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伪之辈,世所不能绝也。
——宋真宗?赵恒
一、毒烟
赵不尤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才进门,瓣儿和琥儿便一起迎上来,姑侄两个争着问话。一个问董谦,另一个问狮子糖。
赵不尤这才想起上午出门前,答应琥儿给他买狮子糖。哪知今天连逢四桩命案,早忘了这事。他顿时有些愧疚,琥儿能说话后,他便教琥儿凡事要守信。妻子温悦笑他是才见树苗,便想架梁。琥儿却竟明白了何为守信,并牢牢记住,时常拿来反责他。赵不尤俯身抱起琥儿,忙寻思该如何跟他解释。
瓣儿则是上午想跟着一起去查案,被温悦拦住,恐怕在家里急了一天。这时在一旁不住打岔,倒是替他拖延了一会儿。
温悦也走了过来,使了个眼色,偷偷将一个小纸包递过来。赵不尤会意,温悦料定他会忘了狮子糖,已替他买好了。他朝妻子感愧一笑,忙接过小纸包交到琥儿的小手里,琥儿顿时欢叫起来。
温悦笑着说:“爹累了一天,琥儿快下来,今晚只许吃一颗。瓣儿女判官,你也莫要着慌,先给你哥哥打一盆热水来——墨儿呢?”
“他还没回来?我让他在章七郎酒栈查看。”
瓣儿原本已经端了木盆去打水,听到后,立即扭头嗔嚷:“让他查,他只会发怔,这会儿恐怕已经变成个泥塑了。”
院门忽开,墨儿走了进来,果然目光迷怔,脸含愧疚。
“泥塑神判回家了!”瓣儿奚落罢,猛地打了个嗝。
赵不尤和温悦不由得相视一笑。墨儿则越发沮丧。
温悦忙安慰道:“你莫听她的,她在屋里妒了你一整天。你也快洗洗脸,夏嫂早就煮好了饭菜,大家都饿了,咱们好吃饭。”
赵不尤和墨儿洗过手脸,一起坐到饭桌上。瓣儿却坐在门边小凳上,闷瞅着院子。
温悦笑着说:“她在家里气闷,拿吃食作伐,下午把一整钵油煎蛤蜊全都吃尽了,吃得从傍晚开始打嗝,就没住。”
刚说罢,瓣儿又打了个嗝。众人全都偷笑,琥儿却大声笑叫:“姑姑又打嗝了!”瓣儿装作没听见。
吃了几口饭后,墨儿慢吞吞地说:“我将章七郎酒栈细细搜了好几遍,都没找见董谦踪迹。客栈前后当时都有人,并没人见他离开,他应该还是藏在客栈某个隐秘处。我便给坊正和胡十将使眼色,让他们出去锁上了门,我躲到一只柜子里头,一直躲到天黑,也没听见任何动静。董谦既能穿门而入,恐怕真是使了什么奇法遁走了。”
瓣儿忽然笑起来:“某人竟能在柜子里痴躲一天,果然是个泥塑的判官。”
墨儿闷声问:“换作你,你难道有高明法子?”
瓣儿仍不回头,却得意道:“我自然有法子。我这法子叫作‘蛤蜊妙法’。我只在家里吃着油煎蛤蜊,最多明天,便能知晓董谦是如何逃离章七郎酒栈的。”
“哦?真的?”
“那是自然。”瓣儿扭过头,得意望过来,“我在帷幄中闲吃蛤蜊,你在千里外累断腰腿。咱们比一比,看谁先勘破这谜关。”
墨儿没有应声,闷吃了几口,才又问:“哥哥,你去冰库查得如何?”
“我没有去——”赵不尤将冰库老吏、武翘、彭影儿三桩命案讲了一遍。
墨儿听得睁大了眼睛,瓣儿也起身过来,站在旁边细听。温悦更是连连惊唤:“这梅船案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又害了几条性命,哪天才能终了?”
