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腹微松,叶片从他修长的指间缓缓滑落,“罢了。”他折回身,“找寻无果,我们走吧。”

第12章

  “大娘子、二少爷、二表姑娘一起去了佛庙,要用过斋饭才回来,老爷今晚歇在衙门,大表姑娘可是要吃夜饭?奴婢让人去备。”

  青唯回到高府,见崔芝芸不在,寻人来问,底下的嬷嬷如是说道。

  青唯只道是吃过了。

  她在断崖下撞见江辞舟,耽搁了一阵,回到自己房中,已是暮色四合。她点上灯,把木匣子里的东西取出来,除了洗襟台的图纸,另就是一个锦囊。

  洗襟台的图纸一共五张,除了第一张初始图纸,后面四张都是改动后的,可是薛长兴说,洗襟台只改建了三次,那么其中一张多出来的图纸有何蹊跷?

  青唯的目光落到锦囊上。

  她直觉线索应该在锦囊里,然而取出里头的东西,竟是一支女子用的玉簪。玉色通透,簪尾镂着一对双飞燕,谈不上名贵,算是中上品。

  一支玉簪能与一个洗襟台扯上什么关系?

  青唯百思不得其解。

  怪只怪薛长兴走得太急,没能给她留下其他线索,她本想找莳芳阁的老鸨梅娘问问,可是莳芳阁已被查封,梅娘与阁中一干妓子皆被带去了玄鹰司铜窖子里。

  且不说眼下的玄鹰司跟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似的,玄鹰司的衙署在禁中外围,就算青唯本事过人,至多能在衙门前打探点消息。

  青唯有点后悔,昨日曹昆德让她陪嫁江家,她不该那么莽撞地拒绝,哪怕暂时应下,事后虚与委蛇,她也能暂借曹昆德之力,见到困在铜窖子里的梅娘。

  青唯正是一筹莫展,忽听外院传来罗氏的声音。

  “派人去找找,不过是去买块糕糖,这都一日了,还不回来,莫不要是遇上歹人了。”

  “是。”

  应该是罗氏与崔芝芸几人回来了。

  崔芝芸早上过来寻她,看样子约莫有要事,青唯将木簪与图纸收入木匣子,仔细藏好,推开门,正瞧见崔芝芸低垂着头从院中快步走过。

  “芝芸。”青唯唤住她,“你此前寻我何事?”

  崔芝芸看她一眼,移开目光摇了摇头:“没……已没事了。”

  这间小院本就是给她们姐妹二人住的,崔芝芸初来高家那几日,心绪十分不安,罗氏心疼她,便任她与自己同住了。

  青唯见崔芝芸往小院的东屋走,不由问:“你回来住了?”

  崔芝芸又看她一眼,飞快地笑了一下:“我一个马上要嫁人的人,总、总不好一直住在姨母的院子里。”

  青唯见她神色有异,直觉不对劲,几日前还说什么无论如何都要留在高家,眼下怎么忽然认命了?

  她步下阶沿:“你想通要嫁去江家了?”

  崔芝芸紧紧绞着手帕:“我能怎么办呢?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是由我想不想的。”

  她说着,折身快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边说道:“阿姐,我累了,想歇息了。”

  青唯看着她的背影,倏忽忆起适才府中上下似乎在找什么人,再联想崔芝芸的异样,她几步上前,抵住门,不由分说推开:“究竟如何想通的?”

  崔芝芸用力掩了几下门,掩不住,只好任青唯进屋。

  她点上灯,径自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摘耳饰:“我……已问过表哥了,他言语间推三阻四,想来是做不了主,没法留我在高家。我眼下除了嫁人,也没旁的路可以走了。”

  青唯环目望去,这间屋子比她住的那间要大一些,里外隔了道屏风,透过屏风望去,床前似乎落了帘。

  天尚未暗人尚未睡,落什么帘?

  青唯的目光又落在崔芝芸的手上,她的手背有三四条青紫交错的勒痕。

  她走过去,握住崔芝芸的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崔芝芸一下子抽出自己的手:“我在佛堂里摔、摔了一跤。”

  “这是摔伤?”青唯紧盯着她。

  崔芝芸只觉青唯的目光似乎要把自己灼穿,她倏地起身,语调亦高了三分:“阿姐,你、你回吧,我要歇息了!”

