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舟看着公案上的酒菜,没有动筷子,他只是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面具遮了脸,不见眉眼,日光却透窗而入,落在他流转的眸色。

  屋外传来叩门声,江辞舟回过神。

  他盖上食盒盖子,说道:“进来。”

  吴曾便是适才青唯在内巷里见过的,那名头戴羽翅盔的玄鹰卫,到了桌案前,吴曾拱手一拜:“虞侯,人已平安送走了。适才属下去外头查探,小何大人的人手来得及时,这些妓子没被人发现。”

  江辞舟“嗯”了一声。

  吴曾的目光落在他桌案上的食盒,不由地问:“虞侯还不回么?”

  “还有点事。”江辞舟抬眼看他,“怎么?”

  吴曾笑了笑:“没什么,想着虞侯新禧,不该将好时光耗在公堂里。适才卑职探查回来,路过宫门,瞧见江府的厮役等在马车旁,还以为虞侯要回了。”

  “我府上厮役?”

  他上下值惯常由德荣来接,德荣吴曾是认得的,今日何鸿云庄上摆宴,朝天被他打发去庄子里认门了,府上怎么还会有厮役来接他?

  江辞舟的目光落到食盒上,稍怔了一下,唤道:“祁铭。”

  祁铭推门而入:“虞侯。”

  “青……我娘子她,是何时走的?”

  “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江辞舟转头问吴曾:“莳芳阁的妓子是一个时辰前离开的?”

  “正是。”吴曾道,见江辞舟立着不动,唤了声,“虞侯?”

  江辞舟拿了薄氅,径自往外走,声音一改往日轻佻,沉肃清冷,“找个认得何鸿云庄子的,立刻跟我走一趟。”

第18章

  马车一路颠簸,行驶了近两个时辰才停下。

  须臾,车外有人催促:“都下来!”

  青唯与挤在车室内的数名妓子依次下车,入目的是一座庄园。庄园占地极广,傍山而建,白墙黛瓦,草木葳蕤。

  妓子们由几名护卫打扮的仆从引入庄内,穿过一片翠竹林,在一扇月牙门前停下。月牙门上有个匾额,写着“封翠院”三个大字,匾额下立着几个嬷嬷,见了她们,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高声道:“从今往后,你们就住在这儿了。这儿的客人可不比外头,什么下三等、下九流,通通没有!来咱们这儿的,都是贵客,你们机灵些,守规矩,把他们伺候舒服了,今后有的是福气享;倘是不守规矩,记住了,这儿也不是养闲人的地儿,嬷嬷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长记性!”

  话到这,妓子们心里头也了然了。

  外头的勾栏瓦舍太扎眼,达官贵人们讲体面,不爱去,可又按捺不住风流本性,怎么办?有人投其所好,修了庄子。庄子明面上看去,像大户人家的宅邸,实际上呢,是专供这些贵人们吃酒享乐、宴饮狎妓的场所。

  这样的庄子在京城不少,场地通常隐秘,大小不一,要进入庄内,还得有熟人引荐才行。这些青唯从前只是略有耳闻,没成想今日长了见识。

  领头的嬷嬷又吩咐:“排好队过来,一个一个报名字,名字不好听的,换了重取,记完名就去院中另一间屋子里候着,等人过来给你们验身子。”

  旁边还有护卫跟着,青唯摸不准状况,不敢贸然行事,跟着梅娘排队,到了月牙门前,记名的嬷嬷问:“叫什么?”

  “这是我们莳芳阁新来的姑娘,还没来得及起……”梅娘担心青唯不知怎么应付这状况,在一旁代答。

  “问她,你插什么嘴?”嬷嬷厉声打断,又问一次,“你叫什么?”

  青唯随意编了个名,嬷嬷点头,提笔记到一半,笔锋忽然一顿,她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青唯,与一旁领头嬷嬷对视一眼,拿起手旁的印章,在青唯编的花名下盖了枝艳丽的桃花戳。

  入了院,守卫便不跟着了,封翠院很大,当中挖了池塘,池塘后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验身子的屋子是小楼一楼正间,门口也守着人,似乎还要重新记一次名。

  梅娘到了回廊上,见后头的妓子尚未跟来,低声问青唯:“姑娘,薛官人他……”

  “他走了。”青唯知道梅娘想问什么,答道,“当日我们被玄鹰司追踪,出城以后,逃到宁州地界,我掉头回到京城,他逃走了。”

  青唯没说出全部实情,倒不是不放心梅娘,只因实在没这个必要。

  梅娘舒了一口气:“他这几年一直想要上京,在京郊附近几座州府徘徊多日,到了宁州好,宁州的山野他很熟悉,定能平安逃脱。”

  青唯是混进来的,不宜在庄上久留,她四下一看,见无人注意到她们,单刀直入:“薛叔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洗襟台坍塌的真相,这个你知道,对吗?”

