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看了甄意一眼:“反对有效。”
可甄意的目的已达到,她收势了,问:“许莫为什么逼迫别人动手,自己不动手?”
淮如一怔,咬牙不语。
甄意料到她死也不会说,转身看向陪审团和旁听席,声音清朗而明亮:“被告不肯说,那我来解释,根据另外两名证人的笔录,许莫不自己动手挖心的原因是,‘我妈妈不让我杀人’。这是绑匪的原话。”
众人皆惊怔。
甄意优雅鞠躬:“我的问题暂时问到这儿。”
不再继续问,留下的想象却无穷:
淮如不肯承认这句话,是什么目的?
杨姿手心发凉,甄意的气势太强大,攻势太凶狠,关键是,任何的细枝末节她都不放过,根本叫人防不胜防!
Chapter 74
接下来,安瑶以证人的身份出场。
其实,在建议甄意当控方律师前,尹铎就对甄意的证人身份有些疑虑,因为她只记得自己被枪击的情景,却不记得淮如杀林涵的细节。尹铎认为她可能受了刺激短暂记忆缺失,如果她当控方证人,容易被辩护人抓到弱点。
那天约甄意去对证词,其实想委婉地告诉她不会让她做控方证人,不想却……
甄意和安瑶配合得非常好,安瑶简短地描述了当晚的场景后,甄意问:“你看到了全部的情况?”
“是。”
“许莫要求甄记者把林警官的心挖出来?”
“是。但她拒绝了。”安瑶声音平缓,说话很轻,不徐不疾,却透着莫名的说服力和感染力,“许莫朝她开枪,威胁要杀了她。第一枪打在她的左腿,她疼得尖叫,却捂着林警官肚子上的枪口不松手;第二枪打在她的右腿,她跪下去了,还是不松手,也不肯拿刀。
她说,不管是为了任何理由,都不能杀人。
她还说,让我为了救自己的命,去剥夺别人的命,休想。”
她分明语气平静,却带着满满的不动声色的血性,似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样惨烈却坚韧的一幕,看到了生命的挣扎与抉择。
法庭上落针可闻,旁听席上鸦雀无声。
甚至有人不禁抹眼泪。
淮如被逼杀人或许是无奈,但这样骨气才是人性的正道啊。
甄意倒是全场最平静的,问:“接下来,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威胁说要把甄记者的心挖出来。”
“没有提到淮如?”
“没有,因为淮如是人质。”
现场开始窃窃私语。
安瑶又缓缓道:“而且,我认为,对淮如来说,事情并没到最危急的关头。因为她并不是许莫眼中的焦点。”
旁听席里一片哗然。
淮如震惊,杨姿则抗议:“反对!许莫的情绪,当事人无从得知。这些判断都是证人的主观想法。”
甄意淡淡看她,借力打力:“你当事人认为事情已经到紧急关头,这也是她的主观想法。”
杨姿一噎,不想没挽回败势,反被咬一口。
法官敲法槌:“反对无效。”
杨姿憋着气,坐了下去。有些心急了。
甄意继续:“淮如说她是为了救别人,你怎么看?”
“我认为不是。”
“为什么?”
“因为淮如把刀刺进林警官的胸口后,没做任何停留,就把他的心挖出来了。”安瑶眼中浮起泪雾,重复一遍,“她没做任何停留!”
这一下,庭上几乎要爆炸。
即使是自卫或救人,哪有人能在把一个活人的心挖出来时,毫不犹豫,毫不手软?
淮如一开始并不觉不妥,直到听到众人轩然,才察觉不对,大喊:“你撒谎!”
但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违反法庭纪律,淮如连带着杨姿都被警告。
接下来杨姿盘问安瑶,没有挖出任何漏洞,因为安瑶说的全是真话,她抓不到纰漏,反而给人留下安瑶诚实的印象。
安瑶和淮如形成鲜明对比,杨姿隐隐觉得不安了。
庭审进入到后程,她终于冒险提出:杀死林警官的是许莫,淮如杀死的是一个必然会死的人。
为此,她请来了警局的法医:
“请问,林涵警官的直接死因是什么?”
“挖去心脏,和剧痛。”林涵是活活痛死的。
法庭里鸦雀无声,甄意坐在律师席上,眼泪差点出来。
杨姿却很淡定,问:“请问许莫的子弹打在哪里?”
“脾脏和胃部。”
“打到动脉了吗?”
“是。”
“所以造成大出血?”
“是。”
杨姿势在必得地弯一下唇角,问:“法医赶到现场的时,林涵死亡多久了?”
