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格淡淡看他一眼,仿佛看一团空气,对护工道:“把他关好。”
工作,命令,不带任何情绪。
历佑再度被他漠视,再度无话可说。他不知道是因为当时言格昏迷无知觉,还是这人心里太过超然干净。
言格说完,低头看站在面前的甄意。
她悄无声息地站着,眼眸静默,浑身是伤。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一道口子,早已在冷风里结痂,脖子上几条勒痕,T恤上满是尘土,手上全是血,脚下更是鲜血弥漫。
他的心沉闷至极,深深地蹙了眉,把她打横抱起来,一路去到他的工作室。
言格把甄意放在桌子上坐好,给她清洗伤口,贴纱布。
清理脚板心的时候,看见她脚下全是碎玻璃渣,红色的血混杂着,像只血淋林的刺猬。
他的心有一瞬间无法呼吸,不动声色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低着头,拿镊子给她拔碎玻璃。
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没有人看见,他眼眶湿了。
不为任何事,只为心疼她。
分明知道她此刻已感受不到疼痛,他还是轻轻地给她吹气,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
“言格。”她忽然发声,面无表情,“我要回家。”
言格一怔,抬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自己醒了。
她脸色异常地平静,黑色的眼睛寂静而清澈,死板地重复:“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言格的家里去。”
他知道现在的她,是甄意。
“甄意……”全城都在找她,此刻她的情况,根本过不了关卡。而且淮如的事……
但……
他放下镊子,拿纱布给她包好脚掌,应道,“好,我带你回去。”
九溪言庄。
夜风清瑟,无边落叶。
南侧一处庭院的木楼里,灯光朦胧,雕花窗户闭合着,照映出一幅幅古典水墨画。这栋楼便像极了一只古风灯笼,清幽雅致,在夜里散着葳蕤般的柔光。
甄意蜷在一楼客厅的小榻上,瘦弱的身子裹在毛毯里,睡着。只露出缠着纱布的受伤的手臂和脚掌。
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一瞬不眨地盯着言格,目光笔直,认真,用力,却一声不吭,像坚守着某件不能丢失的珍宝。
言格坐在塌边,抬手轻轻抚她的额头,她没有抵触,也没有退缩,对他是完全无戒备的。
此刻,他不要提任何早已无关紧要的事情,更不要再刺激她。
他说没有关系,是真的没有关系。
那天他早已昏迷不醒,所以这些年每次回想当年,唯一刻在心底的,是甄意说的那些话。仅此而已。
他受了重伤,在美国治疗的那段时间,意外接触到了精神疾病。
这才知道:甄意生了病,他也生了病。
甄意的病需要有人一辈子陪着照顾着,他想让自己成为那个给甄意治病的人,无法根治,就陪着她,给她疗伤一辈子。
至于他自己,甄意说他“无聊无趣”。即使后来知道是甄心说的,他也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是这样子吧。如果长大了再见到甄意,那么长的一辈子,甄意终有一天自己觉得他无聊无趣了怎么办?
等再一次重逢,要万无一失啊。
所以,他不仅要懂甄意,更要救自己。不要再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要再不理会不感知生活中其他的人,不要再是……那么无聊的一个人。
8年,他一直在治自己的病。
8年,他的人一直在观察她的动向。出乎意料的是,她很正常,过得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
可自从今年重逢,他重新出现在她生活里,她的情况就渐渐不稳定了。
母亲说,这是天意,仿佛他们天生相克,在一起就是灾难。
呵,他会相信这种宿命论?可笑!
从HK过关回来的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只是缩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半刻也不肯松开。或许很累了,却不肯闭眼睛,仿佛生怕一松手,一闭眼,他就不见了。
直到进了园林,到了他的家,她才终于安心。
抱她下车时,她轻声舒了一口气:“安全了。”
言格的心,顿时狠狠磕了一下。
她闹着要回这里,是担心他的安全。
此刻,她抱着他的一只手臂,睁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清黑的眼眸缓缓回神,细眉蹙起,有些难受的样子。
言格的手停住,问:“怎么了?”
