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虎禅温和地道:“你要问的,都可以问。”
“您那一刀,有没有砍着?”
“砍中了又怎样?砍空了又如何?”沈虎禅微微笑道::“一刀砍下,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沈虎禅以耳贴地,听出格斗的所在,赶去会合沐浪花,正好就是张十文要出现之际。沐浪花阵上斩子,悲恸至极,同时也愤怒如焚,但他依然精明机警。他听出沈虎禅来了。沈虎禅也故意让他听了出来。所以沐浪花全面向姚八分发动攻击,务求缠住八分道人,至于十文书生,自有沈虎禅料理。沈虎禅果然”料理”了张十文。
可是,沈大哥也并没有讨着了便宜;”楚杏儿早已在不知不觉里称沈虎禅为“沈大哥”
了,“张十文实在也是难惹的马蜂窝。”
“马蜂窝?”
“沈大哥虽然一刀冲破了马蜂窝,但也令蜂群全出螫人,代价不可谓不大。”楚杏儿眼里流露着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有:景仰、关怀、心疼、耽忧、羞赧,各种情绪交揉在一起,分不清是那一种较强、那一类较弱、那一种较浓、那一类较淡。
“沈虎禅怎么了?”
沈虎禅一刀杀了张十文。
剩下姚八分、谭千蠢、杜园、狄丽君、侯小周等一下子退个乾乾净净。
沈虎禅仍立在那儿,像一座铜像。
他的刀已回鞘。
沐浪花也没多说什么,在他儿子首前蹲了下来,痴痴的看着。
青年剑手蔡可这才敢在沈虎禅背后现身,另两名剑手见他出现,显得十分振奋。
他们都明白是沈虎禅救了他们这位师兄弟。
在这种危险关头,能多一名伙伴就是多一强援!
就算他实力上并不能起死回生,但在心理上有着极重大的安慰楚杏儿一见沈虎禅,喜而惊呼:“沈大哥!”
沈虎禅忽身子一顿。
蔡可第一个发现:“血!”
沈虎禅背后有血!
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张十文的血?
蔡可这一叫,楚杏儿也发现沈虎禅身上有血!
然后她才看见:沈虎禅受伤了!
十枚钱镖,一枚不缺,全打入沈虎禅身体上!
楚杏儿的喜唤变成了惶呼:“沈大哥!”
将军动容。
燕赵色变。
两人互望一眼,迅而疾。
楚杏儿说下去,眼泛泪花。
沈虎禅幌了幌,两道浓眉一蹙,有力得像要在眉心捏碎一道冰河,他的语音如铁石交鸣,快而有力:“不要怕,要镇定,敌人以为我没事,才不敢恋战,必走不远,还在附近,你们一旦惊慌,他们就会够胆作出反扑了。”
楚杏儿道:“可是……你的伤……”
“我稍歇一歇,不碍事的。”沈虎禅道:“你要好好看顾沐二爷。”他指了一指自己的胸。
有时侯,“伤心”确比受伤还伤身。-
沐浪花不止于丧子之悲,而且还有亲手杀子之痛。
楚杏儿问:“你自己呢?”
沈虎禅道:“我还要去追一个人。”
楚杏儿实在想不透沈虎禅身负重伤、还要去追什么人:“谁?”
沈虎禅道:“谭千蠢。”
楚杏儿更奇:“追他干什么?”
沈虎禅道:“取同高唐镜。”
楚杏儿道:“那一面镜算得了什么|你犯不着再冒险犯难”
沈虎禅道:“你对那面镜子不是势在必得的吗?”
楚杏儿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动:“但你已受伤……”
沈虎禅道:“就是受伤,我才去追。”
楚杏儿听不明白。
沈虎禅道:“狗追人跑,人越跑,狗越是追,要是人忽然不跑了,反过来去追狗,可能就把狗吓得同头就跑了。”
楚杏儿道:“你的意思……”
沈虎禅道:“我已受伤,要是我们逃跑,他们还有姚八分、谭千蠢、狄丽君、侯小周、杜园、蛇鼠一窝这些高手在,一定会追袭、截击我们的,假若我反过来追杀他们,他们说不定就会惊惶失措、只顾逃命,你们便能趁机回到将军的势力范围。”
楚杏儿道:“只不过,你……”
“我没事的,”沈虎禅用温厚的大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有力的说:“我已杀掉张十文,正好大挫他们的锐气。谭千蠢一向精过鬼,今晚若不能逼他交出高唐镜来,一旦到了万人敌手里,只怕就不易得手了。”
蔡可上前一步,身子挺得像根标枪似的:“我跟你去。”
沈虎禅倒是好奇:“你?”
“你救了我两次,我的命死一次是你的,死两次也是你的,”蔡可道:“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情,何况是欠人两次情二带我去吧,说不定你用得着一个人替您拿火把,好让您一刀杀敌。”
沈虎禅笑了。
“我的刀就是火把,所以已经不必再点火;”沈虎禅道:“不过你倒不妨跟我去一趟,因为有一个人,需要你来抬他回来。”
楚杏儿和蔡可都问:“谁?”
王龙溪与舒映虹也问:“谁?!”