  梅娘点了点头。

  “薛叔离开前,把这个留给了我。”青唯说着,探入袖囊里,把双飞燕玉簪露出来给梅娘看,“这支玉簪,你可知道渊源?”

  玉簪是木匣子里的事物,梅娘当时替薛长兴保管木匣,见是见过,只是……

  梅娘摇了摇头:“我只记得薛官人说,这支玉簪与洗襟台息息相关,不可轻易示人,别的,他没有与我多提。”

  对于梅娘的不知情,青唯早作了准备,她并不气馁,继续追问:“又或者,与玉簪无关,他冒险来京,除了见你,必然还有非常重要的事,他将木匣交给你时,与你提过什么旁的什么没有?”

  旁的?

  经青唯这么一提点,梅娘瞬间想了起来:“折枝居!”

  “折枝居?”

  “是流水巷的一个小酒馆,就在东来顺附近,薛官人向我打听过这酒馆,还说想去一趟。”梅娘道,见青唯没反应过来,把方位告诉她,“顺着沿河大街直走,快到东来顺,有一个岔口,从岔口拐进去是一个死胡同,折枝居就在死胡同的尽头。”

  梅娘这么一提,青唯一下就记起来了。

  当夜她与薛长兴逃出莳芳阁,身后玄鹰司急追,她本想避走小巷,从来路离开流水巷,可薛长兴头也不回地往东来顺走,以至他们避无可避,她不得不使计撞上江辞舟,碰洒他的酒水,掩护薛长兴离开。

  眼下想想,薛长兴不是个莽撞的人,他知道江辞舟在东来顺摆酒,怎么会选择去东来顺呢?

  还是说,一切正如梅娘说的,薛长兴的真正目标,并不是东来顺,而是那个死胡同里的酒馆,折枝居。

  在那样走错一步攸关生死的时刻,他还念着要去那个酒馆,这酒馆一定有玄机!

  青唯道:“我知道了,多谢。”

  几句话的工夫,两人已到了回廊尽头。验身的屋子前拉起帷幔,外头排着长龙,屋门口另守着几个嬷嬷,其中一个正在训话:“验好了身子,有人会领你们去各自的住处,晚间有人来教你们技艺,技艺学得好——”嬷嬷抬手,往封翠院后几座单独阁楼小院一指,“瞧见那儿没有,咱们这儿的花魁红牌们,都住着这样的地儿!这是你们在外头想都想不到的福气!”

  言罢,问一旁一个护卫:“名册送到了没有?”

  “应该快到了。”护卫道,看了妓子们一眼,“她们是从牢里放出来的,衙门么,办事章程多,名册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送到的,先点着人数,记完名,到时候再核。”

  嬷嬷冷声道:“正是因为来路不正,才不能掉以轻心,多了一个少了一个,指不定就要惹出祸端。”

  青唯一听这话,暗道不好,没想到这庄子规矩如此森严,还要查验妓子的人数。

  她是临时混进来的,一旦这些嬷嬷拿到玄鹰司的名册,把她揪出来太容易了。

  时值黄昏,四下暮霭渐起,青唯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梅娘见青唯要走,捉住她的手腕。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青唯一眼,做了个遮脸的动作,褪下身上的绢纱递给她。

  青唯接过绢纱,对梅娘一点头。

  避至妓子最末,青唯以廊柱掩住自己身形,一个纵跃,跃上廊顶。她动作虽轻,若要仔细观察,发现她其实不难。好在封翠院的护卫似乎没料到有人能潜入庄内,注意力都放在廊下了。

  暮色更深了,青唯借着夜暮掩护,很快到了高处屋檐。

  她四下望去,这庄子比她想象中更大,眼下她所处的封翠院,在庄子的西侧。由西朝北而望,紧接着封翠院的便是适才嬷嬷指给她们的,花魁、红牌们住的阁楼小院。阁楼小院再往北是一条宽巷,宽巷后是偌大的膳房,膳房外,衣着妍丽的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进进出出,穿过一片樟木林,就到了庄子前院。