“近两个小时。”
杨姿提高音量:“如果我的当事人没有杀他,以他脾脏和胃部大动脉受的伤,他能够撑上两个小时吗?”
法医沉吟片刻,最终答:“不能。”
“所以不管我的当事人有没有杀他,他都必死无疑。”杨姿已迅速调整,努力为淮如减刑。
“反对!”甄意立即起身,思路异常的清晰,“辩护人忽略了林涵警官必死的一个关键条件:在没有救助的情况下!”她沉声道:“如果得到救助,他很可能不会死。”
杨姿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没人能给林涵救助!”
“人质里有一位医生!”
“可绑匪不会让她救助。”
“绑匪后来出现过一个举动,他让安医生给另一名受伤人质救助,这说明一切都有转圜的可能。”
“出现转圜是因为有专业的心理医生出现。”
甄意冷笑:“但这也就证明,许莫并非不通人情的凶残。”
“你……”杨姿再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咬咬牙,说:“林警官重伤不治,我的当事人即使判断失误,也是出于两者相较取最轻的牺牲。这是合理的选择。”
“不,就是谋杀。”甄意眼中闪过冷光,“刚才法医也说了,林警官的直接死亡原因是挖去心脏。淮如难逃罪责。
且将死之人并非死人,等同于活人;而杀死将死之人,罪行等同于谋杀!”
杨姿争锋相对:“即使无法免责,罪责也轻。”
“肃静!”法官猛敲法槌。
一片紧张。
这样律师间直接争辩的情况,庭上并不多见。
庭审到了最后,甄意最后一次盘问淮如,这次,她问了一个比较奇怪的点:“你之前说,你不认识绑匪?”
“是。”
“好,请描述一下林警官被绑的情景。”
淮如已经怕了她了,非常紧张,想不明白她思维怎么如此跳脱,只能如实道:“许莫把昏迷的警官带回来,把警官绑起来,给他清理。”
“他把林警官绑起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柜子的背面。被绑着。”
“你有没有试图为林警官求情?”
“……没有。”
“因为隔着帘子,所以你在干什么,安医生其实看不到。”
这个问题实在微妙,可淮如不得不承认:“……是。”
“那你有没有帮助许莫绑林警官?”
“……”
杨姿:“反对。”
法官:“请陈述必要性。”
甄意大声道:“法医证明,林警官昏迷。昏迷状态下,许莫一个人怎么把高大的林警官绑上去?
而如果林警官不是昏迷状态,他会反抗。但法医鉴定,他身上并没有多余的伤。淮如,你帮许莫了,但你没向警察提过这个情节。你为什么隐瞒?”
接二连三,陪审团的眼神开始复杂起来了。
淮如大汗淋漓:“我……是他胁迫我的。”
“具体点!”
“他扶着林警官,让我用绳子和胶带绑他。”
“他是怎么命令你的?”
淮如很谨慎,顾忌着安瑶,说:“手势。他没说话,用手势。”
没想,甄意来了句:“你能演示一下吗?”
她照做,拿法警演示,指指脖子,腰部,大腿,脚踝,最后是手。
甄意看完了:“请重复一遍。”
淮如思索半刻,按相同的顺序指了一遍。
甄意问:“确定?”
淮如知道肯定不对,她肯定有目的,却偏偏猜不出她的重点,简直要疯了,硬着头皮:“对。”
“然后?”
“我的手全程被胶带绑着,脚只能勉强挪动,他把我重新绑去铁柜后面。”
大家都不知她问这些问题的用意何在,直到甄意淡淡说:“你没有指头部。林警官嘴上的胶带是你潜意识自主蒙上去的。不是许莫指示。”
淮如一怔,杨姿立刻大声:“反对!”
可甄意全然不顾,声音比她更大,
“许莫根本没理由只捂住林涵一个人的嘴!为什么林警官被捂住嘴?”甄意厉声斥她,眼睛都红了,“因为他看出了你是共犯!!”
这一刻,
她陡然想起林涵死前盯着淮如的那个惊愕而不甘的眼神,那句没说完的“甄意,她……”
她眼里蓄满泪水,咬牙切齿:“是你现场透露林涵是警察,我是记者,是你在给许莫报信!”
杨姿再度反驳:“反对!”
可甄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拿起桌上的证据,语速飞快:“你说你生活贫困,说你不认识许莫,可你和你弟弟在花旗银行的联名账户里有上百万英镑。过去的四年里,许莫往这个账户打了数十次钱。你还敢说你们不认识?”
