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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可是全长安城活得最久,道行最深的非人。爷是第二。”离奴拍完主人的马屁后,又没节操地自吹自擂。
元曜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转身弹灰。
从春天到秋天,白姬又得到了不少因果。元曜作为旁观者,也知道了白姬和离奴非人,甚至知道离奴其实就是曾经被他丢出缥缈阁的黑猫。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奇异生灵,也许是因为大脑天生少了一根筋,元曜不害怕白姬和离奴,也渐渐不再害怕诡秘的缥缈阁以及子夜上门的各种客人。他甚至觉得与白姬和离奴呆在缥缈阁,比起呆在人情炎凉,尔虞我诈的浮世,更让他觉得纯净、温暖、真切。
“喂!书呆子,快去市集买鱼去,不要一天就知道偷懒!”离奴的吆喝,打断了元曜美好的错觉。
元曜回头,撇嘴:“为什么又要小生去市集,离奴老弟你不是也闲着吗?”
离奴倚着柜台,悠闲地吃着碟子里的鱼干,“谁说爷闲着?爷忙着呢,还有三碟鱼干要吃。少罗嗦,爷让你去你就去,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
“不知道,究竟是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当然,这句话只是腹诽,小书生绝对不敢说出来。

015爱欲
元曜怏怏地去集市,经过小巷外的槐树下,韦非烟正双手托腮,坐在树根上发呆。元曜停下了脚步,打招呼:“非烟小姐,你在做什么?”
韦非烟道:“数蚂蚁…”
小书生奇怪:“你数蚂蚁做什么?”
“无聊,数蚂蚁消磨时光啊!”韦非烟瞥了一眼元曜手里的菜篮,笑了:“元公子你又被离奴使唤了啊?”
元曜苦笑:“是啊,没办法,离奴老弟总是这样…”
韦非烟叹道:“元公子你太善良了…咦?!!”
韦非烟望着元曜的身后,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嘴唇微微地抽搐着。元曜好奇,循着韦非烟的目光转过了头。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巷外,一名美丽的贵妇被丫鬟搀扶下车。那名贵妇,正是韦非烟。不,应该说,是栖息着意娘魂魄的韦非烟。
白姬一直在等待返魂香的因果,元曜也在等待。如今,终于到了收获“果”的时候了。
韦非烟,不,姑且叫她意娘,远远地看见元曜,袅袅地走了过来:“元公子,好久不见了。你怎么一个人站在巷口吹风?”
韦非烟就坐在槐树下,怔怔地望着意娘,但是意娘看不见她。
元曜笑道:“武夫人好。小生正要去集市。武夫人怎么会来这里?”
意娘的脸色十分憔悴,眼中沉淀着深切的悲伤:“妾身来找白姬。”
她得偿夙愿,返魂重生,与武恒爻双宿双飞,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么?元曜好奇地问道:“夫人有何求?”
意娘没有回答元曜,径自走向了深巷。秋风,卷来了她的细语呢喃,让小书生心惊:“也许,当时没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堕虚无,反而更好…”
元曜从集市回到缥缈阁时,意娘已经离开了。里间,金菊屏风后,白姬坐在青玉案边,她的面前摊开了一叠裁好的纸,手持蘸满朱砂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元曜走近一看,纸上写着:“魂兮归来。”
白姬行事素来诡秘,元曜也不敢多问。
元曜站了一会儿,看腻了白姬练字,终于开口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白姬,意娘为什么来缥缈阁?”
白姬没有抬头:“来缥缈阁的人,自然是有所求。”
“她求什么?”
白姬抬起头,望向元曜,黑眸深暗如沉夜:“求死。”
元曜吓了一跳,“她为什么要求死?她好不容易达成夙愿,返魂重生,与武恒爻长相厮守,为什么要求死?”
