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道:“只要忙得有收获,就算疲,也不觉倦。”
将军似是不经意地问:“你有收获么?”
燕赵爽快地答:“有。”
将军一笑。
可是楚杏儿不懂。
她不懂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她以为自已没留意先前的谈话,以致跟不上内容。
其实不仅是她不懂,连舒映虹等人也没听懂,将军和燕赵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过他觉得自己必需要报告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来了。
蔡般若是东北“五泽盟”总盟主。
他在武林中,有看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高唐指”不但是东北一绝,据说只有当年的“长空帮”帮主桑书云之“长空神指”,以及白衣方振眉之“王指点将”才能克制他,他德高望重、博学旁通,有人说,如果不是他遇事太过裹足不前,不能全身投入,他旗下的“五泽盟”,早就在二十年前大举中兴。
正如将军和万人敌是以相埒,蔡般若在武林中的位份,只有西南“万水千山”钟诗牛才能匹比。
“五泽盟主高唐指”与“万水千山总是牛”本身就有很多缠绕不清的渊源与纠葛,总之“五泽盟”的蔡般若,因西南有“南天王”的钟诗牛在,一直都不肯踏入长江以南一步。
可是蔡般若这回却来了。
以蔡般若踉万人敌与将军的微妙关系,他的出现,足可影响均势的战局。
——问题是:蔡般若因何会在此时此境此际此地出现?
连王龙溪都不禁动容。
将军并不动色。
燕赵也不动容。
燕赵望望屋梁。
将军也看看屋梁。
他们倒似一早就已知道此事。
连舒映虹也不禁楞了一楞。
——难道是自已报导错了消息?
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舒映虹孜孜地报告一个重大而秘密的讯息,结果到了后来,才知道根本是个错误的,将军早就知道了,当面指出时,舒映虹不免有些讪然。
他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会重现。
——一个人,实没有几次面子可丢。
不过看将军的情形,又不似对他所提供的讯息怀疑。
他反而向燕赵心平气和的道:“他果然来了。”
燕赵也平静地道:“他真的来了。”
将军抚髯:“也许,他早该来了。”
“要掌灯了,”燕赵说:“沈虎禅也该回来了才是。”
话未说完,忽听外面远远远远远远有马嘶声。
一人怆惶而入,足不沾地,身法极为高明。
他人未到,已屈膝,脚未沾地,额头已同将军一头跪了下去,发出“砰”地一响,疾道“禀报将军,有敌骑一人正往关口里闯——”语音未了,另一人已疾掠而入,额上满是密集的汗珠,来不及跪倒便已叫道:“禀将军,来人已闯入大门——”他的话未完,马嘶声已极逼近,又一人如流星般射到,人未到大听,张口便喊:“不好了,他已——”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因为没有说完的机会。
这刹间,马嘶已自大厅响起,一骑如风卷云涌地冲了进来,一时间众人惊起走避,王龙溪大喝一声,正要徙手上前拦截,那匹神骏陡然勒住。
一切都静了下来。
唯有将军和燕赵,仍站在原处,纹风未动,静观其变。
马上有三人。
楚杏儿喜而叫唤:“沈大哥。”
一人自马后一跃而下。
那是蔡可饥。
他脸上青一块、瘀一块、人中渗看鼻血、嘴角也有血丝、一条腿还瘸了,可是他的表情,既又光采又振奋,彷佛刚好打了十八场大胜仗。
他手里还抱看一人。
徐无害。
徐无害虽脸色青白,状甚衰弱,但如将军这些明眼人一眼看去,已知徐无害并无大碍:
——他死不了。
还有一个人。
第三个人。
这个人就在马上。
是他策的辔。
是他控的马。
也是他救的人。
他仍然神威凛凛。
可是他并没有下马。
他是整个人栽倒下来的。
——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回来了。
和他的刀。


第八章 眼波可以酿醇酒

他的刀,仍矗峙在的背上。
——他的人呢?
沈虎禅已栽倒下马来。
可是他立时盘膝而坐。
他的头上并没有冒出白烟。
而是冒出黑气。
若有若无、约隐约现的黑气。
将军看了一眼,眼里立即露出讶异之笆,和燕赵说:“他和李商一交过手了。”
燕赵说:“是的。”
将军道:“李商一是万人敌麾下的第一高手。”
燕赵说:“要不是有他敌住李商一,谁也不易得手。”
蔡可饥大声道,“不,不止是李商一,那不公平!”
将军平静的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大哥为了救我;”徐无害挣扎道,“他几乎敌住了所有、统统、全部的人。”
将军反而有些诧异:“李商一算是活回头了?他从前都不肯做这种丢人的事!”
燕赵沉声道:“李商一也有身不由已的时候。”
楚杏儿又喜又惊,过去探看沈虎禅,只见他身上有十来伤处,血正渗出,但沈虎禅却完全无动于衷。
看他的情形,似正全力压制体内的一种伤。
楚否儿甚至无法弄清楚:究竟沈虎禅正在运功压止内创、毒力还是调息元气?