  青唯没理她,几步绕过屏风,一把掀开帘,指着里头的人说:“这就是你问过高子瑜的结果?”

  被崔芝芸藏在帘后的人正是惜霜。

  她的嘴被绢帕堵了,手脚都被绳索缚住,额角细密有汗,脸色苍白,似乎已昏迷多时。

  青唯迅速拿出惜霜嘴里的绢帕,并指一探脖颈,还好,脉搏尚在,人应该没事。

  身后传来喃喃一声:“阿姐,你要帮她?”

  青唯没吭声,正欲给惜霜解绑,崔芝芸的声音一下变厉:

  “阿姐!”

  崔芝芸的手上不知何时握了把剪子,她抬手抵住自己的脖子:“阿姐可知,阿父他之所以获罪,全赖那江家老爷在当中推波助澜。此前我不知此事,尚可以委屈求全,今若再要让我嫁给仇敌之子,做仇人之妻,我、我宁死不从!”

  青唯听了这话,目色平静。

  她松开惜霜,朝崔芝芸走去。每进一步,崔芝芸就被她逼得退后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撞上身后的妆奁。

  “哐当”一声,妆奁落地,里头簪饰四散,崔芝芸这一分神间,几乎没看清青唯的动作,只觉得手臂一麻,剪子脱手而出,被青唯半空捞回。

  青唯把剪子收进柜阁里锁好,重新回到榻前。

  “阿姐……”良久,崔芝芸唤了一声。

  见青唯不答,她又恳切道:“阿姐,你别帮她……”

  青唯并不理会她,帮惜霜解开身上的绳索。

  崔芝芸见状,一下子扑过来,她双手扶住青唯的手腕,泪水涟涟:“阿姐,我才是你的妹妹啊,我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青唯道,“你觉得你姨母留不住你,高子瑜下不了决心娶你,都是因为这个丫鬟吗?”

  “不、不……阿姐你听说我,父亲获罪,姨父、姨父他担心我牵连高家,不肯收留我,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崔芝芸颤着声,咽了口唾沫,“可是那个江辞舟,他并没有见过我,我可以让惜霜代我嫁过去。只要拜过堂,行过天地礼,木已成舟,这门亲,就算是成了。到时我留在高家,我可以不做崔芝芸,隐姓埋名,等风声过去了,再嫁给表哥。”

  青唯简直觉得不可理喻:“你做出这样损人利己的事,高子瑜会怎么看你,你凭什么觉得他还会甘心娶你?

  “眼下离你出嫁还有五天,你藏了这么大一个人在屋中,你凭什么觉得高府上下不会发现?

  “你偷天换日,让惜霜代你出嫁,可你与她这样不同,你又凭什么认为江辞舟觉察不出蹊跷?他一旦察觉,到时候坏的就是高家与江家的情谊。高家这位老爷本来就不愿收留你,倘若东窗事发,他会怎么待你,你可想过?!”

  崔芝芸被青唯这一同诘问骇得跌坐在地。

  可是,她已没有退路可走了。

  她揩了把泪,很快爬起,“我是考虑不周,可是阿姐……你一定有法子帮我对不对?你这么有本事,你帮我,好不好?到时……到时就说是惜霜她攀附权贵,主动替我嫁去江家的。”

  青唯只觉得她的言辞愈发匪夷所思,帮惜霜把脚上的绳索也解开,欲唤醒她。

  崔芝芸见青唯打定主意不愿帮自己,心下一横,说道:“阿姐,其实……你就是玄鹰司找的那个劫匪对不对?”

  青唯动作一顿。

  “那日在公堂上,你辩说自己正午从集市回来的。其实不是,你找到我时,已经是深夜了。”

  “前天晚上,我曾去你房里找过你,可是你不在。今早我去庙堂,恰好听说前天夜里,那个被劫的囚犯在流水巷曝露了踪迹。”

  “还有,那囚犯曝露踪迹后,连夜出了城,昨天夜里,你也是一夜未归。是你帮他逃出城的,对吗?”

  青唯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看向崔芝芸。

  这么说,这几日到她房中,踩乱门前铺散的烟灰的人是她。

  “你刻意打探我的行踪?”