白姬低下头,继续写着魂兮归来,“长相厮守,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人心太过幽微,曲折,会随着时间和境遇的推移而改变。而爱欲,也很微妙,会让人心变得更加复杂,离奇。”
小书生一头雾水,“小生听不懂…”
白姬笑了,道:“简单来说吧,返生后的意娘觉得武恒爻不再爱她了,她也不再爱武恒爻了。”
白姬微睨着黑眸,望着青玉案对面的虚空。一个时辰前,意娘坐在那里以袖拭泪,“曾经,武郎不顾世人指点、讽笑,与已经成为非人的妾身在一起。尽管,在别人眼中,他是在和虚空说话,如同疯人。可是,我们却很愉快,心心相印。如今,能够长相厮守了,他却常常显得心不在焉。而妾身自己也觉得同是弹琵琶跳舞,吟诗赏花,这些曾经觉得特别美好的事情如今却平淡乏味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而且,有时候,他竟会在梦里叫妾身‘非烟’。妾身是意娘啊!非烟小姐的身体比妾身年轻,貌美,也许武郎早就忘记意娘长着什么模样,早就忘了妾身曾经的容颜,而妾身也觉得武郎不是曾经的那个武郎,再也找不回曾经的感觉了。如今,妾身与武郎已是相看两相厌,都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下去。也许,当时没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堕虚无,反而更好。至少,武郎会永远记得妾身,妾身也不会厌弃武郎…”
小书生不懂:“他们明明那么相爱,连生死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如今得偿夙愿,为什么反而两相厌了?”
白姬收起了朱砂笔,“平淡和时间,会消磨爱欲。”
“反倒是坎坷,能让爱欲长久么?”小书生摇头,他不懂爱欲。
白姬没有回答,她叠好写着魂兮归来的黄纸,仿若自语地道:“她来求死,我答应了她。”
小书生双腿发软:“你、你杀了她?”
白姬笑了,“怎么会?我只是应她所求,答应在她死后,将她的身体还给韦非烟。”
“欸?”
“把身体还给韦非烟,是她的愿望,最后的愿望。”
元曜道:“她要寻死,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白姬喃喃地道:“我不能阻止,因为那是她的愿望。”
当天晚上,武夫人悬梁自尽。
子夜时分,缥缈阁外有人敲门:“笃笃笃。”
元曜起身开门,一名清婉的红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门外:“元公子。”
元曜从声音中听出是意娘,大吃一惊:“意娘?!”
意娘微笑点头,从袖中拿出一纸书信,递给元曜:“如果武郎再来缥缈阁,请将此信交给他…”
元曜接过信,道:“好。”
意娘盈盈拜了三拜,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陋巷中。
一阵夜风吹来,元曜打了一个寒战。他垂下头,望着手中的信,心中无端地涌起一阵悲伤。
三天后,武恒爻果然来到了缥缈阁,白姬接待了他。
里间中,金菊屏风后,白姬与武恒爻对坐在青玉案旁,元曜侍立在一边。
“武将军想求什么?”
武恒爻俊目通红,面色憔悴:“返魂香。”
“为谁返魂?”
“吾妻意娘。”
“意娘魂在何方?”
武恒爻茫然:“不知道。”
白姬淡淡问道:“生时已两看相厌,死后为什么却想返魂相见?”
武恒爻落下泪来,“她死后,我才发现我不能没有她…”
“很遗憾,这一次,她对人世再无欲念,魂魄已归地府,进入六道轮回,返魂香已经没有用了。”
武恒爻如遭电殛,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
元曜见状,从袖中拿出意娘留下的信,递给武恒爻,“意娘说,你如果再来缥缈阁,就将这封信交给你。”
武恒爻急忙拆开信,看完之后,失声痛哭。武恒爻失魂落魄地离开缥缈阁,连信都忘了拿走。
元曜出于好奇,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信,“豆蔻娉婷只十三,郎骑竹马绕玉鞍。七年白骨红衣泪,返魂可记妾容颜?”
元曜心中涌起一阵悲伤:“武恒爻和意娘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少年时,应该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吧。”
白姬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武夫人”死后的第七天夜里,白姬带着元曜、韦非烟来到武家官邸,为武夫人招魂。元曜这才发现,白姬那天写的魂兮归来,竟是咒符。
白姬点燃一株冥香,将咒符贴在武夫人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韦非烟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仿佛被风吹散的朝雾,消失无痕。武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啊啊,似乎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武夫人韦非烟返魂复活的消息,在长安城中不胫而走,成为了坊间奇谈。不久,武恒爻抛下娇妻和万贯家业,出家为僧,云游四方的消息,又在长安城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但是,帝京之中,各色人物云集,每天都有新鲜、离奇、诡艳的事情发生。不多久,武氏夫妇的事情就已经成为了旧闻,无人再忆起。
十一月,缥缈阁。
元曜打扫大厅时,在柜台下拾起一枝枯萎的青色睡莲,他突然又想起了返魂香,想起了子夜时分,提着青灯造访缥缈阁的红衣白髅,心中有些悲伤。
“这东西,还在?”白姬望着元曜手中的青莲,淡淡道。
“意娘却不在了。”小书生伤感地道。
“至少,武恒爻这一次,永远也不会再忘记她的容颜了。”白姬淡淡地道。
“武恒爻出家,对嫁给他的非烟小姐来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小书生为韦非烟报不平。
韦彦的声音突兀地从缥缈阁外传来:“谁说对她不公平?那丫头现在逍遥得不得了,再也没有人约束她四处猎美。父亲觉得颜面无光,叫我去劝她收敛一些。我刚走进武宅,就被她叫下人给轰了出来,说她现在是武夫人,父亲管不着她了!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见笑,见笑…”
元曜擦了擦冷汗,道:“哪里哪里,非烟小姐只是对美男子痴执了些,其实是个好人。”
韦彦和元曜打过招呼后,转身问白姬:“白姬,缥缈阁中,可新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白姬眼中闪过一抹异亮,笑得热情:“最近新到了九只骷髅杯,非常有趣。”
韦彦颇感兴趣:“哦?怎么个有趣法?”