她只好望向将军。
——以求助的眼神。
将军明白她的意思。
楚杏儿毕竟是他的女儿。
“他受的是剑伤,”将军道:“被李商一的剑所伤,谁都帮不了他的忙。”
楚杏儿说:“可是,他是为了救我们,为了夺回高唐镜才受的伤……”
将军抚髯反问:“你以为爹爹是见死不救?”
楚否儿恐惧一下子涌了土来:“他……他会死……?”
王龙溪怒道:“我去杀了李商一!”
燕赵即问:“你是李商一的敌手?”
王龙溪冷笑道:“没有打过,焉知打不过!”
燕赵点点头,嘴边又浮现了一个讥诮的笑意:“对,没有死过,焉知死不去。”
王龙溪气得眉毛都开了花:“总好过光说不敢动手的人!”
燕赵您然道:“光说不动手的人总比光动手不说的人来得不具杀伤力一些。”
将军反问王龙溪:“你知道李商一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
将军道:“那你怎么杀他?”
王龙溪一怔道:“找到他就可以杀他了。”
将军居然很耐心的道:“你怎么找他?”
王龙溪想了想,居然也答得出来:“找到万人敌自然就可以找到李商一了。”
将军这回嘉奖似的道:“那你知道万人敌在那里?”
王龙溪怔了怔,答:“不知道。”
将军又问:“你知道万人敌是谁么?”
王龙溪搔了搔头皮,还是硬看头皮答:“不知道。”
将军仍然问:“你知道万人敌的样子?”
王龙溪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不知道。”
将军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如何去找万人敌?凭什么去杀李商一?!”
王龙溪吃将军一叱,只胀红了脸,嗫嚅的分辩道:“这……这小子能,我……我也一定能——”
燕赵冷峻地道:“这世上偏就有别人可以,而你不能的事。”
王龙溪忿然道:“你长他人志气!”
将军接道:“有时候,长他人志气是对自我要求加强,不一定会灭自已威风!”
王龙溪为之语塞,仍不服气:“我……我去找高唐镜!”
将军眉心一皱:“你要到何处找?”
王龙溪说:“下是说在谭千蠢手上吗,千蠢和尚总比李商一好找得多了罢?”
将军捻髯道:“你想证实什么?”
王龙溪大声道:“我非但能别人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连他所不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将军“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沈虎禅夺不回高唐镜,你能。”
徐无害忽然叫道:“不。”
他喊道:“沈大哥已夺回高唐镜了!”
舒映虹眉宇一扬,疾间:“在那里?”
徐无害垂下了头,悲声道:“可是为了换我,他又给回了他们。”
舒映虹和王龙溪一齐倒抽了一口气:“什么?!”
将军转首向徐无害,不怒而威。
徐无害不敢抬头。
他在“将军府”里的辈份已不小,但跟“三面令旗”级的高手公然抗辩,还是平坐第一遭。
将军叹了一口气,拊髯缓缓的说:“你还是把事情好好的说一说罢。”
那对徐无害而言绝对是恐怖但又香艳的经历。
事情发坐在他随看沈虎禅火烧大宅步出大门之际,他在火光熊熊里忽然看到一双眼睛。
那一双眼,在火光中焚烧,也直似在心中映照,在苍穹里闪耀。
媚眼可以酿醇酒。
就这样,徐无害就慢了一慢,没能跟上大伙儿步调。
这使他几乎从此就万劫不复。
等到他发现那双美目愈来愈近时,他只能捂心发出一声呻吟。
那女子走到他面前。
他想拔剑。
(那女子向他一笑。)——浅笑可让人溺毙其间。
他要拔剑。
(那女子向他招招手。)——一招手是一盏水上灯。
他一定要拔剑。
(那女子向他伸出了手。)——那是一道崭所的梦痕。
他不能不拔剑。
(那女子的手已触及了他。)——触及了他欲火焚腾的地方。
徐无害又一声呻吟。
他已崩溃。
他已被澈底的击溃。
他连剑都未出手,整个人都被欲念充塞膨胀,而在这时,那女子已封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徐无害在转述的时候,不敢提这些。
他也不能提。
这件事并不光彩。
而且痛苦恐怖。
可是他并没有后悔。
在他欲念高溅至极之际,那变得令人一口唾液都不下喉里的女人,点了他身上几个完全不知道原来也是穴道的穴道。
这使得徐无害本来充满全身高亢怒张的欲火,一泻不可收拾,几近虚脱。
那女人笑了。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黑暗。
她向黑暗里作了个吩咐:“把他抓起来。”她补充说:“这人留有用。”
当这对媚眼没有向看他的时候,他才想起万人敌麾下有一个人物。
狄丽君。
——“眼光可以酿醇酒,风情可以迷杀人”的狄丽君。
他知道她就是狄丽君的时候,他刚怒升的欲火亦已宣泄,他几近沮不能举。
他已“完了”。
而他的梦魇刚刚开始。
这时侯沈虎禅也正开始与姚八分等人的剧斗,狄丽君自然也加入了战团,而没暇去理会徐无害。
他当然希望沈虎禅能杀了狄丽君,前来救他之厄,可是他另一种心情却非常奇特:——
只要多见狄丽君片刻,就算是死在她手上,也心甘情愿。
他竟希望狄丽君能回来看他!