  崔芝芸泪流不止,她看着青唯,摇了摇头,声音哽咽:“我、我是想去找阿姐时,无意间发现的。”

  确定是崔芝芸,青唯反倒放下心来。

  她的声音镇定一如往常:“单凭我这几日不在,你就断定我是劫匪?那么上京城中,来来往往这许多人,多少个昨天夜里不在家中,他们都是劫匪吗?”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崔芝芸见似乎惹恼了青唯,瞬间乱了阵脚。

  “城南暗牢里关着的囚犯,是当年洗襟台下的工匠,与我父亲有同袍之情,与我师父也是旧识。我来京,是为了寻找我的师父,得知那囚犯逃了,前去打探消息,这样也值得怀疑?”

  崔芝芸慌忙解释道:“阿姐,我当真不是怀疑你。哪怕……哪怕你真是劫匪,当日在公堂,是你帮我顶了罪,我怎么可能陷你于不义。何况那城南暗牢把守重重,你一个女子,如何劫囚。我不过是走投无路了,希望阿姐能帮帮我……”

  青唯看着崔芝芸:“你想让惜霜替你出嫁,你可曾想过,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将这么一个丫鬟轻易绑了手脚,缚在自己屋中?”

  崔芝芸怔怔地望着青唯。

  “因为她已有了身孕,身子太过虚弱。”青唯道,“且她腹中,怀的正是高子瑜的骨肉。你这样绑着她,伤了她事小,若是伤了她腹中的孩子呢?”

  崔芝芸彻底骇住了。

  她没骗青唯,她当真是走投无路才做出这样的事,她此前,并不知道惜霜已有了身孕。

  青唯掐住惜霜的人中,头也不回地吩咐:“倒碗水来。”

  崔芝芸讷讷地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到桌前斟了碗水,她的手一直颤抖着,水端到青唯跟前,已经洒了一半。

  青唯扶起惜霜,把水一点点喂下,随后把碗搁在一旁。

  不一会儿,惜霜渐渐转醒。

  她第一时间抚上自己的腹部,缓缓睁眼,见眼前竟是青唯与崔芝芸,目色巨骇,迅速向床脚缩去,张口欲喊。

  青唯在她叫出声前,迅速捂住她的嘴,冷声道:“我这个妹妹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清楚得很。她能把你绑在这里,今日必然是你到她房里招惹她,你拿高子瑜纳了你做通房挑衅她,激怒她,逼劝她嫁去江家,否则她绝不会出此下策。你什么目的,我看得出来,我奉劝你一句,隔墙有耳,你在荒院里怎么跟高子瑜示弱,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一个丫鬟,胆敢做出威胁表姑娘的事,便是高子瑜袒护你,传到大娘子耳里,她这样疼爱芝芸,以后可有你的好日子过?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腹中这孩子想想,我眼下可以放你走,但你出去以后,该当怎么做,你可仔细想好了。”

  惜霜睁大眼,惊惧地盯着青唯。

  片刻之后,她似听明白了青唯的意思,目色渐渐平静,露出凄楚之意。

  青唯问:“想明白了?”

  惜霜点了点头。

  青唯松开手,惜霜垂泪而泣,却也知情识趣:“大表姑娘教训的是,今日之事,是惜霜有错在先,还望两位表姑娘宽宏大量,惜霜出去以后,一定……一定三缄其口。”

  “你走吧。”青唯也不啰嗦,“出去寻个大夫看看身子。”

  “是……”惜霜声如蚊蝇,“多谢大表姑娘。”抚着小腹,低垂着头,匆匆走了。

  崔芝芸看着惜霜的背影,目色一如死灰。

  青唯看她一眼,说道:“你过来,我且问你,叔父获罪,是江家告的状,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照道理,罗氏与高子瑜都不可能与崔芝芸提起这事,她是哪里来的消息。

  崔芝芸啜泣道:“是惜霜……今日她说急了,说漏嘴的。”

  原来如此。

  青唯沉默下来。

  此前她欲离开京城,一是因为门前的烟灰散乱,担心有人窥破自己的行踪;其二也是因为她拒绝陪嫁江家,得罪了曹昆德,担心曹昆德心生龃龉,派人加害自己。

  可眼下情况不一样了。

  到她屋中寻她的人是崔芝芸,她不必担心自己的行踪曝露。

  薛长兴留给她的双飞燕玉簪扑朔迷离,想要弄清楚这其中关窍,她必须去玄鹰司铜窖子里间梅娘一面。

  而江辞舟,眼下不正是玄鹰司的都虞侯吗?