白姬眨了眨眼,道:“它们的材料是死人的头骨,做工极其细致。从大到小,分别是不同年龄的人骨雕磨而成。用骷髅杯饮西域葡萄酒,有一种饮血的乐趣呢。”
兴趣诡异的韦彦动了心,“拿出来让我看看。”
白姬笑道:“在里间,韦公子请随我来。”
韦彦随白姬进入里间,“这样的骷髅杯,多少银子?”
“韦公子是熟客,我也就不虚价了,一套九只杯子,一共九十两。这是最便宜的价格了。雕磨人骨的工艺,相当费精力和时间呢。”
“九十两银子,倒也不算太贵…”
“不,是黄金。”
“你怎么不去抢?!”
“抢劫哪有宰人更乐趣无穷…咳咳,韦公子说笑了。十两黄金换一只骷髅杯,已经很便宜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骨,上面还有血纹呢。夜深月圆,万籁俱寂时,您在燃犀楼中一边以骷髅杯饮血酒,一边观赏水晶帘里的人脸,一定相当有气氛和乐趣。”
“嗯,先看看再说。”韦彦有些动心了。
“好。”白姬诡笑。
听着白姬与韦彦一唱一和地走进里间,元曜不禁笑了。似曾相识的对话,让他想起初来缥缈阁时,也是这般场景。
缥缈阁,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是为了世人的欲望,还是为了白姬的因果?现在,他还无法明白,但是只要呆在缥缈阁中,他迟早会明白的吧?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细雪,冬天又到了。

第二折:《婴骨笛》
001 蜃井
仲夏,长安。
西市。缥缈阁。
烈日炎炎,蝉鸣声声,让人觉得燥热难耐。也许是天气太热了,今天缥缈阁没有一个客人上门。夏日的午后总是让人倦怠,元曜一边拿着鸡毛掸子给古董弹灰,一边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从里间走出,灵巧地跃上半人高的柜台。它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爪子,碧色的瞳孔瞥了一眼元曜,胡子抖了一下,蓦地口吐人语:“爷一会儿不盯着,你这书呆子又开始偷懒了?!”
元曜吓了一跳,瞌睡虫也飞走了:“小生哪有偷懒?小生又是看店,又是弹灰,倒是离奴老弟你从早饭后就一直在后院树荫下偷懒睡觉…”
“少罗嗦!爷说你偷懒你就是偷懒,不许还嘴!”离奴理亏气不亏,嘴角的獠牙闪过一道寒光。
元曜不敢还嘴,哼哼了两声,埋头弹灰去了。元曜再回头时,柜台上的黑猫已经不见踪迹,一个面容清秀,瞳孔细长的黑衣少年站在柜台后面。
离奴懒懒地倚在柜台后,火眼金睛地监视元曜弹灰,不时地挑刺嘲笑他笨、呆、傻、懒。元曜也不回嘴,心中默默地背《论语》,横竖只当耳边是猫叫。
元曜和离奴正对峙间,有人走进了缥缈阁。离奴回头,望向门口,幽瞳闪烁了一下,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客人想要些什么?”
元曜回头,望向大热天里顶着暑气而来的客人。来客是一名男子,身材中等,相貌平常,年龄约在四十开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丝绸长衫。
“这里是…缥缈阁?”他勉强笑了笑,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
离奴彬彬有礼地笑道:“不错,这里正是缥缈阁。客人是想买古玩,还是想买香料?宠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