他竟渴望见狄丽君!
而他落在“蛇鼠一窝”的手里,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海底里被一大群死鱼压。
——又滑、又腥、又臭、又完全看不了力!
他为这一点而感觉到痛苦绝望。
他是因为狄丽君而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他竟不恨狄丽君。
他葚至觉得:刚的一刹那,狄丽君与他是那么的接近,呵气若兰,垂手可得,他虽然还没有拥有过她,也不会拥抱过她,但她曾在自已欲火的尖端点水似的一触,那便教他融骨销魂、永生难志。那瞬间她是他的,就算隔看距离,他还是觉得他一泄如注、酣畅无比,就像和她情投意合、一起欲仙欲死一般。
就算只是假象,也总比连假象都没有的好。
这样一个女人,他见了又想再见。
他甚至希望一生一世一辈子都能见看她。
——因为她曾是他的。
他是她的。
“蛇鼠一窝”当然没有杀他。
可是他比死更难受。
因为那一干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有的嗅他、有的吻他、有的舐他、有的捏他,至少咬了他二十一口,吃了他一只耳朵扯断了一只尾指和十八根头发而且还拔了他三只牙齿四条鼻毛十八根眉毛!
——这样的事情竟然都会发生!
这时,沐浪花拖走楚杏儿,全面撤退。
沈虎禅出刀,逼走姚八分,一群万人敌的主将,全在墙崩瓦裂唏哩哗啦间走得一乾二净那黑暗里的“蛇鼠一窝”也随看踪迹而去。
他们当然也“带”徐无害。
一直到这一刻为止,徐无害虽然已能动弹,但还是可以判别得出眼前所发生的事:诸如沐浪花临阵只求自保、不战而退,沈虎禅独战群敌、以一刀追斩众人。
他看见几个人。
几个都气急败坏。
几个气急败坏的人都很狼狈。
最狼狈的是那个会被沈虎禅挺刀追杀的人。
看来,他在这些人当中身份最高,可是现在最狼狈不堪的也是他。
其余几个亦气喘吁吁。
其中包括了一动手就制住了他,江湖上人称“眼儿媚”、武林道上给她一个绰号:“莫道不销魂”的狄丽君。
徐无害原本是将军的门生,虽然后来调入三当家舒映虹的摩下,但他以“追随将军一十三载”的名义,不管在“将军府”里还是武林道上,谁都得对他另眼相看。
他跟随了将军多年。
将军与万人敌敌对了多年。
因而,他对万人敌靡下的名人,多少也有点了解。
他一看那几个人,便猜到他们是谁。
除狄丽君以外,还有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威。
徐无害知道自已完了。
眼前这些人,就算是以一对一,他也自知求胜希望极微。
何况这些人全都在一起。
更何况自己又已受制于人。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已完全没有希望、彻底的“完了”之后,怕要比真的“完了”时还要悲哀。
徐无害现刻的心情就是如此。
哀莫大于心死,他连挣扎求存之心也没有了。
他听见他们犹有余悸的争论起来:“那人简直不是人。”
这句话好像完全不通。
人当然是人。
可是徐无害亲眼见过沈虎禅出手。
——那真的是一个“不是人的人”。
姚八分说的话似欠通,但说的是实在话。
那确实是他的感觉。
“他那把刀也不是刀。”
这也是句实话。
徐无害虽为狄丽君点了穴道,但他仍能看得见沈虎禅出刀。
他到现在仍看不清楚沈虎禅的刀。
——究竟是因为那一刀太灿亮、太惊艳、还是太凌厉,令人浑忘了刀、浑忘了人、甚至浑忘了闪躲。
甚至连“看”,也忘记了。
这已经不是“刀”了。
——要不是“神”,就是“魔”。
太过惊世骇俗的事物,就不可能是凡人凡器。
“你实在不该让他先行出刀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几个人去围攻他,结果,却教他向我杀过来,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搞的。”
“我们都以为你会抢先出手的呀!”
“大家一拥而上,不待他拔刀便解决了他,岂不是乾净俐落!”
“他向我追杀,你们也不见得能给我支援、替我解围!”
“嘿,嘿,连姚道长也要求救么?我们都还不敢置信哩!”
“你这算是称赞话?!”
“不敢,不敢。”
“其实咱们都困他不住,良心话,也解不了你的危。”
“却不知他为何要收刀?”
“因为他想逃。”
“不,我看他是要赶去援助沐浪花那一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