  今夜前院似乎在摆宴,从这里看去,只见灯色满眼,曲水流觞,间或有笙歌鼓点传来,靡靡之音不绝于耳。至于庄子的东侧,看上去应该是庄上主人、贵客的居所,而南侧住的则是庄子的护卫与仆从。

  青唯适才是从西门进的庄,照眼下的情形看,东南两边护卫太多,都不能走,回西门,从那里混出去,是最好的办法,只是,一旦玄鹰司的名册送到,发现妓子里多出一人,西门一定会第一时间封锁,她不能冒这个险。

  那么只剩下北边正门。

  青唯的目光落在樟木林后的膳房,为今之计,只能假扮送馔侍女,去到前院,然后趁着宴席人来人往,混出庄子了。

  青唯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很快掠过阁楼小院,到了膳房屋顶。

  夜色已至,奈何她今日没穿夜行衣,虽有梅娘的绢纱掩面,不敢随意现身,她蛰伏在翘檐后,静待时机,忽听檐下传来人声:“江小爷若喜欢‘鱼来鲜’,打发人到庄子上说一声就是,下头那么多跑腿儿的,闲吃饭的么,劳烦朝护卫亲自取,实在罪过。”

  “少爷打发我来,也是为了认个熟脸。以后得了空,必然是要常来往的。”

  青唯一愣。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她朝下看去。

  适才说话的两人已走了出来。其中一人看打扮,应该是庄子上的管家,走在他身后的,一身青白相间的劲衣,二十出头年纪,平眉细眼,面貌干净,腰间配了把刀,不是朝天又是谁?

  朝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管家的道:“那敢情好,日后江小爷要来,提前说一声,庄子上只管备好‘鱼来鲜’候着!我送朝护卫。”

  “不必了。”朝天客气道,“小何大人摆宴,前头还忙,不多耽搁徐管事,侧门的路我认得,自行出去就好。”

  与管事的道了别,朝天提着食盒,自行走了。

  青唯盯着朝天的背影,暗暗觉得不对劲。

  梅娘被抓,与城南劫囚有关,这是大案,江辞舟不会不知道。可他今日前脚才放走了梅娘,后脚就让朝天到这庄子上来取什么‘鱼来鲜’,这不可能是巧合。

  还有适才朝天提的小何大人,小何大人不正是何鸿云?

  难道那天何鸿云留下江辞舟,就是为了跟他讨要梅娘与这些妓子?

  青唯隐约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她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见朝天没发现自己,暗中跟了上去。

  朝天离开膳房,穿过宽巷,绕至一处拐角,见前后似乎无人,匆匆将食盒放下。

  他拨开盒下的一个机关,从一个空心的、宽大的暗格里,取出一身黑衣斗篷,罩在身上,融入夜色中,往墙头一跃,迅速往住着花魁红牌的阁楼小院去了。

  青唯立即跟上。

  阁楼小院中,每一间楼阁都有专人把守,朝天目标明确,到了一间叫作“扶夏馆”的楼前,趁着两名守卫反应过来,双手为刃,左右各一个重击,两名守卫便昏晕过去。

  朝天跃上阁楼二层,稍待犹豫,推门而入。

  青唯见了这场景,心中惊异,她避身在院中一株高大的樟树上,又看了一眼楼名——

  扶夏馆。

  这个扶夏馆,有什么蹊跷吗?

  罢了,硬想是想不出来的。

  青唯足尖在树梢上借力,无声落在二楼的寝房外。夜色昏昏,屋中烛火通明,朝天大约是为了方便离开,进屋后,没有完全将门掩上,青唯透过门隙望去,寝屋的圆榻边垂着纱幔,里头似乎有一人正在酣睡。

  朝天走近榻边,唤了那人一声:“扶夏姑娘?”

  可榻上无人回应他。

  朝天走得更近了一些,想要伸手撩开纱帘,他的动作非常小心,几乎要屏住呼吸。

  屋外,青唯也跟着屏住呼吸。

  就在朝天的手触到纱帘的一刻,封翠院那头,忽然传来护卫焦急的声音:“多了一个?怎么会多了一个?!”

  “千真万确,属下已再三核实了,送过来的妓子里,确确实实混进来了一个!”

  “立刻查!看究竟是谁混了进来,后门封禁,不准任何人出入!”

  青唯心中一凉,她的行踪被人发现了!