“下午开封府吏人和仵作姚禾去小横桥查验了武翘和彭影儿的尸身,武翘和冰库老吏死因相同,都是被毒烟熏死。彭影儿死因正如我所推断,是渴饿而亡——”赵不尤发觉瓣儿听到姚禾的名字,眼睛一亮。今天下午姚禾见到他,神色间也有些赧怯。看来温悦猜对了,那姚禾虽只是个仵作,却品行皆优。瓣儿去了富贵人家,恐怕受不得那些拘管。若能嫁给姚禾,倒也是一桩合她性情心意的好姻缘。只是不知姚禾是何心思。
瓣儿忽然问:“哥哥,那铜铃你可带了一个回来?”
“在我袋子里,彭影儿怀中那个铜铃与他的死因无关,因此,我从开封府吏那里借了一个。”
瓣儿忙去里屋寻出那个铜铃,又坐到门边小凳上,仔细查看琢磨。铜铃不时发出叮当之声。
赵不尤他们这边才吃完了饭,瓣儿忽然跳起来欢叫:“哥哥!看这个!”她一手握着铜铃,一手拈着个小物件,快步走了过来。走近时,赵不尤才看清楚,那小物件是铜铃的铃舌,拴在一根细绳上。而那根细绳上端则系着一个圆底小铜碟。
赵不尤当时也看到这铜碟底面,却没想到它竟是紧扣在铜铃里,能拔下来。
“这铜碟里还有些粉末,刚才拔下来时,撒到了我手指上。哥哥你闻一闻——”瓣儿将手指凑近赵不尤鼻端,赵不尤嗅了嗅,隐约一丝异香,夹杂有烦恶气息。
墨儿忙也凑过来:“我也闻一闻。”
“不给你闻。这是我查出来的——”瓣儿说着抽回手,从袖管里抽出一张白绢帕子,将指上那些粉末小心揩到帕子上,“哥哥拿去给姚禾测一测,各样毒物他都能认得出来。”
“毒物?”温悦惊唤道,“快把那帕子藏好!瓣儿赶紧把手洗净去,多抹几道肥皂,洗过的水倒到后院墙角,墨儿帮着铲些土埋好。”
赵不尤坐在那里,将那小铜碟按回到铜铃中,严丝合缝,且有四个小卡扣,卡得极紧固,哪怕细看,也看不出竟是倒扣上去的。而铜铃顶端小铜环的中央,有一个小孔。看到这小孔,赵不尤心里一震,顿时明白了几桩命案的关窍??
二、两方
周长清在书房里等到天快黑时,主管扈山在外头轻轻敲开了门。
“员外,又有人来住店,也执意要后门边那宿房。”
“一行几人?”
“只有一个。年纪二十八九,中等身材,看装束像个经纪,眼神阴秋秋的。”
“哦?你们说话时,可避开了先前住进来那两人?”
“那人说话声量原本便不高,像是怕人听见似的。我悄声说院里有客人已经安歇,他说话便更轻了,先前那两人决计听不见。我照着员外吩咐,先拒了三道,他仍要住那间,房费加三十文也不惜。我便让他住进去了。”
“好。后门莫闩,虚掩着。”
“晓得——对了,那人进到后院时,窦六正巧出去。窦六偷偷说,这人下午便上到前头二楼隔间,要了一壶茶,口称在等人,一直坐到这会儿,都没见他朋友来。”
周长清这才放了心,自己这边竟没发觉,这一方的人来得更早。那人坐在二楼隔间里,从后窗正好望见那座院子。竟已守了整整一下午。
眼下两方的人都已到了,只是仍无法分辨各自属于哪一方。
据冯赛推测:谭力四人是外乡人,来汴京只有三个多月,急切间难寻可靠之人,他们四个恐怕不会找太多帮手;李弃东生长于汴京,又能铺排这么些大阵仗,自己不敢轻易露面,恐怕帮手不少。