  曹昆德希望她陪嫁江家,就是希望她能借机接近江辞舟,如果她办到了,非但有了见到梅娘的一线契机,还能重新换取曹昆德的信任,今后要查洗襟台的真相,多少都需要曹昆德助力。

  如此三全其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青唯问崔芝芸:“你当真不想嫁去江家?”

  “当真不嫁。”崔芝芸斩钉截铁,“是江家害了父亲,我绝不做仇人之妇!”

  “好。”青唯道,“我替你。”

  “阿姐替我?”崔芝芸一愣,似是难以置信,“阿姐是说,愿意替我嫁去江家?”

  青唯颔首。

  左右嫁过去,只要拖过前几日,一旦取得新的线索,日后天大地大,她还能被困在江府吗?

  “我是崔原义之女,髙郁苍之所以不愿意留你,大半也是我父亲的缘故。何况江家的来信上,只说了要娶崔氏女,并未说是崔氏芝芸,由我替你,你在姨母那边,也说得过去。”

  她再次道:“便说定了,我替你嫁去江家。”

第13章

  “红石榴翠珠儿耳饰一对,鸳鸯云锦枕一双,白玉簪一支,银元宝十枚,合计一百两,另还有红木压钱箱一只,银算盘、银剪子、银梳一只,以及……”

  外间礼炮声不断,青唯坐在妆奁前,听嬷嬷念完嫁妆单子。

  罗氏坐在一旁,“事出仓促,只能为你添置这么些物件儿,你嫁过去,有这样的底子,不至于拮据。”

  几日前青唯决定替崔芝芸出嫁,心知瞒不过罗氏,便让芝芸去与罗氏说了。

  这事不地道,罗氏听后,原本是犹豫的,但一来,她舍不得崔芝芸;二来,崔弘义的罪正是江逐年揭发的,她担心崔芝芸过去受罪,青唯虽也是崔家人,到底少了层亲缘;再者,髙郁苍不愿意让崔氏两姐妹长住府中,多半还是因为青唯的父亲是昔日洗襟台的工匠,眼下大的祸害送走了,至于小的这个,她再去说说情,想必留下无妨。

  她安慰自己,青唯患有面疾,还是罪人之后,半生飘零无依无靠,亲事必然艰难,眼下嫁去江家,到底是有了归宿,算作两全其美。

  “多谢姨母。”青唯道,“只是我在京城漏过面,崔青唯这个身份,不可能瞒得住江家。他们在议亲信上虽然只写了崔氏女,此崔氏女非彼崔氏女,江家吃了哑巴亏,以后大约会与高家结下梁子。”

  “由他结去!本就是那江逐年理亏在先,芝芸为何落得如今这种这般地步,不正是拜他所赐?此事你不必多虑。”罗氏说着,又温声道,“等你嫁去了江家,那江辞舟胆敢待你不好,你尽管来与姨母说,姨母会为你出头。”

  青唯颔首。

  她知道罗氏说的都是场面话,听听也就罢了。

  外间一名小仆进来禀道:“大娘子,吉时快到了,姑娘该出阁了。”

  同心髻已梳好,罗氏端详着镜中人。

  真是可惜,好好的人儿,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块可怖的斑?

  若能去掉这斑纹,凭他真嫁替嫁,那江家岂有不愿意的道理?

