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刻,他看见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只有她。
她在笑,她在蹦蹦跳跳,她在说话。
可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很想听到,很努力,甚至很焦急。
但跳进他耳朵里的话,全是支离破碎的。他每写完一个字,都无意识地狠狠摁一下,是着急,是懊恼,是想尽力想起那个女孩说的话。
第二天,第三天,女孩跳进了他的生活,她说的话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慌乱,记录下的全是片段,参杂着偶尔的只言片语:“回新裙子升旗好看树
。……
你看彩虹!”
她手上全是泪水,把本子放在地板上,慌不迭地翻看后面,全是这样的碎片,每个字最后一笔的努力和执着。
她慌忙爬起来,扑到书架边,按时间顺序翻看接下来的日记,前三个月,全是这样的碎片。可一天一天,碎片越来越少,完整的句子越来越多,每个字落笔处的用力度也越来越轻。
到后来,越来越流畅。
她那么些年,那么多话,叽叽喳喳,有时候一天有半本。
一天又一天,
楼梯间的灯坏了,草莓味冰淇淋上市了,考试又得了21分,回家晚被姑姑训了,来月经肚子痛了,体检长高了3厘米……
所有的琐事,很多她都已经忘记的琐事,年少的青涩记忆,懵懂而无忧无虑,在相处的那4年,全部沉淀在纸上。
她泪眼朦胧,去找那空缺的8年。
那8年里,每个月都只有1本书。她颤抖着抓着书籍一本本翻开,千篇一律,除了日期:“2006年9月1日
后会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2006年9月2日
后会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
一整个9月,10月,11月,12月,到了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2011
2012
2013
2014
“2014年4月2日
后会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她慌乱地一本本抽出来,一本本看,流动的日期,不变的两句话。
她心口巨震,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画面,那个少年摔倒在地上,爬过来,污浊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她一脚掀开,从他摆摆手:“后会有期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甄意手中的书本坠落,她狠狠摁住头,头痛得要裂开,拼命想,却再也想不起多余的内容。脸庞已全被泪水浸湿,却再也停不下来,地板上,书页上,全是晕开的墨迹,像黑色的水墨画。
闪烁的泪光里,只有那些白纸上的字迹,格外清晰,一字一句,直直冲击着她的心脏。
她跪在一室的黑色笔记里,捂着头哭泣。
满满一室书籍,皆是为她而写。
他从来不会说情话,只会一字一句,一言一语,平淡温和地记录她或快乐或窘迫或难过或振奋的话语,从此,篆刻下那话语里她流光溢彩的少年时光与青春。
只是,在每天一篇记录的最末,以最安宁的字迹写下他的心情,或许有稍稍的悸动,或许有淡淡的失落,或许有浅浅的期盼,写出来,却最是朴实无华——
“今天甄意忙,没看见甄意。”
“今天看见甄意了。”
“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她呆呆靠在书架上,望着窗边的书桌,一桌一椅一盏灯,在秋风的吹拂下沉默而清隽,像坐在这里写字的那个人。
笔架上悬着几只小毛笔,桌子上干干净净,一座砚台,一条长墨,临着夜风,木棱支着窗子,外边是无尽的黑夜。
依稀看到,12年前,那个白衬衫的,不会说话的少年,就坐在那里,低着头,背影沉寂。修长的指尖执着毛笔,记录下与那个女孩的初次相遇。
于是,一瞬间,窗棱外,岁月如长河般流逝。日生日落,花开花谢,岁月轮回,沧海桑田。那个坐在窗前的少年一天天飞速长大,执笔的姿势却从未改变。
落落书写,写尽相思。
漫漫12年!四季变换,潮起潮落,这世上,无数情人分手了,无数语言消亡了,就连有的国家都分裂了,从地图上消失。时光流逝,再不回头了,他的字迹都在书页间变化了,可,他却还在这里。
沉默地坚守,不肯离开。
那一年,
她带着笑容降临在他的人间,
于是,
他安安静静地,用一生的时间,送她一份完美的纪念。
12年的时间带着巨大的力量压在甄意肩头,她深深地弓着腰,哭得像一只抽搐的虾米。这一天,她似乎要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
狂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书页哗哗翻动。
她猛然止住眼泪,一手摁住其中一本。
KTV火灾那天,是2006年7月30日。
此刻,那一页写着:
“2006年7月31日
。……
言格,我不喜欢你了。你好无聊,和你在一起,我都变得无趣了。
。……
言格,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我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
。……
看什么看?放手,叫你放手。
。……
言格,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听不懂吗?