上午,跟踪陈三十二的两人出现后,崔豪和刘八各自跟了一个,将才捎信回来说:两人都没寻出背后主使人。
那个闲汉邓油儿应该是在护龙桥头传信给卖饼的马大郎。崔豪回来后,见马大郎仍在那里看着摊子,他恐怕也只是传口信,而口信已经传出。
刘八跟的是那小厮麦小三。麦小三见陈三十二进了那院子后,竟然又过了虹桥,去北岸绕了一圈,而后重又回到这边,沿着河岸四处闲走了一阵,其间并没和任何人说话。有只货船停到虹桥这头,是给对面温家茶食店运的米,那店主寻力夫帮着搬米袋,麦小三便去应工,刘八见了,也忙凑了进去。搬米袋时,他一直紧跟在麦小三后头。麦小三和其他人招呼过几句,但都是寻常说笑,与那钱袋下落全然无干。米袋搬完后,他们几个去领工钱,每个人五十文钱。麦小三却没要钱,反倒从腰袋里又数了六十五文钱出来,让店主给他切了一只蜜烧鸭、一大碗软烂爊肉,外加五个羊肉饼,说带回去给老爹老娘吃。包好后,他便提着又往虹桥那头走去。刘八知道麦小三住在北岸赁的一院农舍里,他有个相识的力夫也住那里,便和麦小三搭话,说去寻朋友,跟他一路走。麦小三不但没有拒绝,反倒很乐意。两人一路说话,途中麦小三并没和外人搭话。到了那农舍,他进到自家那小屋子里,欢欢喜喜拿出买的那些吃食,高声唤爹娘吃。回头见刘八那朋友并不在,便极力劝刘八一起吃饭。刘八趁机进去,蹭着吃了一些。麦小三一家三口闲说了许多家常话题,仍丝毫没有提及那钱袋。刘八吃过饭,再不好久坐,只得道谢出来。那时已是傍晚,十千脚店这边,头两个人已经住进后门边的那宿房了。
而耿五则一直守在那街口附近。邓油儿和麦小三离开后,过了半晌,又先后有两个人走到这边,眼睛都盯着陈三十二进去的那院门。
下午耿五传信给窦六,说其中一个很快便离开了。此人应该便是上了二楼隔间那个,只是耿五没有瞧见。另一个则一直来来回回,逛到傍晚才不见了。自然是和先住进后院宿房的两人一伙,见那两人住进去后,他才离开。
如此看来,小厮麦小三恐怕是在虹桥北岸兜圈时,将口信传了出去。这口信并不长,只需一句“十千脚店后门对面那院子”。接他信的人一定等在虹桥北岸某处。刘八当时跟在后头,麦小三经过接信人时,若是脚不停步,只迅速悄声说出这句话,刘八根本难以觉察。这接信人恐怕正是上了二楼隔间那个。这方人手少,估计是谭力一方。冯赛猜测这一方最先出现的,应该是露面最少的樊泰。莫非二楼隔间这位便是樊泰?
而另一方人手则很多,闲汉邓油儿、卖饼马大郎、下午街口监看那人、住进后门宿房的中年汉子和翟秀儿,目前已动用五人,恐怕是李弃东一方。
双方之人如今都在后门宿房里监看那院子,都误以为里头的陈三十二是对方之人,又都不知院里虚实,皆不敢轻动。
李弃东意欲夺钱,却不能让人知晓那袋里装的是八十万贯,因而只敢让这些帮手监看,自己则恐怕是在等候时机,亲自去夺得钱袋;谭力一方则既要夺钱,更要捉李弃东。李弃东若不现身,他们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
冯赛所设计谋铺排已定,只看今晚??