  青唯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崔芝芸,对罗氏道:“姨母,我还有些话想单独与芝芸说。”

  罗氏点点头,带着一屋子嬷嬷与侍婢出去了。

  “阿姐……”崔芝芸哽咽唤了一声,今次青唯出嫁,到底是她有负与她。

  青唯道:“这几年我寄住崔宅,叔父有恩于我,我帮你,应该的。而今我嫁去江家,乃是我心甘情愿,你不必觉得有愧。只是,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我嫁去江家,是我的选择,你留在高府,也是你的选择。高子瑜优柔寡断,惜霜腹中已有了孩子,姨母虽袒护你,能做主终究是高家老爷,你选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你生来平顺,年纪太轻,此前遭逢惊变,处事失了分寸,莽撞不能瞻前顾后,好歹都过去了。说是一夜长大,可谁能一夜长大?但我走后,在高家的一切种种,便只能靠你自己了。切记,未能自立前,擅自依附于人,那人反会成为你的附骨之疽。我话到这,你我各自珍重。”

  青唯说罢,拿起红盖头,就要推门而出。

  “阿姐。”崔芝芸追了几步。

  在崔宅的两年,她与她相交太浅,上京这一路上,她改口唤她阿姐,说到底是出于依赖,眼下眼见她出嫁,要离自己而去,心中空茫无着,才恍惚生出了一点真正的姐妹情。崔芝芸一下子觉得漂泊无依,像是被斩去了根,可是她又想,当年青唯寄住在崔家时,是不是也时时觉得自己没有根,“若是……若是你在江家过得不好,若是阿父能够昭雪,崔家、崔家……”

  她想说,崔家永远都是青唯的家。

  可是她觉得自己是自私的,那些愿景也是渺茫的,这句话她说不出口。

  末了,只垂下头,呐呐如蚊吟:“阿姐的教诲,芝芸都记下了。”

  青唯见她伤心,觉得她实在不必如此。她本以为嫁去江家必会遭到百般拦阻,不曾想罗氏轻易就帮她挡去了麻烦。

  她前几日还为一支来路不明的玉簪百思不得其解,为如何见到梅娘一筹莫展,眼下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青唯神色轻松,很淡地笑了一下,再次道:“保重。”推门而出,任等候在外的嬷嬷为自己罩上盖头。

  -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秋高气爽。

  接亲队已到,高府外头已簇拥着许多人。江逐年官职虽不高,与太后、何家走得却近,江辞舟近日升作玄鹰司都虞侯,双喜临门,派头拿得很足,迎亲的马队排了十八列,他勒马在头前,一身大红吉服。

  青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外头人声鼎沸,“新娘子出来喽!”大约是哪户小孩子瞧热闹,说些吉利话去讨糖吃。

  青唯盖着红盖头,被人掺着过了大门,身旁的嬷嬷蓦地撤了手。过了一会儿,有人把一截红绸子递到她手中。

  青唯拿着红绸子,不知是要做什么。

  成亲是仓促间的决定,她这几日都在筹划怎么去见梅娘,成亲的礼节是一点没学。

  她立在原处,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直到红绸另一端,远远地被人拽了拽,才下意识迈了一步。

  周遭一阵笑声。

  身边的媒媪笑着出声提醒:“娘子,这是红绸花绳。”

  红绸花绳是月老落在凡间的姻缘线,专牵有缘人,眼下这红绸一端连着她,另一端连着江辞舟。两人算是自此结了缘,直到送入洞房,花绳都是不能断的。

  青唯这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在红绸的牵引下,上了轿子。

  罗氏此前与她说过,江家的人口很简单,早年一场大火,江家大娘子丧生火海,江辞舟脸上也被火燎着了。江逐年思念亡妻,没有续弦,自此府上只余了父子二人。又因江家大娘子与太后有亲缘,太后心疼这个表外甥,多年来一直照应,便说五年前修筑洗襟台,为了让江辞舟建功,还让他跟着小昭王一起前去督工,后来洗襟台塌,他受了点伤,好在捡回一条命。

  到了江府,府上已宾客满院,青唯由那花绳引着跨了火盆,到了正堂,还没拜天地,就听一旁有人喊,“江小爷早生贵子”,“小江爷抱得美人归”!