。……
后会有期啦。”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生气了。”
她用力捂住嘴,惊恐地瞪大眼睛,眼泪疯狂流泻。心痛得已经没了知觉,拼命想要捂住嘴,可血腥味弥漫上来,这才知,人可以生生心痛到呕血。
手心眼泪与鲜血混杂,她慌乱地拿双手捂住,风穿堂一吹,那一页的背面出现另一行字:“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甄意始终颤抖不止的身体,在见到那9个字的瞬间,风平浪静了。
12年,4383天,他唯一一句流露情绪的话便是: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呵,肝肠寸断矣。
是她害了他,他原本好好的,是她不该招惹他。
言格端着餐盘,才绕过走廊,忽地听见夜里甄意凄惨的叫声:“不要!不要!”
抬头便看见高高的塔楼上,起了火光。
他随手把盘子留在长廊里,朝那里跑去。
赶到楼下,就见古老的高塔阁楼里,起了火。
甄意撕心裂肺地哭叫:“不要这样,姐姐!你不要这样!不要!!!”
他的心猛地往下沉,飞快地跑上三楼。
书房里一片狼藉,黑色的笔记本堆放在房间中央。蜡烛,灯油洒在上边,燃着熊熊大火。
而甄意跪在书堆边,赤着手在火里抢救书籍!火舌舔舐着她的手,她竟毫无知觉,一边拿手拍火,一边大哭:“不要烧我的东西!不要烧我的东西!”
“甄意,别碰!”言格心疼得滴血,立刻大步过去,把她从地上捞起来。
可她拼命挣扎,手烧出通红的伤疤还要去捞,她已经彻底失控:“言格,姐姐把你的书烧掉了。你快点救火,你快点救火啊。”
言格不吭声,牢牢把她箍进怀里,任她如何地挣扎反抗也不松手。
“甄意,你听我说,甄意。不要紧的,烧掉就烧掉了,不要紧的。”
庭院外已传来人声,是救火的人要来了。
怀里的甄意却安静了下来,言格紧紧搂住她,贴住她被活烤得滚烫而湿漉漉的脸颊,心疼如刀割,轻声道:“甄意,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
话没说完,怀里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猛然间,言格心一凉,立刻把她松开。
“没有关系吗?”对面的女孩脸色红彤彤的,满脸泪水,偏偏表情格外冷静而冷酷,“伤害你最深的人,和你最爱的人,在同一个身体里,真的没关系吗?”
言格退后一步,缓缓和她拉开一段距离,面色沉静淡漠下去。
“没关系。”他淡淡道,“因为有她的好,所以你这样的坏,微不足道,不知一提。”
甄心的脸色更加冷酷,她多气啊。
正是因为这个男人,她过了十几年蛰伏的生活,永远被甄意压制着。
8年前,简单的误会,不会让他们分开。可以因为误会分开的少年,他们的感情经不起考验,肤浅细碎,又哪里可能让人痴望坚守8年?
不可能啊。
这个男人,少年自闭。他的世界里,便只有甄意。
他真正像一只沉默的小狗,不懂这个世界,却只知道守着它心灵的主人。赶它它不走,踢它它不逃,把它送到遥远的地方扔掉,它也一路艰辛地赶回来。
他便是这样的人。
不懂人情,不懂世故,也不知分手为何物。
甄意已经是他心里的太阳,分手是什么?他不明白,也不会遵守。她甩开他的手,他就学她以前追他的样子,一次次追过去,一次次紧紧握住。
她甩开多少次,他都比她坚持多一次。
所以,如果不是那样的伤害,不是发现甄意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就是死也会倒在她的脚边,不会离开啊。
他是言格,他不可能离开甄意。
也正是因为这个男人,甄意的心里有了阳光,而黑暗处的甄心,再也出不来了。
最近,她好不容易露几次面,却被压抑回去。
可恶,可恨!