  她再顾不上朝天,正欲离开,那头,朝天听护卫找的不是自己,松了一口气,伸手掀开纱帘。

  正是这时,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在床榻,伴着“咔”一声,竟是机关触动的声音,朝天警觉地一个后仰,数十飞矢从床榻内射出——原来床上根本无人,只是一个鼓起来的被囊罢了。

  与此同时,扶夏馆屋顶上,一截的焰火冲上高空,斑斓纷繁的色彩在夜色里绽开。

  是鸣镝!

  这一刻,青唯什么都明白了,朝天必然是以取‘鱼来鲜’为由,潜进扶夏馆找人,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瓮中捉鳖,反将了他一军。

  这庄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朝天触发了机关不要紧,坏就坏在她也是潜进来的,他把人引来,她就要跟着倒霉。

  适才的飞矢没有射到人,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青唯想也不想,立刻一个纵跃,飞身躲上一旁高大的樟树,几乎是同时,朝天也破窗而出,迅速观察地势,跃向同一株樟树。

  两人站在树上四目相对,心有余悸地又看了小楼一眼。

  如果他们慢一步,眼下恐怕已被扎成筛子了。

  朝天重新看向青唯,夜色中,她以绢纱覆面,只露了一双眼,加之眼上没有斑,他根本认不出她。

  认不出她,却不妨碍知道她大概是什么人——适才护卫们的喊话他听到了,庄子里混进来一名女贼。

  青唯恨朝天莽撞,犹豫着要不要一脚把他踹下树再逃。

  对面朝天却先动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解下自己的斗篷,兜头罩在青唯身上,说了句:“保重!”任青唯一脚踹在自己腹部,摔下树去,屁股落地。

  朝天揉着屁股,对赶来的武卫急喊:“贵庄可是进了贼?我适才瞧见一个女贼闯扶夏馆,她眼下就躲在树上!”

  青唯:“……”

第19章

  前院酒席正酣,今夜赴宴的除了庄上的常客,还有京中几户贵胄公子哥。

  何鸿云正在敬酒,前门迎宾的厮役忽然来报:“四公子,江家的少爷来了。”

  何鸿云一愣,别过脸看去,江辞舟连官服都没换,一身紫纱玄鹰袍,外罩鸦青薄氅,已然跨入院中。

  何鸿云迎上去,欣喜道:“子陵不是说不来么,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江辞舟笑得轻佻,“衙门呆着无趣,家中也腻烦,想来想去,还是念昔你这里有意思,不来凑个野趣,始终觉得遗憾。”

  何鸿云听了这话,只当江辞舟是按捺不住风流本性,笑说:“子陵早该如此!我辈中人,不羁于世,何必拘泥于俗礼?”

  他今日收了莳芳阁的妓子,相当于得了江辞舟一个天大的人情,礼尚往来,眼下江辞舟既到了,怎么都该把面子给足了。

  前院花池中架了个台子,台上舞姬一曲舞毕,何鸿云朝领舞的招了招手:“扶冬,你过来。”

  扶冬正是庄上新到的花魁,至今未曾在人前露过脸,一众宾客见何鸿云将扶冬招至江辞舟处,纷纷移目过来。

  何鸿云笑着道:“江家少爷刚成亲,忍不住来见你,你可不要不给面子,赶紧敬江少爷一杯。”

  “是。”扶冬屈膝,对江辞舟行了个礼,摘下面纱,从一旁的托盘里取了酒,柔声道,“奴家敬江公子。”

  已至深秋,扶冬穿得却单薄,薄纱下,隐约可见赛雪的肌肤,她身姿袅袅婷婷,一双翦水秋瞳,单看一眼,便叫人觉得含情脉脉,又见她樱唇微起,声线柔媚婉转,若是定力不好的,只一听,骨头就该酥了。

  果真绝色佳人。

  江辞舟目不转睛地看着扶冬,半晌,接了酒,笑说:“我书念得少,不知当怎么形容美人,只问小何大人一句,今夜将美人舍了予我,如何?”

  “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江辞舟话音落,筵席中立刻有人接话,“扶冬姑娘刚到祝宁庄不过几日,江小爷做了第一个看花人,还要做第一个摘花人么?不妥吧,江小爷不是刚成亲么?”