燕赵答:“徐无害。”
将军道:“对,他一直都跟沐老二在一起,但自从蛇鼠一窝出现之后,杏儿的转述里,便一直没有提到他,只怕已落在敌人手里。”
燕赵道:“沈虎禅不但能救自己,还救了沐二爷和楚姑娘,而且兼顾蔡可,更没忘了徐无害,他真是个……”
将军替他说了下去:“豪杰。”
王龙溪重重的哼了一声,才想起刚才说话的是将军,而不是燕赵,一时间抓耳朵撂后发摸鼻子,不知怎么收拾场面才好。
舒映虹忙道:“你们就趁沈虎禅去追击谭千蠢的时候回到这里来??”
楚杏儿用力地抿着唇,点头。
将军叹道:”幸运。”
王龙溪几乎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忍得笑:“这还算幸运?”
将军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才是不幸?”
王龙溪振振有辞的道:“十一名少年剑,至少丧了八名,司马兄弟死了个司马发,老二亲手杀子,徐师侄又失踪了,这还算幸运不成?”
“要是没有沈虎禅,两万人敌或李商一其一亲自出战,你试想一想,结果又是如何?”
将军反问。
王龙溪想了半晌,突迸出一句:“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祖宗十八代的万人敌!别教我遇着,我把他切开二百七十一块!”他无可发,一股牛脾气,只好诅咒万人敌以愤。
楚杏儿说:“一路上同来,仍有零星的埋伏,但主敌已教沈大哥吸住,总算都安然回到这里。”
将军关怀地道:“老二呢?”
舒映虹忙答:“他精神体力已消耗过度,心力交瘁,而又伤心过度,我已把他送‘神仙鱼’那儿去休歇。”
燕赵忽道:“他会首静下心来休养吗?”
舒映虹道:“我也奇怪,他很平静,如果不是现在听杏儿转述,我还不知道他昨天才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燕赵眼里露出了一种神色。
通常他只有在看向将军的时候才有的神色。
他说:“好个沐浪花。”
将军道:“他下决心了。”
燕赵道:“你是说……”
将军道:“报仇。”
将军向楚杏儿问:“剩下那两名‘少年剑’,是不是楚冲、楚撞兄弟??”
楚杏儿答:”是。“
燕赵望向将军的神色,就像他刚才说:”好一个沐浪花”和“果然是沈虎禅”一样。
他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将军即问:“你不喜欢这对兄弟?”
燕赵道:“不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将军道:“那你为什么叹气?”
“我叹气便是因为我居然完全不知道的两个人,而你却了如指掌;”燕赵道:“你的人手,多不胜数,但他们的武功特长名字,你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有你这样的敌人,我能不叹息?”
将军微笑:“我只知道,在那种场面里,如果还能有最后二人活命下来,那么,就一定是楚冲和楚撞。”
芜赵道:“结果你猜对了。”
将军道:“有一件事我却不敢胡猜。”
燕赵道:“什么事?”
将军道:“沈虎禅现在究竟已夺回高唐镜,还是已被人夺了命?”
燕赵望向楚杏儿,问:“沈虎禅有没有跟你约好,他什么时候才回到‘将军府’?”
楚杏儿一向都很喜欢这位“燕叔叔”。
因为这位“家里的敌人”、“眼中的钉”、“肉中的刺”,却比任何人包括她爹爹更关怀、了解和照顾她。
她恨愿意回答燕赵的话。
虽然她同答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了。
因为她的确很耽心。
很耽心沈虎禅的安危。
她不知将军也很耽心。
很耽心她为何会对沈虎禅这么担心。
“他说今天日落前就要同来,”楚杏儿不知道自己眼梢已有泪,悄没声息地滑落到柔颊上,“要是没有回来,就叫我告诉爹爹,不必再等他了……”
日落的时候,沈虎禅会不会同来?
夕阳西下,断肠人还在不在天涯?


第七章 空虚寂莫冷

沈虎禅并没有留在楚杏儿身边多少时候,正静坐调息了一会,就走了。
带蔡可饥一道走。
沈虎禅甚至没有拔掉嵌在身上的钱镖。
楚杏儿一见,那十枚钱镖,无一不打在死穴要害上,张十文的暗器手法,就连沈虎禅也破不了。
不过,钱镖只堪堪沾及皮肉,并没有深入肌里筋脉。
沈虎禅在发刀的时候,罡气早已遍布全身,钱镖是打在他身上,但并未曾造成多大杀伤力。
楚杏儿想替沈虎禅拔除钱镖。
沈虎禅陡地睁开双目。
他按住了楚杏儿的手。
楚杏儿先是吃了一惊,后又觉得羞赧。
“不要拔除,”沈虎禅柔声道:“一拔,我的真气反而泄了,让它留看好了,待事情过后才拔除,不妨事的。”。
他拍了拍楚杏儿的手背,像安慰个小孩子。
然后便运气调息。
更剧烈的战斗在前面侯看他。
楚杏儿不敢再骚扰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去做什么事,便谁都挡不了挽不住动不得的。
她只有替他护法。
——强敌说不定还在周围。
“少年剑”中的楚冲、楚撞兄弟正向蔡可饥追问发主的事,并替他舒筋活络,蔡可饥把沈虎禅单刀追斩数大高手的事说得活形活现,楚否儿便是在这时候听得沈虎禅如何救蔡可饥而退姚八分的。
沈虎禅只歇了一阵子。
甚至还不及一盏茶时光。
他立起、抄刀、吸气,向楚杏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向蔡可饥道:“走吧。”
沈虎禅就这样走了。
楚杏儿和沐浪花、司马不可、楚冲、楚撞一路支撑看回到“将军府”,然而现在已近黄昏了。
沈虎禅仍然没有回来。
——沈虎禅还会不会周来?