三、正眼
管豹守在红绣院街角,一眼看到梁红玉走过来,他顿时愣住。
今晚绣楼那场火,第一把便是管豹点燃的。他将一大皮袋油浇在楼板上,抬头望向二楼,梁红玉房中亮着烛光,却不见人影。想到梁红玉那傲冷样儿,从来没瞧过他一眼,管豹不由得又咬磨起牙齿,恨得嘎吱吱响。同伴在另一侧学草虫叫了两声,他听到后,立即取出火筒,吹燃了火绒,将火苗凑近窗纸,一气连点了五六处。火顿时燃起来,他盯着那火苗,心里说不出的解恨,甚而忘记该立即躲开。同伴过来悄悄提醒,他才忙转身跑到楼前一株大柳树后,取出弩,搭好箭,全然不顾潜入楼中的那几个摩尼教徒,只瞄准了梁红玉的房门。
只可惜,跑出来的并非梁红玉,而是一个男子。看到那男子身影,管豹越发妒恨,连射了几箭,却似乎都没射中。红绣院里的人发觉这边起火,嚷叫起来。那些同伴全都纷纷撤离,他却仍坚守在树下。等那些人赶来救火时,二楼早已燃着,梁红玉却始终没有现身。管豹躲在树后,猜想梁红玉恐怕是被浓烟熏晕了。再看烈火将那门窗烧成窟窿,梁红玉不知被烧成何等模样。想到梁红玉那明净英秀的面容,管豹忽然痛惜起来,心里一阵阵抽痛。他忙悄悄离开,翻墙出去。躲到暗影里,想到今生再见不到梁红玉,再忍不住,捂住嘴,呜呜哭起来。
那些同伴早已逃离,他却不愿走开,失魂落魄走到街角那间茶肆。这茶肆通夜卖茶水吃食,管豹坐到棚子下,要了一瓶酒,仰头一气灌下。觉着不解悲,又要了一瓶,又一气灌下,胸中顿时燃灼起来,太阳穴也嗡嗡跳响。他坐在那里,呆望着红绣院,见后院那火光渐渐熄灭,如同梁红玉的魂魄也烟消云散。胸中一阵痛楚,再不管不顾,放声号啕痛哭起来。惊得那店主老儿忙过来瞧看,他厉声将老儿骂走,随即又号哭起来。觉得自己魂魄也随梁红玉而去,余生只剩空壳,再无丝毫滋味。
管豹自小家境穷寒,人又生得瘦丑,莫说年轻女子,便是老婆子们也难得瞧他一眼。相过许多回亲,全都被拒。心里又屈又憋,焦闷得胸口烧燎、嘴角起泡。那时乡里正行保甲法,他为了让自己强壮些,便去应募保丁,天天跟着习武。
身体虽健壮了些,却仍没有女子愿意瞧他。好不容易,才和远房一个表妹对上了眼。那表妹模样虽算中下,性情却柔静易羞,被男子略瞅一眼,便立即涨红了脸,逃得远远的。逢到年节,亲族相聚时,管豹便有意寻机去瞅那表妹,表妹被他瞅得像只虾被投进热水里一般,霎时青,霎时红,不住地躲他。
有年中秋,亲族又团聚。管豹见那表妹独自一人,在后院一株桂树下摘桂花。他忙悄悄凑过去,又去偷瞅表妹。表妹发觉后,又顿时涨红了脸,手一抖,一襟桂花全都撒落在地。不过,这回表妹并没躲开,立在那里,垂着头竟哭起来。管豹忙过去,从怀里取出一直想送给表妹的一张丝帕,小心递给表妹。表妹接过帕子,捂住脸,又继续低声嘤嘤而泣。那神态模样,叫人又爱又怜,顿时将他的心哭碎。他扑通跪下,也哭了起来:“表妹,你莫哭了。我这心,每天念你念得死几回,才忍不住瞅你。”
“真的?”表妹忽而止住了哭。
“若有半分假,立即叫我掉进粪池里,肉被蛆虫噬尽。剩的骨头,被野狗叼走,嚼个粉碎!”