  江辞舟移目看去,说话人名唤邹平,其父乃卫尉寺卿,又拜中散大夫。邹平原本毫无建树,近日借着老子的名头,混上了巡检司的校尉,行事逐渐傲慢起来,无论走到哪儿,底下都要带上一列巡卫。

  近来朝中章何二党相争愈烈,京中的这些贵公子哥们也审时度势,渐渐有了拉帮结派的迹象。何鸿云既然被称小何大人,为人虽有点钻营,比起孤高的小章大人,强在平易近人,是以邹平这几个,尤爱跟着他混。

  只是,他们虽跟着何鸿云混,心里却瞧不上江辞舟。

  何鸿云之父乃官拜二品的中书令,姑姑就是当朝太后,何家何等地位?堪称半个皇亲国戚。江家呢?江逐年当年不过一名县令,迁到京城久居闲职,至今也就是个集贤殿六品修撰。真要说就是江家运气好,早年攀上了荣华长公主与小昭王,眼下小昭王出了事,反叫太后把江辞舟当亲外甥心疼,何家顺带着,也礼待江家。

  邹平看不惯江家趋炎附势的劲儿,更瞧不起江辞舟,加之江辞舟近日被官家钦点,成了玄鹰司都虞侯,邹平一双眼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说话也夹枪带棒:“还是说江小爷眼下平步青云,官场得意,行走各处也不将我等凡俗之辈放在眼里了,一个花魁算什么,凡江小爷相中的,不拨一个头筹,便不算称心如意。”

  这话说得有点过,何鸿云刚欲劝和,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箭鸣,与之同时,夜空中焰火升空,在高处绽开。

  竟是鸣镝。

  何鸿云脸色瞬时一变,连忙吩咐身边扈从:“去看看。”

  扈从不到一刻便急赶回来,对何鸿云道:“四公子,不好了,有贼人进庄,闯了扶夏馆!”

  何鸿云听是扶夏馆,反倒放下心来,扶夏馆里机关遍布,寻常人闯入,哪能活着出来?

  他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关切道:“扶夏可安好?”

  扈从眼中急色不减:“扶夏姑娘尚好,只是这潜进庄子的女贼极其凶悍,轻功过人,眼下她已逃出阁楼小院,往前院这边来了,刘阊带了十数精锐过去,根本拦不住!”

  十数精锐都拦不住?

  何鸿云正待将自己的四名贴身扈从也分派过去,忽听一阵喧哗,他展目一望,只见一名身覆黑衣斗篷的女子破出樟木林,径自朝前院这边奔逃过来。樟木林外,数名护卫扑袭而上,那女子不躲不避,瞬时冲到一人跟前,一个矮身夺走他腰间钢刀。

  几乎是眨眼之间,刀锋争鸣出鞘,她回身腾跃,当空横劈,几名护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来势汹汹的刀势震退数步,与之同时,她后背如同长了眼,刀柄瞬间脱手,投掷而出,扎在身后偷袭她的人脚上。

  何鸿云被这场景惊得咽了口唾沫,连忙吩咐近旁贴身扈从:“快、快拦住她!”

  四名扈从应“是”,齐齐奔向黑衣女贼。

  江辞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打斗处,少倾,身边传来气喘吁吁一声:“公子。”

  是朝天赶回来了。

  朝天四下望了一眼,见是无人注意,低声跟江辞舟回禀:“没寻着人,碰到机关,办砸了。”

  江辞舟目光注视着前方,淡淡道:“没事。”

  朝天立刻道:“是没事,公子放心,我中途碰上这女贼,把闯扶夏馆的过失扔给她了,想必不会有人怀疑我。”

  江辞舟愣了一下,不看青唯了,别过脸来,看着朝天。

  不知怎么地,饶是隔着面具,朝天仍能感觉到主子的目光似乎不善。

  朝天以为江辞舟是在责备自己行事大意,解释道:“这女贼功夫极高,轻功极好,一直跟着我,我竟丝毫没有觉察。这些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不是她的对手,待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说着,扶了扶腰间刀柄,正要冲过去,不防被江辞舟叫住:

  “回来!”

  “公子?”

  江辞舟一度欲言又止,忍了忍,最后只问:“鱼来鲜呢?”

  朝天一头雾水,公子什么珍馐没吃过,这等关头,管那鱼来鲜做什么,他直觉江辞舟这话有深意,正深思,只听江辞舟吩咐,“先去把鱼来鲜取回来。”

  “可是——”

  “快去!”