将军疼惜地看看他的女儿。
独生女儿。
而且也是仍是独身的女儿。
“你已经很累了,”将军道:“你为何不歇歇呢?”
楚杏儿说:“我要等他。”
“让我们来等他,不一样吗?”
“他救过我,我不想看他出事……”
“他救过我的兄弟和女儿,我也不想他出事。”
“爹,”楚杏儿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间:“如果他能回来,他会对他怎地?”
将军微微笑道:“你要我对他怎地?”
楚杏儿低看头说:“他是个人才……很有用……”
忽然抬起了头,恳求似的说:“爹,女儿看他是真心效忠于你的,你就——”
将军冷冷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疑人不用——”楚杏儿的心往下沉。
她抗声道:“可是——”
将军依把然话说下去:“不过我也一向用人不疑——”他声音转为慈霭:“他不是个很有用的人吗?爹爹一向喜欢用有用的人!他不是很忠诚吗?爹爹一向喜欢用肯为我效忠的人。”
楚杏儿喜出望外,要不是当看这许多人面前,真会扑过去飞抱看将军。
将军笑了:“何况,他还是我女儿所欣赏的人呢!”
楚杏儿的脸红了。
同为她是将军的女儿,将军苦心要培植她,让她一早就出来江湖历练,原因很简单:“杏儿,爹爹要你受煎熬历风霜独自解决难题,不一定是要你成为我的强助,也不是要你非有大成就不可。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爹的仇家不少、树敌又多,你要是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解厄克敌的能力,怕日后险途难渡,所以你一定得要自强不息。”
楚杏儿也真的自强不息。
加上她的聪明、机巧、讨人欢喜,很快的她便真正成为将军摩下的三面令旗之一。
可是,一个洁身自爱而又自视甚高的女孩儿家,在江湖上,在风尘里,同样会感觉到空虚、寂寞和冷。
她是将军的女儿。
谁也不敢沾她。
她的武功眼界皆葚高明,谁都沾不上她。
将军是她的严父,她对他且敬且畏,但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人。
她自幼丧母。
母亲也是文才武略俱能的人,可惜就丧在万人敌手里。
连回万人敌的独子,据说也丧在将军剑下。
故此,将军与万人敌除了在派系上的对立之外,彼此还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楚杏儿平日结交了不少豪杰英侠,诸如兜玉进、唐多令、冷秋帆等,但她不会向他们倾诉心事。
她宁颇向燕赵倾吐。
燕赵虽是将军的敌人,却是她很好的倾听者││甚至可以说是她的知音。
这些年来,她在江湖上闯荡,已学会了不怕凶无惧恶而且脸皮已厚得不会变色良心早已不见了,没想到,将军的话,竟会使她脸红,一念及沈虎禅,还会心跳加速。
这点连楚杏儿自已都不知为什么。
所以将军接下去的话,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只听到一部份,将军好像有些喟叹的说:“……只不知沈虎禅肯不肯为我所用……”
然后他们便讨论了起来。
其中又以王龙溪为最大声。
她真想叫王龙溪为“王大声”——不,是“大声王”才对。
这么多人里,她最不喜欢听王龙溪说话:既快、又急、特别大声、而且不经脑袋、还自以为是!
——这头大没脑、脑袋生草的呆瓜!
她宁愿听舒映虹说话。
至少舒三堂主很温和、耐心、聪明、且善解人意。
她也情愿跟慕小虾说话。
慕小虾虽魁梧、粗鲁、大块头;但是他怕她。
她喜欢人怕。
人越怕她越高兴。
武功越高块头越大的人越是怕她就越好玩。
可是她知道沈虎禅不怕她。
一点也不怕她。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点怕他。
也不是怕他什么,而是怕他不高兴、怕他不开心、怕他不喜欢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怕这些。
——这本来又“不关她的事”。
她忽然觉得千头万绪,也许是因为曾经受过一晚的惊恐,受了一夜的风霜,同时也战斗了整个黑色的晚上,她的脸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两颊一下子凉,一下子烧,脚下也有些飘,头上更有些恍惚。
她勉强敛定心神。
——可不能歇看。
——要等沈大哥回来。
她集中精神,正好听到将军在跟燕赵说:“你也累了。”
——燕大叔累了?
——他为什么累?
——他怎么累?
燕赵道:“不累。”
将军道:“你也忙了整个晚上。”
燕赵道:“忙,不一定就累。”
“对,正如疲,不一定倦,”将军道:“疲只是身体的累,倦则是连精神意志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