表妹听了,忽而笑了起来,用那帕子朝他脸上一扫,随即羞红了脸,小虾一般溜走了。
那之后,表妹不再避管豹,反倒避开族人,有意凑近,和他偷偷言语几句。虽也时时羞红了脸,眼中却满是爱怜。他从没尝过这等滋味,一时凉,一时热,一时甜,一时麻,自己也成了一只醉虾。
有一回,管豹壮起胆,摸了摸表妹的手。表妹虽立即躲开,却回头望了他一眼,满脸羞红,满眼娇媚。
管豹再忍不住,忙回家求催父母去提亲。他娘听了,立即啐了他一口,说那表妹已定了亲,年底便要成亲。他哪里肯信,立即跑去问表妹,表妹没见到,却被舅母撞见,拦头骂了他一通,说他是只癞皮鼠,只爱钻墙洞。表妹已许了人,往后若再见他乱钻乱觑,打爆他的贼眼,再去报官。
管豹眼虽没爆,心却爆成了粪渣。僵着身子离开表妹家,昏茫茫走到桥头,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谁知冬季水浅,一头撞到水底石头上,疼得险些晕过去。水又寒冷,他连哭带喊,扑爬到岸上,几乎冻死,幸而被过路的一个老者救活。
那老者是楚澜的管家老何,说管豹既有求死之心,何不来信光明之教,弃暗向明,舍恶从善,做个洁净清明之人。管豹正万念俱灰、心底无望,便信从了老何。老何带他来到汴京,在楚家庄园做了护院。
管豹心无余念,每日只勤习武艺,由此渐渐得到楚澜信重,拔他在身边做了贴身护卫。摩尼教原本讲求茹素禁欲,信奉清静智慧。楚澜虽不吃荤,却极爱华侈享乐。管豹跟着楚澜,见识了许多从前绝难想及的富贵豪奢,自家也得了许多赏银。
有了钱,胆气也跟着壮起来。汴京柳街花巷不知有多少,他便一家家挨着去串游。那些妓女比他乡里那些女子不知娇贵美艳多少倍,更莫说那个红虾一般的表妹,而且个个对他亲昵尊奉,让他觉得自己身形都高壮了许多。
当他以为自己已尝尽天下美色,甚而开始厌倦,楚澜带他去了红绣院。一眼见到梁红玉,他顿时张大了嘴,不信世间能有这等绝美女子。那张面容,明净如月,也清寒如月。尤其那双眼,剑光一般,不论女子,或是男人,都绝难有这等英秀之气。可惜,那目光只冷冷扫过管豹,像是扫过路边一坨土块,停到楚澜身上时,才微露出些笑意。管豹也觉着自己是一坨土块,连让梁红玉那双红丝鞋踩过都不配。他惊呆在那里,被楚澜喝了一声才醒转过来,也才发觉自己嘴角竟流下口水。他顿时涨红了脸,慌忙擦掉。梁红玉却早已转身,哪里会瞧见一坨土块是否沾了水。
后来,楚澜从庄院里诈死逃离,躲到了红绣院。管豹因此见了许多回梁红玉,梁红玉却始终视他如土块,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过一瞬。管豹先还觉得理所当然,但时日久了之后,心里渐渐生出些怨怒。这怨怒如摩尼教义中所言之暗魔,一旦生出,便蔓延搅扰,不息不宁。
梁红玉有多美,便让他有多卑丑。这卑丑远胜于当年在乡里之时,不但令他羞愤,更叫他绝望。梁红玉如月,他便如粪虫,毫无存活之由。梁红玉死,他才能重新为人。
今天,楚澜吩咐他去烧毁梁红玉绣楼,他如同得了赦命。可烧死梁红玉后,他才痛惜无比,发觉这世间如夜,不能无月。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红丝帕,这是他从梁红玉那里偷捡到的,帕角上用银线绣了一柄剑。他攥着那帕子,又偷偷哭起来,哭得再哭不出时,才趴到桌上,哀哀睡去。
醒来时,已过午夜。街上早已没了人迹,店主老儿也歪在椅子上打鼾,只有他头顶挂的那盏灯笼还亮着。竟还没灭。他像死过一般,怔怔望着红绣院,心底又涌起一阵悲伤。眼泪刚要涌出,却发现一个女子从对街暗影里走了出来,梁红玉!
梁红玉竟一眼瞧见他,并朝他招了招手。管豹惊得顿时站了起来,见梁红玉又在招手,忙将那红丝帕藏好,快步走了过去。
梁红玉牵住他衣袖,将他拽到墙角僻静处,压低声音说:“管豹,你回去告诉楚二哥,我只求清静无事,不愿再搅进这些争斗。那紫衣人,明晚我送到金水河芦苇湾,让楚二哥船上等候。”
说罢,梁红玉转身便走了。管豹愣在那里,心里不住惊唤:她认得我!她记得我名字!