甄心冷笑,讽刺道:“言格,她失控了,她再也抑制不住我了。”
“不是。”言格依然平静从容,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贯云淡风轻的男人,此刻说出的话却毅然决然,带着不动声色的定力,“甄意,永远不可能被你打败。而且,我会一直陪着她,帮着她,让你永远不见天日。”
“你!”她怒目圆瞪,刚要说什么,却猛然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拖进了深渊。
不要……
而言格立刻上前去抱住她,
“言格……”女孩眼泪汪汪,晕倒在了他怀里。
可等到甄意醒来时,才是噩梦的开始。
她自此仿佛坠入无尽的恐惧,时刻担心着言格会受伤。
没日没夜的,她不肯睡觉,只是紧紧地抱着言格,拉着他四处躲,一会儿躲在衣柜里,一会儿躲在被子下。
她瘦弱的身板不住地颤抖,抱着他呜呜地哭泣:“怎么办?言格,他要来害你了。怎么办?”
无论他如何安慰,她都不听,只是抱着他哭,泪水浸湿他的衣衫,哭声极尽伤心悲戚,像一个始终担心不能保护孩子的士兵。
她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哭得身体都脱水了,却只知道拉住言格。他去哪里她到哪里,总是惊恐地看着四周的人,只要出现人影就拦在言格面前,大哭:“你快跑,你快跑,他来害你了,他来害你了。谁来帮我救救言格,谁来帮我救救言格。”
连庭院外的守卫人也会让她风声鹤唳,拔出水果刀冲出去……
可有时候,她又不认得言格。
便一个人在园子里惊恐而茫然地寻找,抓住言格便落泪:“言格呢,你把言格抓到哪里去了?”
言格安抚她,她只是摇头,举着手臂抹眼泪:“你不是。我的言格没有你那么高。”这时,她的记忆停留在8年前,那个清风明月的小小少年。
她会推开他,呜呜直哭,在院子里找:“言格,言格你去哪里了呀?”
更多的时候,找不到,她会一个人蜷在他的床上,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像一只受伤不能再痊愈的小兽,被它的同伴丢弃,从此独孤一只。
她会抱着他的被子,小脸贴在上面,时不时,抽抽鼻子吸口气。
毛毯上有他的味道。
只有这样,她才会安心。
各种状态,周而复始。
三天后,她彻底虚脱,干枯而苍白,躺在床上,虚弱却也不哭了。
三天,言格痩了一圈,眼睛下也有了黑眼圈。
他端着一碗水走到她旁边坐下,拿勺子舀水送到她唇边。她目光挪过来,定在他身上,认出他了。
眼中便蓄起极浅的泪雾,是真的没有眼泪可流了。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气若游丝:
“言格,你快跑,他来害你了。”
言格轻轻吸一口气,眨去眼中的水雾,喂她喝下几勺水后,把碗放了下来。
“甄意,看着我的眼睛。”他低下头,靠近她。这次,她很听话,黑乌乌的眼珠一瞬不眨看着他。
她还是甄意啊,有着他最喜欢的清澈纯粹的眼睛。
他缓缓地,柔和地,说:“甄意,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甄意,如果你这样受伤自责;请原谅,让我尝试着,让你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真的没关系。
即使受过伤,也没关系,我看不到,听不到,感受不到,早已淡然放开;即使是因为你受伤,也没关系,因为愿意对你宽容,包容你的一切。我说的一切,是好的,坏的,真正的一切。
很多人说你很危险,让我放弃你。可我怎么能放弃你?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的痛苦。很多人会说这句话,但这句话的正确性只在我们两人之间得到验证。
如果我放弃,就真的没有人可以救你了,甄意,会从此被甄心压制,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
甄意,我最爱的女孩,我只爱的女孩,我怎么能让你消失。
偶尔,还庆幸在那么早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
8年,让你更好,让我更好,让我们重逢后的这一次,更好,让我们今后不再发生任何问题;不,应该是,即使未来发生任何问题,我们也有足够的信心和底气去面对。
让它迎刃而解。
8年的隐忍和苦守,就是为了,终有一天,拉住你的手,让你回来我身边。
所以,一辈子也不能松开你的手啊!
我会用比任何人更干净纯粹的思想和灵魂,去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