  “……是。”

  何鸿云的扈从分自前后左右四方朝青唯合围过来,青唯立刻警惕,单看姿态,这四人的功夫远在庄子其他护卫之上,若是就地与他们一搏,她未必会输,奈何她眼下没有兵器在手,加之她的目的是出庄,并非与这些人缠斗,拼个你死我活,对她没有好处。

  青唯目色如炬,一一掠过四名扈从,巧了,其中一人的兵器居然是九节鞭。

  九节鞭虽不雷同于软玉剑,比之刀剑,对她来说已算非常称手了。

  时间紧迫,她只有一击的机会,青唯辨准时机,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刹那间身挪影动。她将速度提到极致,几乎成了一个黑色的虚影,朝手握九节鞭的扈从突袭过去,屈指成爪,直取他的面门。

  扈从被青唯这悍横异常的举动慑住,一时间竟不敢迎击,双臂交错于前,做出格挡之姿。

  岂知青唯突到近前,掌风却没有如期而至,青唯的目标倏忽一变,握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随着扈从一声惨叫,九节鞭脱手而出,青唯瞬间接住,抡空急出,在夜色里拉出数道银芒,将四周刚成阵势的护卫再次击退。

  银芒吐信,青唯毫不迟疑,见重围已出现豁口,收鞭扑取余下三名扈从,她并不直攻,到了近前,矮臂而下,九节鞭瞬间变作在草野里盘游的毒蛇,缠绕住其中两人的小腿,青唯借着巧力,纵跃而起,鞭子随之高提,伴着“咔嚓”两声,两名扈从往前跪倒,腿骨折裂。

  青唯突出重围,心中却没有松快多少。

  她知道一人之力实在有限,随着赶来的护卫愈来愈多,她必将有不支的一刻,哪怕她成功劫马,出逃庄外,待会儿应付追兵还需要体力。她不能在此缠斗,必须保存体力。

  而保存体力的最好办法——青唯的目光掠过筵席上一干宾客——劫持人质!

  庄上宾客见她悍然至斯,有的甚至已躲到了水池台子上,庄门附近只剩了何鸿云、江辞舟、与邹平几个公子哥儿。

  何鸿云身边多的是护卫,邹平身边也有巡卫保护,几个公子哥神色惶然,在护卫的掩护下纷纷后撤,只有江辞舟立在原地。

  青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立在那里。

  他看上去像是没反应过来,可夜风袭来,拂动他的薄氅,薄氅之下身姿如松,又觉得他不是不知危险,只是并不惧罢了。

  直到扶冬喊了声:“江公子,快躲开——”

  江辞舟似才回过神,“啊?”了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青唯,后知后觉地朝后退去。

  然而已经太晚了,青唯已经到了他身边。

  她伸手握住江辞舟的右臂,反折至他身后,同时整个人也掠到他后方,紧贴他的后背,抬手扼住他的喉间:“都别过来!”

第20章

  青唯刻意压低了嗓子,没有人听出她是谁。

  夜风阵阵,宴席上的笙歌早就停了,所有人骇然色变,均望向前院空地上,挟人对峙的女贼。

  她穿着宽大的黑衣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周身似有腾腾杀气,将一众护卫迫得不敢逼近。

  朝天取了“鱼来鲜”回来,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

  青唯的功夫他是见识过的,眼下主子被挟持,他不敢托大,悄然搁下食盒,避于人群后方,从怀里取出三枚梅花镖。

  梅花镖还未掷出,江辞舟蓦地出声:“朝天!”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害怕,提醒道,“不要轻举妄动。”

  青唯立时警惕,挟着江辞舟更后退数步,直至抵住庄门。

  朝天失了先机,只能罢手。

  何鸿云心知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高声与青唯协商:“阁下稍安勿躁,只要阁下不伤人,其余的一概好说!”

  青唯道:“让你的人都撤开!给我备匹马!”

  何鸿云应诺,看了周围的护卫一眼,护卫们立刻扔下手中钢刀,往后撤了数步。

  何鸿云正欲派人备马,一旁邹平却是不忿,说到底不过一个女贼罢了,哪怕她挟持了江辞舟,有什么好怕的?

  邹平忍不住道:“区区一个女贼,量她也不敢出手伤人性命,小何大人何必顾忌再三?就算她武艺高强,左不过一个人,小何大人有百余护卫,我还有巡卫,跟她耗下去,还担心救不出人质么?”