  江辞舟笑了一声,他眼下没吃醉,尚算规矩,没理这些人,和青唯行过天地礼,把她送入洞房。

  前院还有宾客,新娘子入了洞房,要等候至深夜。

  罗氏原本要给青唯陪嫁丫鬟,但青唯没要,左右自己在江府待不了几日,等她走了,凭的耽误人家小丫头。

  身边的嬷嬷很快退了出去,青唯掀开盖头,四下望去。

  适才她是从前院过来的,依循记忆,这里应该是东跨院。眼下这个屋子是东跨院的正屋,里外两间用雕花梁柱隔开,没置屏风,另一头一间耳房打通,放了浴桶、竹屏、衣架。屋子南北开窗,要瞒住人出去很容易,往哪边走还待探过地势再行斟酌。

  桌上备了不少吃食,她的嫁妆箱子也都抬进来了,青唯将薛长兴留给她的木匣从袖袍里取出,暂时锁进其中一只红木压钱箱里。

  她已仔细想过了,要寻梅娘,她必须寻个合适的借口进到玄鹰司的衙署,眼下她暂成了江辞舟的妻,这个借口很好找,天凉了送衣,夜深了送吃食。

  只是要做到这些,哪怕江辞舟再不满她这个替嫁妻,这几日绝不能与他撕破脸。

  若实在做不到温柔体贴,那么顺从,好脾气,装也要装出来。

  青唯在心中盘算着,把所有可能性里里外外想了个遍,不知觉间,夜已深了,外间宾客宴饮渐歇,倏忽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少爷,少爷这边走——”

  “哎,少爷,您悠着点儿。”

  似乎是那日跟着江辞舟的白净脸厮役。

  青唯迅速将盖头罩上。

  等脚步声到了门口,只听江辞舟吩咐道:“行了行了,都散吧。”

  声音含糊得很,似乎醉得不轻。

  门被推开,随即又合上了。

  青唯听得脚步声忽近又远,一时又听到东西翻倒的声音,似乎是在找什么。

  “德荣——”过了一会儿,只听江辞舟喊道。

  “在!”屋外厮役应候,“少爷有事吩咐?”

  “挑盖头的玉如意呢?”

  “少爷,您仔细看,就挂在床榻前的金钩上呢。”

  屋外的声音又消歇下去,只余下江辞舟醉意蹒跚的脚步声,青唯垂着眼,透过盖头底下的缝隙,看到他在自己的面前停住,取下玉如意。

  如意探到盖头边缘,就要挑起来。

  青唯屏住呼吸,方至此时,她才感受到一丝紧张,虽然她并不姓崔,也并未觉得自己是真正成亲了,可此时此刻,行完天地礼,要被挑盖头的,实实在在是她。

  对方似乎也犹豫,玉如意几度伸来,又几度撤下。

  如此循环往复,实在煎熬。

  直至末了,青唯耐心终于告罄,她抬手,正要扯落盖头,与此同时,那头玉如意也似下定决心,将盖头挑了起来。

  红盖头在这一挑一拽下,飘然拂落在地。

  盖头落地无声。

  那头江辞舟好似也没了声音。

  顺着青唯的视线看去,江辞舟的手还顿在半空,手指修长如玉,几乎与他指间的如意一样色泽。而他整个人似怔住了,竟是动也不动。

  青唯忍不住抬起眼。

  江辞舟一身红绸新服,长身如玉。

  他还带着面具,可屋中红烛满室,灯火通明,透过面具,那一双眸子清晰可见。

  那一双眸子,眸光清朗,静如深海,正看着她。

  有一瞬间,青唯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这些年,寻常人见了她这张脸,都是避之不及的。

  她觉得莫名,在迎亲时,上轿时,甚至拜天地时,未曾感受到的困窘忽然铺天盖地袭来,她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江辞舟蓦地退后一步,眸中清意不见了,似乎方才那一瞬间只是红烛光照下的错觉,他蹒跚着步子,一开口,满口醉意:

  “娘子这新妆,画得忒浓了。”

第14章

  “娘子这新妆,画得忒浓了。”

  “……官人误会了。”青唯略顿了顿,“妾身患有面疾,眼上这个不是妆,是斑。”

  “不是妆?”江辞舟似乎不信,他凑近了些,语气带着疑惑,“我怎么瞧着你……有点眼熟?”

