走吧。”

  此言出,妓子们目中均露骇色。

  她们被关得太久了,没人敢问眼下是要去哪儿,她们甚至不知道此行是不是去送死。沦落风尘已是命苦,眼下风雨飘摇,命在一线,有的人已低低呜咽起来。

  旁边的玄鹰卫不耐,呵斥道:“哭什么?小点儿声,都跟上!”

  妓子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内巷西面的小侧门迈出。青唯落在最末几个,望向前方,正午已过,西斜的光透过那一扇小门照进来,生休开,死伤惊,她也不知跨过了这道门,前方是吉是凶,可眼下已没有回头路了。

  青唯落在梅娘后方,跟着一群妓子一起,往小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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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铭在江辞舟的值房外一直等到申时,才见卫玦与章禄之离开。

  祁铭连忙拱手行礼:“卫掌使、章校尉。”

  卫玦“嗯”了声算应了,章禄之却是一脸愠色。

  其实祁铭只道他二人面色为何如此难看,早上江辞舟唤他们议事时,祁铭是在一旁的。

  说是议事,江辞舟只吩咐了两桩事,一是内衙调班,二是放了梅娘。

  章禄之不忿,问道:“敢问虞侯为何要放走梅娘?”

  江辞舟以一句“做个顺水人情”搪塞了他。尔后一直拘着卫章二人,直到吴曾那边彻底将人放走。

  不一会儿,江辞舟也从值房出来了,他似有事要办,没瞧见一旁的祁铭,径自往内衙走,祁铭连忙跟上去,说道:“虞侯,适才夫人来过了。”

  江辞舟步子一顿:“谁来过?”

  “夫人。”祁铭道,“夫人说,虞侯在衙门挂了休沐牌子,担心衙门不供饭菜,特地送来。”

  江辞舟愣了一会儿,又问一次:“她来给我送吃的?”

  祁铭道:“是,还有一壶酒。属下已把酒与食盒拿去灶房里热着了,等虞侯办完差事,立刻取来。”

  江辞舟去内衙,不过是想亲自问一下吴曾,是否已将梅娘送走了,眼下却是不急了。

  他道:“不必了,去把食盒取来,让吴曾过来见我。”

  祁铭应是,很快把食盒与酒送到江辞舟值房。

  江辞舟默坐了一会儿,把盒盖揭开。食盒里的饭菜是他家中常备的,没什么特别,酒水是谷宁酒坊的罗浮春,大概是他昨日路过,催促朝天去买,她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