四、死肉
张用回到了家中。
三十多里夜路,既无乘骑,又没钱雇车马,更跛着腿,他却浑不介意,倒想试试自己会不会累倒在半途,尝尝何为筋疲力尽。他不愿再想那院里一连串凶杀,那些情景却不住在心头翻腾。这天下最聪巧的一群匠师,聚到一处,危境中只需一点疑惧,便能叫他们自相残害,三两日便不攻自灭。
张用甚而能想见十六巧临死之际各般神色情状,尤其李度和朱克柔。
李度临死之际,怕仍是那般痴怔。六年前,官家下旨在宫城中修造明堂。明堂乃祭天之所,西周始有此制,为天下建筑之尊。上圆法天,下方法地,八窗法八节,四户法四时,九室法九州,十二堂法十二月。国力极盛、万民安泰时,才有财力修造。西周衰亡后,明堂废弃数百年,直至两汉,才重又建成。之后又经魏晋六朝兵火纷乱,到大唐太宗贞观年间,政清时和,才欲重修明堂,却因议论纷杂,一直迁延到武则天临朝称制,自许受命于天,亲自催督,才终于造成明堂。但此明堂只存续四十多年,大唐衰落后,再无人拟造。
大宋开国后,太祖、太宗、真宗都无暇顾及,仁宗时虽曾议建,却因诸多异议,未能得施。后经英宗、神宗、哲宗三朝,直至当今官家登基,为崇奉古礼、彰显神圣、供奉九鼎,命蔡京为明堂使,每日役工数万,大修明堂。
那时李度才二十出头,却被命为枓栱大作头。张用也才和他初识不久,有天缠着李度,跟他进宫去瞧。工匠在上头架枓木,他们两个在下头瞧望,见那窗格雕得古奥又新鲜,不由得分神去看。不料顶上工匠失手,一块枓木掉了下来,正落向李度头顶。张用眼尖,手里却正在剥榛子吃,便一脚将李度踹到一旁,那枓木砸到了李度脚边,李度却浑然不觉,双眼仍盯着那窗格,慢悠悠说:“这恐怕是从西周铜鼎上头的垂鳞纹化来的??”
念及旧事,张用想,李度不知是何等死法,唯愿他死时也正在瞧门窗或栏杆。不过,那院中房屋工艺极寻常,无甚可观之处。或者,他心里仍在构画艮岳楼阁。无论何等死法,他恐怕都不会惊慌。
朱克柔呢?她从没经过这等凶境,不过以她之性情,恐怕也不会惊慌啼哭。她会关上门在屋中静待,若有人破门而入,她恐怕不会叫那些男人近身,死也得自家做主。只是,那屋中没有丝毫凌乱或血迹,张用又特意去楼下查看过那后窗地面,也没发现坠楼痕迹。莫非是所有人都死后,她独自安然离开了?张用不由得笑了起来,无论生死,她都不会失了那清冷自傲。生而为人,能活到这般地步才好。
走了十几里后,腿脚酸痛之极,他却不愿停下来歇息,只想看这具肉身能累到何等地步。拖着伤腿,咬牙又挨了十几里,终于走到家门前时,他却仍没倒下。他有些失望,想继续再走,可才一转身,便倒了下去。临昏迷前,他最后一丝神志觉到,自己如一小粒盐,投进了一片黑茫茫的海水中。这便是死?他不由得笑了一笑。
等他醒来,一眼先看到两张脸——犄角儿和阿念。
犄角儿满眼忧切,眼角沾了一点眼屎。阿念则戴着一顶帷帽,脸被红纱遮住,只见目光溜溜闪动,却看不清面目。
张用想动动身子,手脚却都成了死肉一般,丝毫不听使唤。只有嘴皮还能动,他笑了笑:“你们这是要私奔?”