  他吃醉了酒,身形十分不稳,俯身立在青唯跟前,眼看就要撞上来,青唯一下起身,江辞舟栽倒在榻上。

  青唯谨记此前拟下的计划,提醒自己一定要顺从,说道:“当日在东来顺外不慎撞了官人,碰洒了官人的酒,承蒙官人宽宏大量不计较,妾身一直感恩在心。”

  这嗓子……

  江辞舟翻身坐起:“我想起你了,你是那个……那个……”

  青唯点了点头。

  “这、这……”江辞舟大约是从卫玦口中听过青唯的名字,瞬间酒醒了一半,“这不对,我娶的是崔弘义之女,说是唤作什么芸——”

  “妾身的确有个妹妹唤作芝芸。”青唯解释道,“只是妾身这几年寄养在叔父门下,叔父是把妾身当作亲女儿看的,妾身是姐姐,芝芸是妹妹,哪有姐姐未出阁,妹妹就先嫁为人妻的?官人来信,信上只说要娶崔氏女,眼下我为崔氏长女,合该我嫁,这是礼,夫君说是也不是?”

  江辞舟坐在塌边看着她,醉意似又散了些,点点头。

  青唯道:“其实我拿了信,原也惶恐。我与官人远日无恩近日无义,官人乍然说要娶我,实在匪夷所思,原本打算上京后,过府问个清楚,免得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妾身的妹妹是个烈脾气,听闻居然是公公一纸状书把叔父告到了御前,说仇人之家,死也不嫁,自古忠孝难两全,官人可理解她?”

  江辞舟看着青唯,又点了点头。

  青唯继续胡诌:“官人如果想娶芝芸,趁着成亲礼未毕,赶去高家,把话说开了,把芝芸换回来,也不是不可以,就怕妹妹这脾气,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人命是小,倘若事情闹大了,旁人说江家不亲不义两面三刀,一面迎新妇进门,一面陷害亲家,官人这后半生,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所以我嫁过来,实在是天上月老牵的线,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她语气不疾不徐,总结起来三个要点,伦理纲常、形势利害、不得已而为之。

  总之把他退亲的路通通堵了个遍。

  江辞舟沉默须臾,长叹一声,他起身,到桌前坐了,提起酒壶斟酒:“娘子说得不对。”

  青唯有心请教:“哪里不对?”

  “你我这哪里是月老牵线?”江辞舟笑了笑,“你我简直是月老拿捆仙绳绑在了一起,外还加了十二道姻缘锁,借来蓬莱的昆吾刀都斩不断。毁人姻缘遭雷劈,毁自己姻缘五雷轰顶,被雷轰了不要紧,就怕到了阴曹地府,十殿阎罗也把你我的名字写在三生石上……还不过来?”

  青唯看着他,不知是要过去做什么。

  江辞舟拿起斟满酒的酒杯,递了一杯给她:“伸头一刀缩头保命,干了这杯合卺酒,你我认栽吧。”

  鼓足勇气嫁过来是一回事,可真要面对了是另一回事。

  青唯在江辞舟对面坐下,默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合卺酒。

  红烛映照,江辞舟靠近,伸臂环过她的手腕,慢慢凑近。

  带着清冽酒香的鼻息喷洒在面颊,青唯一下子垂眸,目之所及只有指圈里一盏轻漾的酒水。

  青唯曾只身淌过无数兵戈刀剑,也曾孤身走遍大江南北,去城南暗牢营救薛长兴,面对巡检司十数精锐命悬一线她尚且没有怕过,因为她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可这一刻的艰难,该怎么形容呢?就好比她站在断崖,投崖而下,却忘了抛出袖囊里的软玉剑。

  不知道跌下去是生是死。

  鼻息愈近,温热微痒,青唯蓦地一闭眼,仰头饮下杯中酒。

  好在酒饮罢,腕间绕着的手臂松开,江辞舟也没逼着她行别的礼,收了酒盏,去打通的耳房里洗漱,回到榻前,一边脱靴一边指了指左眼:“你这个,是怎么弄上的?”

  青唯道:“生来就有,当时只是一小块,后来一场风寒,不知怎么的,就成这样了。”

  她没有新妇的自觉,看着江辞舟脱靴,并不帮忙,立在一旁礼尚往来地问:“你脸上呢?”

  “儿时家中起过一场火。”江辞舟道,“你这个,有得治吗?”

  青唯摇了摇头。

  江辞舟长叹:“唉,娘子,你我真是丑到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