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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奴笑得深沉:“看来,客人是来买‘欲望’的了。”
男子舔了一下嘴唇,否认道:“我只是遇到了一点难以解决的麻烦…如果方便,我想见一见缥缈阁的主人。”
离奴礼貌地颔首:“请稍候,我这就去请主人出来。”
离奴虽然这么说了,但却站着不动,对元曜使了一个眼色。元曜知道他懒得动,想使唤自己去请白姬,也懒得跟他计较,放下鸡毛掸子,走向了里间。
元曜进入里间,绕过屏风。——这架屏风很有趣,屏风上的图案春天是牡丹,夏天是荷花,秋天是金菊,冬天是寒梅。经过荷花屏风时,元曜伸手,点了一下停在幼荷上的一只蜻蜓,那只红色的蜻蜓受惊,振翅飞走了,又停在了一朵莲蓬上。元曜觉得很好玩,开心地笑了笑,走上楼梯。按惯例,这个时辰,白姬应该在午睡。
元曜来到白姬的房间前,大声道:“白姬,有客人来了,请你下楼相见…”
元曜唤了几遍,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元曜抬手敲门,他的手刚碰上门,门就开了。——原来,门虚掩着,没有锁。
元曜走进房中,房间素净而简约,除了一方铜镜台,一扇仕女游春画的屏风外,几乎没有什么摆设。挂在西边墙上的水墨卷轴画仙灵清幽,画中的山峦中仍在袅袅不绝地冒着烟雾。白姬曾说,那是终南山的道士们在炼不老仙丹。
元曜刚走到床边,就觉得一股凉意迎面袭来,浸骨入髓,让人神清气爽。在这暑热难当的夏日,让人凉爽惬意的冷气来自床中央的一方比棋盘略大的寒玉石。一条手臂粗细的白龙盘成一圈,睡在寒玉石上。
白龙的眼睛微阖着,鼻翼轻轻翕动,犄角盘旋如珊瑚,通体雪白晶莹,柔软如云朵。元曜忍不住想伸手戳它一下,但看了看它锋利的四爪,又不敢了。
白龙睁开眼,金色的瞳孔扫了元曜一眼,懒懒地口吐人语:“是轩之啊,怎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么?”
元曜冷汗:“刚吃午饭,还不到一个时辰…”
白龙哦了一声,闭上眼继续睡:“我就说嘛,肚子还没饿,怎么就要吃晚饭了…”
元曜突然觉得,离奴的懒不是没有原因的。有其主,必有其仆。最近生意冷清,又是炎夏,除了吃饭外,白姬和离奴一个盘卧寒玉床,一个蜷眠树荫下,唯有小书生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地看守店门,以及伺候这两只懒妖。
白龙又要睡过去了,元曜急忙道:“白姬,有客人来买‘欲望’,请你下楼相见。”
白龙又睁开了眼,瞳中金光流转:“知道了。”
元曜退了出去。在退出房门的瞬间,他不经意地回头一瞥,一名肤白如雪,浑身赤、裸的妖娆女子正好从床上站起来。
元曜不禁怔住。
白姬回头,对呆呆的小书生诡魅一笑。
小书生吓得一个激灵,脸上莫名地发红,急忙低头走了。
荷花屏风后,青玉案旁,白姬和中年男子相对跪坐。
元曜端来凉茶,分别奉给白姬和客人。奉茶毕,小书生正要退下,白姬向他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桃形蒲扇。小书生会意,乖乖地拿起巨大的蒲扇,站在一边给两人扇风。
白姬望了客人一眼,道:“看客人印堂青黑,命宫泛浊,最近恐怕颇有险厄…”
男子本就愁苦,听了此言,几乎要哭:“实不相瞒,崔某最近遭小人算计,被恶鬼缠身,性命就在旦夕之间。白姬,崔某来缥缈阁,是想买‘平安’。”
白姬端起凉茶,轻呷一口,“说来听听。”
男子闻言,打开了话匣子,娓娓道来。