  何鸿云根本不理他。

  邹平说得轻巧,近来太后与官家如何看重江辞舟,邹平不知道,何鸿云是瞧在眼里的,万一这位江虞侯在他这儿受了伤,事情闹大了,指不定该怎么善后呢。

  何鸿云只管照青唯说的吩咐:“给她牵匹马来。”

  邹平见苦劝无果,一时间觉得十分难堪,他心中本就对江辞舟有成见,愤愤不平之下,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他恶向胆边生,高声吩咐:“巡检司!”

  “在!

  邹平身边的十数巡卫列阵,只待一声令下。

  “放弩箭!”

  “是!”

  箭矢上弓,霹雳弦惊,刹那间只闻破风之音,十数箭矢飞速朝青唯与江辞舟射去。

  青唯见了这场景,亦是错愕不已,她只当何鸿云礼待辞舟,不会不顾他的性命,没想到这庄子上有人连何鸿云的面子都不给。

  她虽挟持了江辞舟,没想过要真正伤他,眼见飞矢破空而来,青唯霎时松开扼在江辞舟喉间的手,几乎是下意识,把他往一旁推去。足尖在地上一挑,勾起一柄钢刀,青唯腾身接过,在庄门借力,仰身而倒,堪堪避过迎面袭来的飞矢,将钢刀格挡在身前。

  箭矢并不多,如果只有青唯一人,一把刀在手,足以应付,可她适才为了推开江辞舟,耽搁了一瞬,眼下反应虽迅速,还是漏出破绽,第二轮箭矢袭来,青唯一个不慎,被一道飞矢割裂衣袍,在她的左臂拉开一道血口子。

  左臂的疼痛还是其次,要命的是她已经失去人质了。

  庄中护卫瞧准这个时机,联合邹平的巡卫,再度扑袭而上。

  青唯往后看去,也是巧,庄上仆从正牵了马过来。

  她三两步掠出庄门,从地上捡了根飞矢,扎入马身,她才不放心何鸿云给她备的马,任骏马痛嘶,狂乱着挣脱仆从之手,奔入庄中,冲散袭来的护卫。

  青唯手提钢刀,随意找了辆马车,一刀斩断缰绳,劫了马,绝尘而去。

  -

  伤马踏过庄门,在庄中四下奔撞,一众宾客纷纷躲散,何鸿云着恼至极,只觉这帮护卫简直一群酒囊饭袋,连匹马都驯不好。

  他心中虽气,并不表现出来,待扈从终于制住伤马,连声下令:“追!赶紧追!”

  朝天抢至庄子门口,扶起江辞舟,“公子,您没事吧?您怎么会——”

  他本想问凭公子的本事,哪怕他不在,怎么会任那女贼近身。

  可不等他说完,江辞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江辞舟朝庄门望去,片刻,伸手抚上自己脖间。

  脖间火辣辣的,八成是留了指印,但他知道,适才青唯用的力道十分巧妙,刚好拿捏在制住他与不伤他之间。

  何鸿云提袍疾步赶过来:“子陵可有受伤?”

  江辞舟摇了摇头,他稍稍一顿,随后一言不发地看向一旁的邹平。

  明明隔着一张面具,邹平却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异常的冷。

  江辞舟从前什么德行,纨绔子弟一个,邹平与他半斤八两,哪有不清楚的。然而此时此刻,邹平有了种异样的感受,他说不出这感受究竟是什么,只觉得自己适才不该冲动放箭。

  此事到底发生在自己庄子上,既然没伤着人,何鸿云愿作和事佬,他斥了邹平几句,转头对江辞舟道:“说起来,那女贼急于劫马出逃,不敢伤人,怀忠虽鲁莽,亏得他下令放箭,子陵才及时得以脱身,怀忠,还不与子陵赔罪?”

  说是江辞舟脱身得益于邹平放箭,那贼人若是穷凶极恶,拿江辞舟去挡箭矢,后果岂堪设想?这道理大伙儿都明白,但何鸿云要四两拨千斤大事化小,没有不卖他情面的。

  邹平自认理亏,眼下也做低姿态,从托盘上拿了酒,说,“我这些巡卫从前乃卫尉寺□□库出身,放箭极有准头,适才见虞侯被劫,我着急救人,下令时没过脑子,只当他们绝不会伤到虞侯,眼下想想,当真是冲动了,我自罚三杯,还望虞侯莫怪。”

  邹平言罢,自饮三杯,又亲自斟了盏酒,递给江辞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