她声音很轻:“肚子饿了。”
听她说这句话,他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一半。
这时候已经过了饭点。
“我去厨房叫人给你做饭。”他刚要起身。
她攀住他的手,“我想吃你做的,我要松仁玉米。”
“好。”他复而坐下,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甄意望着他离开,神思迷糊,虚脱得有些累了。她终于阖上了眼睛。只是,一行清泪从眼角坠入发间。
深秋的夜里,已经没了夏夜小虫的吱吱叫,只有不知哪里的溪水潺潺。
她静悄悄地睡着,直到……
听到了秋风中,叮叮咚咚如水般清冽的乐声。
驱邪铃在夜风里吟唱着远古的歌谣。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那是塔楼上的风铃。
即使是夜里,空无一人,塔楼里也亮着蜡烛和纸灯笼。
甄意脚上裹着纱布,走上木楼梯,脚像踩在刀尖上,痛得钻心,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她记得爷爷给她讲,小美人鱼为爱情变成人后,她每走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
一层,二层,她目不斜视,不做任何停留,上去了第三层。
油灯,烛火,月白色的灯笼,古老而安静的阁楼里,一室清雅淡淡的墨香。
朦胧乳白的灯光里,一壁一壁的黑色书籍安静地站立在玄色的书架中,沉默,稳重,带着庄严的肃穆感,莫名叫人心怀敬畏。
开着窗子,夜里的风吹进来,甄意猛地打了个寒颤,莫名紧张而心慌。四处看,发现每个古老书架的底座上,都拿篆刀刻了数字。
2002
2003
。……
2014
书架的竖梁上则刻着1,2,3……11,12。
一目了然。
每一竖梁代表一排横着的空间。一年,一个月里,摆着很多很多的书。横梁上每一本书所站的位置下面,刻了一串数字。
有时候,一本书下刻着1~7,有时候刻着1~3,有时候刻着21~31。
有时候,一个空间里挤满了书,有时候,一个空间里只有一本,木梁上刻着1~31。
那是天数。
她立在阁楼中央,不住地回头看,不自觉转了原地转了好几圈,目光如水一般在书架间流淌而过,有些惶恐,有些忐忑,不知该从哪里看起。
12年的漫长,汇成一室沉默而无声的黑色线装书籍。
她莫名被一种巨大的敬畏的力量攫住,那种力量太过盛大,压在她的胸腔,让她喘不过气。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2014,04的空间上。
那里摆了2本书,第一本是1~20,第二本是21~30。
那是在今年,8年后他们相遇的那个四月,那一天,21号。
她的心微微发凉,因为冷,开始细细碎碎地颤抖起来。她终究是稳住手臂,把第二本抽了出来。
纯黑色的线订笔记本,质地很好,拿在手上,温润,厚重。
翻开,是米白色的纯白纸,没有线条,没有杂质。
只有小号毛笔书写的行书,行云流水,清秀隽永:“2014年4月21日
老头子别怕,没事了。
再见!
请等一下!
刚才不小心拿你的风衣扑火,不知道该送去哪里补救?
言格?
好久不见。
你忘啦,我是甄……”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见甄意了。”
。……
眼中浮起一丝泪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臂上像是载着千斤的重量,缓缓把那本书塞了回去。
目光下移,落到最近的2014,11空间上。
那里目前摆着3本书,第一本是1~5,第二本是6~13,第三本还没有标数字。
她拿了第三本,很快明白了没有标数字的原因:还没写完。
第一页:
“2014年11月14日。
(电话)
言格,今天有点儿忙哦。
。……
我中午吃了一个超大的披萨,居然让我一个人全吃掉了哦。工作室里的人全瞪着眼睛像看饿死鬼一样看着我。幸好你不在,不然我肯定可以一口把你吃掉哈哈,。……”
前几天中午,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近半个小时,变成文字,整整7页纸,他一字不落,稳妥地记下。
即使写到最后,字迹也不慌不忙,以那样平静而宁和的心情记录下来。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甄意忙,没看见甄意。”
悲伤的情绪像某种沉沉的液体,涌入她的心房。她的心一点点变沉,快撑不住,快要坠落了。
她低着头,呆呆看着。
夜风从窗外吹过,卷着书页,翻到下一张,“2014年11月15日。
言格,你以后要多揉揉我的胸部。
。……
那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
。……
大学时,我室友研究过这个课题。
。……
胡说!他才不会碰你!
你说谎!言格根本就不会碰你!不仅不会碰你,把你自己送到他床上他都不会要你。
。……
我答应过你不会和他联系的。
。……”
写了3页纸。
落款一行小字:“今天看见甄意了。”
书页在风中刷刷地翻飞,阖上笔记本,手已经开始剧烈颤抖。
她的心已经疼得像是被人挖出来扔进了冰天雪地里,却没有死,还在一下一下地跳,在冰面上抽搐。
缓缓回头,望住背后的2002年,身体已僵硬,腿上好似灌了铅。
她目光笔直,含着烛光里晶莹的泪水,盯着2002年,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过去。
每走一步,依稀间仿佛跨越了呼啸流逝的时间,一点一点,回去最开始的初见。
她最终停在2002年的门口,仰望着,1-8层都是空的。
第9层,以10号开始第一本黑色日记。
视线已经在水光里模糊,手也在剧烈地颤抖,幅度之大,竟会在木架上磕磕碰碰。她艰难地举起手,把那本最开始的日记拿下来。
12年前的笔记本,历经岁月,封面已稍稍褪色,泛着隐约的白。
翻开,书页已经泛黄。
12年前,言格的字迹还很青涩,规规矩矩的楷书,还没有如今这般形成自己的字体和风格。那样稚嫩,那样年幼,3她只看一眼,眼泪就疯了般从心里涌出来,漫过喉咙,盈满眼眶。
她张了张嘴,想发声,却猛地拿手捂住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满世界晶莹的琉璃里,水光灿灿,她看见泛黄的第一页上,写着:“2002年9月10日
欺负,学校,同学,死啊
天,你,好看,
漂亮,走,会,劫,遇到我,色
不要,玩,我是外貌协会的,激动
噢,趣。
你叫,
做我男朋友吧?”
每个字的落笔处,都格外用力往下摁,仿佛他在竭力回想,狠狠努力,可如何逼迫自己,却想不起来完整的话。
因为他没有听见啊!
可结尾处的一句话却格外流畅:“今天,我遇到一个女孩,她从天而降,像一颗彩色的太阳。”
甄意固执地睁着眼睛,用力捂住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涌出,再度蓄满,再度流淌……她单薄的肩膀在夜风里像纸片儿一样剧烈颤抖,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跪倒在地上。
她甚至能想到,多年前,言格写这第一篇日记时的状态。
他原本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
黑暗,安静,他不觉得孤独。
直到那一天,
有个女孩,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