男子姓崔,名循,在中书省为官,现任中书舍人。同在中书省任职的右散骑常侍何起,一向和他不和睦,互相鄙薄仇恨。两个月前,中书侍郎因为年迈告老还乡,中书侍郎一职空缺了下来,接替中书侍郎的人选就在崔循和何起之间。崔循和何起都很想得到中书侍郎之职。何起心术不正,为了除掉升官的敌手,勾结了一个从遥远的南方来的邪教术士,驱使小鬼暗害崔循。近日来,只要一到子夜,崔循的宅邸里就有小鬼出来作祟。深更半夜,万籁俱寂,这群小孩子模样的恶鬼在崔宅中跑来跑去。他们或剜家禽的眼珠子吃,或变出可怕的模样吓唬婢女,或把从旷野拾来的骷髅、动物腐烂的尸体朝仆人乱丢。崔府的仆婢们吓得要死,甚至连崔循身怀六甲的妻子也因为小鬼的恶作剧,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幸而天佑,只是脚踝崴伤了,母子都平安。至于崔循自己,也吃尽了被小鬼捉弄、吓唬的苦头。因为忧心忡忡,心神不宁的缘故,崔循在公务上出了几次岔子,眼看这中书侍郎之位恐怕就要失之交臂了。崔循无计可施之时,有人告诉他,缥缈阁可以解决一切烦恼,实现一切愿望。于是,崔循找来了。
白姬听了,莞尔一笑:“缥缈阁是卖奇珍异宝的地方,驱鬼解魇什么的,崔大人应该去佛寺和道观…”
“那些和尚道士都不管用…”崔循愁眉苦脸地道,他先后请了几拨和尚道士来家里作法驱鬼,但是邪教术士的法力似乎更高一些,小鬼不仅没有被收服,反而吓跑了和尚道士,“白姬,缥缈阁中有没有能够驱走小鬼的宝物?”
白姬沉吟了一会儿,笑道:“倒是有一件。不过,年代久远,一直压在仓库中。崔大人稍坐片刻,容我下去取来。”
崔循很高兴,激动地道:“太好了。请快去取来。”
白姬带元曜去取宝物。元曜本以为是去二楼的仓库中取,没想到白姬竟带他来到了后院,驻足在绯桃树边的古井旁。
古井中水波幽幽,透出阵阵寒气,古井边的木桶中浸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正是小书生早上买回来,浸泡在冷水中,准备晚上消暑吃的。
元曜心中奇怪,崔循还巴巴地等着白姬取宝物,她来到古井边做什么?
白姬走到绯桃树下,伸出纤纤玉手,在树干上敲了三下。不一会儿,一只蛤蟆从树底的一个洞中跳了出来。蛤蟆约有巴掌大小,鼓鼓的眼睛,大大的嘴巴,背上的花纹五彩斑斓。
“蜃君,开门。”白姬淡淡地道。
“呱呱——”蛤蟆跳到古井前,张开了大嘴,吐出绵绵不绝的白色烟雾。很快,白色烟雾就将水井笼罩在了其中,古井渐渐地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白雾散开,古井不见了。原本是水井的地方,变成了一座通往地下的门。朱门暗红如血,上面挂着一把辟邪兽纹的青铜锁。
元曜惊奇咋舌。
蛤蟆跳过来,从口中吐出一把钥匙。
白姬对元曜道:“轩之,你去开门。”
元曜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弯腰拾起钥匙,走向朱门。
“咯噔——”元曜打开青铜锁,拉开了朱门。一阵墨黑的瘴气从地下涌出,瞬间包围了元曜。元曜被黑气笼罩,不能视物,只觉得一阵血腥的恶臭扑鼻而来,耳边此起彼伏着杂乱奇诡的声音,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声,有夜枭般喋喋的笑声…
元曜打了一个寒颤,心中无限恐怖。蛤蟆跳到元曜身边,张开了大嘴,开始吸食墨黑色的瘴气。瘴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蛤蟆吸尽。随着瘴气散尽,血腥恶臭淡去,嘈杂的诡音远去,一级一级的石阶浮现在元曜的眼前,望不到尽头。
白姬提起裙裾,来到元曜身边:“走吧,轩之。”
白姬拾阶而下,元曜急忙跟上。蛤蟆站在古井,不,朱门边,呱呱地叫着,看着白姬、元曜消失在了地底。
地道中幽凉浸骨,越往下走,光线越暗。就在元曜快要看不见脚下的石阶时,白姬的手上亮起了一圈光晕,柔和而明亮。元曜望向白姬的手,她的掌心躺着一颗比拇指略大的夜明珠。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
“白姬,这里是什么地方?”元曜忍不住问道。
“井底。”
“我们来井底干什么?”