“张姑爷也有短智的时节——”阿念隔着红纱捂嘴笑了起来,“有了张姑爷那十两金子,还有那些铜,我爹娘比雷公电婆还快性,一口便答应了犄角儿家的亲事。那媒嫂才出门,他们又马上雇了驴子,火闪一般,去退了胡家媒人的礼。如今我们已定了亲,哪里还要私奔?”
“你戴这红纱,是来成亲?”
“张姑爷果真是累得没了心智。难怪我家小娘子说,气须闲养,智从静得。谁家女孩儿成亲戴这帷帽?我娘说,我既已定了亲,成婚之前,脸再不能叫犄角儿瞧见。可我娘却没说我不许瞧犄角儿的脸,我还得寻小娘子,便把小娘子赏我的这顶帷帽找了出来。小娘子自家那顶纱是淡青的,她说自己日光见得少,面上缺血色,配那淡青纱,是清风来窥月下荷。我呢,面皮又细又白,还微微透些少女红,她便给我配了这红纱,说这是晨霞初见桃上露。姑爷你说美不美?——对了,张姑爷,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咋会昏倒在门前?你寻见我家小娘子没有?”
“你家小娘子怕是已经死了。”
“死了?!姑爷你骗我!我家小娘子才不会死!我家小娘子事事通、样样明,便是阎王爷见了,也舍不得收她!你骗我,是不是?”阿念说着哭了起来,那红纱吸在嘴上,一鼓一凹,红鲤鱼吐泡一般。
“你莫哭,她或许还活着。”
“或许?!”阿念哭得更大声了。
“唉,我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连姑爷你都不知道,小娘子一定是死了!”阿念一把掀掉帷帽,蹲到地上大哭起来。
“你莫哭了,寻见银器章,才能知道你家小娘子是死是活。”
“我便知道姑爷是在骗我——”阿念顿时又笑了出来,见犄角儿瞅着自己的脸,忙又把帷帽套上,“我家小娘子哪里会轻易死掉,姑爷一定能寻见那个银器章。”
“未必。”
“一定能!”
“好。便照你说的。”
“这才对嘛。”
“小相公——”犄角儿一直愣在一旁,这时才终于插进话来,“开封府那个小吏范大牙来了,还带了一对夫妻,说有些要紧事问小相公,也事关银器章。”
“哦?他们在哪里?”
“在外头。”
“我动不得,叫他们进来。我的胃饿慌了,开始嘬肠子吃了。它想桐皮面,你去端一碗来,叫他们面放足——哦,它还要一碗辣齑粉、半斤羊头肉,再煎一根白肠、两块灌肺,莫忘了配一碟芥辣瓜儿。吃辣了,它还得喝一碗姜蜜水润润——”
犄角儿忙掰着指头一样样记,阿念在一旁催道:“哎呀,我全记着了,你去唤人,我去买!”说着,将犄角儿拽出了门。
不一时,犄角儿带了三个人进来。张用一看走在中间那年轻妇人,认得,是京中织缎名手宁孔雀。
五、无解
陆青听了馔奴吴盐儿所言,心里十分纳闷。
去年腊月初,太常寺姓李的斋郎邀王伦和莫裤子在吹台赏梅,席间曾多次提及王小槐。而这李斋郎父亲又是拱州知府,王小槐正月来汴京,正是由于拱州知府欲将他举荐给天子。三人当时商议的,恐怕正是此事。
但据王小槐所言,莫裤子去年在桃花宴上,死在他家后院的净厕中。看来莫裤子当时是假死。正月十五那夜,王小槐连遭八次谋杀,之后便消失无踪,清明却变作林灵素身边仙童。
陆青离开香漱馆,先赶到东水门内,去王小槐来京投宿的那宅子打问。那宅子主人正是李斋郎,他家仆人说,宫里刘贵妃薨了,太常寺料理丧礼,李斋郎已经连着两夜未归家。至于王伦和莫裤子,更无处去寻。
陆青心头怅怅,站在香染街口,竟有些茫然。他望着街头往来之人,见个个都揣着心事,或明或暗,或轻或重。望了许久,都未见一个心中无事之人。正是这些大大小小心事,彼此纠缠,相互引动,织成了这多事人间。
他正在默想,前头王员外客店前,两个汉子不知为何,争嚷起来,四周的人迅即围了过去。有人劝,有人笑,有人议论,听着似乎是为了小半块饼。两个汉子越争越怒,动起手来。其中一个汉子失手打到了旁边相劝之人,战局顿时演作二对一。围观的一个孩童被撞倒,哭了起来,那孩童父亲和前头的人又闹骂起来。路口顿时挤满了人,一些行人车马被挡住了路,其中一个骑马的硬挤过去,马又踩到了一个妇人,那妇人立即尖声痛号怒骂起来??