淮如早有准备,强作镇定道:“那是许莫为我弟弟捐助的公益款项,我们并不知道捐助人是谁,所以我不认识他。”
其实一开始控方提供这项证据时,杨姿就想过让淮如承认和许莫认识,或谎称是男女朋友;可淮如心里有鬼,非要用自己想出来的理由,坚称不认识。
而甄意太聪明,之前一直不提这个证据,直到给所有人营造了淮如不诚实的印象后,才陡然提出。
到了此刻,她这样的说辞结合之前的一系列漏洞,太不可信了。
淮如毫无还手之力,可甄意的审问势如破竹,还没结束:“淮如,你是怎么从地下室逃脱的?你口供说你挣脱了绳子和胶带。这是现场发现的胶带,上面沾了你的皮屑和指纹。看看胶带的断口!”
法庭投影仪上出现影像,
“胶带根本没有拉扯和挣扎的痕迹,而是非常整齐的刀切口。你不是自行挣脱的,是许莫放你下来的。你们根本就是同伙!”
杨姿愕然,她也看到了控方提供的现场照片,可她根本没注意这个细节,也没想到胶带的切口会有遗漏。
淮如则惊怔如石化,张口结舌,她分明收走了胶带,难道黑暗中遗漏了一条?
果然,甄意什么都不会放过,更缜密的来了:“除了这条胶带,其余绑你的胶带全都不在现场,被你带走了!据你自己描述,你惊恐万分,请问你哪里来的心思去回收胶带?!”
她把证物袋摔在桌上,啪的一声响,现场死寂,只有她是主宰。
她再次拿起一个本子:
“这是林警官的日记。”
杨姿濒临崩溃:“这项证物并不在证物单上,我反对!”
“这是林涵的妻子凌晨发现刚刚才拿来的,你给我闭嘴!”
甄意一声斥骂吗,叫杨姿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她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羞辱,而甄意不再看她,直接快步走到淮如面前,疾言厉色:“他去医院调查许茜死亡案那天,看到许茜的器官捐赠书,受益者是你弟弟淮生。他怀疑你利用许茜的生活习惯和性格杀死她,但没证据。那时他看到另一个病人徐俏的器官捐赠书受益人还是你弟弟。
后来他在医院查到,你给徐俏配过骨髓,和她的配型一致,可你隐瞒下来,一直没救徐俏,最终导致徐俏恶化死亡。她的肾捐给了你弟弟。
你知道林警官调查过,主动找他,想收买他,让他不要把你对徐俏见死不救的事情说给淮生知道,淮生太爱徐俏,他会拒绝换肾,会恨你。
林警官根本没有想把真相说出去,也没想干扰你弟弟换肾,他还劝你以后不要再做错事。
这样的人……”
甄意张了张口,眼泪下来了。
她举着那个字迹清朗的日记本,止不住颤抖,泪水一颗颗下砸,狠烈地,一字字哽咽:“这样的警察,你一开始说不认识他,后来承认;这样的警察,你故意暴露他的身份,让许莫对他开枪;这样的警察,你故意杀他,他的心活生生地挖下来!你根本从头到尾在撒谎!”
法庭上寂静得仿佛空旷的原野,只有甄意字字泣血悲凉极伤的声音在回荡。
只有旁听席上林涵的妻子轻轻抽泣,催人心肝。
陪审团里有人落泪了。
淮如几乎疯狂,晃着证人席,大骂:“你们栽赃!是律政司的人栽赃我,陷害我!我没有。”
甄意的情绪已然收不住,狠狠抓起桌子上的一摞资料,劈头盖脸往淮如头上砸。
全场震惊。
这种相当于当众打脸的行为,从未在法庭上出现过。
甄意声音在颤,凶狠到几乎嘶哑:
“这是医院的骨髓配型记录,这是花旗银行的资金证明汇款记录,这是林涵的十几篇日记,是!
林涵写日记的时候会提前预知到,他会被你这个畜生挖了心,然后让他的日记出来作证!!!”
白花花的纸张砸在淮如头上,漫天飞舞。她头发散乱,呆若木鸡,颓然倒在证人席上,深知已无力回天。
杨姿的肩膀也垮塌下去,没了生气。
法庭上寂静如深夜,近百人的现场,没有一丝动静。
有人含泪,有人沉默。
法官静默良久,缓缓道:“控方律师,请注意你的行为举止。”连这一句话,似乎都透了无尽的悲凉。
安静。
其实,这时,没有人会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