瞧着这乱象,陆青不由得想起琴奴那倦然一问:“可有解吗?”
这人间,无数心事无数人,一桩心事便是一个结,这些结并非绳结,解开便能了。每个结都如野草藤蔓,能生能长,能扩能延,只会愈演愈繁,无有底止。即便世上只剩两个人,也休想宁歇。这便是人世之结,解无可解。差别只在,或苦中翻苦,或乐在其中。
陆青心中厌乏,不愿再看,转身走开,一路默默回到家中。
到家时,日已西斜,小院中异常宁静。陆青拿过扫帚,将院子扫净,洒了些水。见后院那丛竹子冒出些嫩笋,便挖了两根。又剪了一把春韭,拔了一根萝卜。剥好洗净,切作丁,滚水焯过,炝油做成浇头,煮了碗面。端到檐下,坐着边吃边瞧那梨树,心头渐归于静。
才吃罢洗过碗,院门忽然敲响。他开门一瞧,是个四十来岁男子。体格清瘦挺拔,头戴苍青绸巾,身穿浅青绸衫,一把淡须,两鬓泛白。初看并无特异,但陆青迅即发觉,那目光绝非寻常。一双细长眼,比同龄之人清亮许多。目光中含着些笑,映着夕照,流闪不定。
目光不定者,通常有两类人:或犹疑虚怯,不敢视人;或心性浮滑,轻躁难宁。这男子却别成一类。陆青从未见过这等目光,不由得多注视了两眼,见其中透出些潇洒玩世之意,似乎将人世视作戏场,万事皆可轻嘲。
玩世者有三类,一类根性通透,看破世事,又天生一副赤子顽性,因而跳脱俗情,难束难羁。陆青曾远远见过一回作绝张用,便是此等人。另一类则是绝望人间、愤世嫉俗,化悲为笑、演恨成狂。魏晋狂士,多属此类。第三类则是一些纨绔子弟,生而富奢,娇惯成性,不知人间艰难,不通世事情理。不过是倚富而骄、仗势而肆。只堪鄙弃,不值一提。
陆青见那男子神色间隐有富贵从容之气,却又没有纨绔骄狂之态,此人恐怕兼具了第一类之通透与第三类之余裕。
那男子也望着陆青注视了片刻,才开口道:“陆先生,在下莫甘。在乡里时有个诨号,叫莫裤子。”
陆青一愣,旋即想起王小槐所述之莫裤子。陆青当时听了那古怪形迹,便有些好奇。此时见到真容,心下顿时明了:这是个富家顽童,又生来颖悟,因而得以脱去纨绔之习,轻松挣破世俗羁绊,却始终难改天生顽性。
莫裤子笑着继续言道:“馔奴吴盐儿辗转托人找见了我,说你在寻我。你寻我,自然是为王伦和王小槐。王伦我也在寻他,至今没寻见。王小槐,我是受了王豪之托,叫我看护他。
“当时,王豪因帝丘那块田,被杨戬、梁师成两人同时相逼,这两位任何一个都得罪不得。王豪别无他法,只能将田献给杨戬,而后自尽向梁师成谢罪,以求保住幼子王小槐。即便如此,他仍担忧自己亡故后,乡里其他那些豪富欺凌王小槐,侵占他家业。他来京中四处寻求庇护,那时我正巧来京城,与他偶然相逢。我与他是旧识,便一起去吃酒,醉中他将此事说给了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