“轩之还没有来过这里吧?这是缥缈阁的另一个仓库。这个仓库里放的宝物和二楼仓库放的宝物相比,稍微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元曜好奇。
“古井下的东西,都是世间的不祥之物。它们不能放在地上,不能和人接触,因为它们本身带着怨戾,憎恨,杀伐,容易累聚瘴疠的阴气,滋生一些邪恶的‘魑’‘魅’。魑魅之类的魔物最喜欢侵蚀意志不坚定的人心,以他们内心滋生的阴暗欲望为食。”
002 骨笛
“刚才的黑烟和那些奇怪的声音,就是从不祥之物中滋生的瘴气和魑魅么?”
白姬点头。
小书生拍胸定魂,“幸好蛤蟆兄吸走了瘴气和魑魅,不然小生肯定被魑魅吃掉了。”
白姬掩唇而笑:“对魑魅来说,轩之恐怕不是美食。”
“为什么?”
“因为,轩之你的脑袋中少了一根筋啊!”
小书生的心太过纯善,透明,没有阴暗的欲望滋生,食人欲望的魑魅寄生在他身上,只怕会饿死。
“胡说!小生哪里有少一根筋?!”元曜不满地反驳道。
越往下走,越是寒冷,阴森瘆人。
元曜背脊发寒,“好诡异的寒气,让人头皮发麻。”
白姬道:“这不是寒气,这是怨气,宝物的怨气。”
宝物也有怨气?小书生觉得奇怪,“宝物为什么有怨气?”
“唔。如果我把轩之你关在井底几十年,不见天日,没有自由,你的怨气恐怕会比宝物更大…”
“白姬你不要吓唬小生…”元曜恐惧地贴近白姬,生怕她突然不见了,把自己丢在这不见天日的井底。
“嘻嘻。”白姬诡异地笑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石阶尽头。石阶尽头,有一片宽敞的平地,在黑暗中看不到边界。从夜明珠照亮的范围来看,一排排巨大的木架整齐地摆放着。木架的格局布置看上去和二楼的仓库大同小异,只是木架上的宝物都被封印在了大小不同的木匣中,有的挂着兽纹铜锁,有的贴着咒文条幅。
黑暗的井底阴气森森,寒气阵阵。元曜跟着白姬走在木架之间,寻找她要找的东西。白姬长裙曳地,行动无声,整个地底只有元曜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着。
“一百多年没下来了,我也忘记那东西放在哪里了…”白姬喃喃道。她一路行去,在木架间游走,目光左右逡巡,始终没有看见想找的东西。
元曜不知道白姬要找什么,帮不上忙,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走。
元曜浑浑噩噩地走着,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衣裾。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面若银盆,眼如葡萄,浑身赤、裸、裸的,只系着一个红色的肚兜。他冲元曜笑了笑,伸出白如藕节的手,拉住了元曜的衣裾。
“欸?!”元曜惊疑。井底哪来的小孩子?这里寒气逼人,他只穿着一件兜肚,不冷么?还是,又是“那个”?!
元曜倒抽了一口凉气,假装没看到,抬步往前走。
“咯咯!”小孩子不肯放元曜走,一边笑,一边往元曜身上爬。
“别闹,放开小生!”小书生吓到了,去拉孩子,想甩开他。
“咯咯——”小孩子不依不饶,死死地抱住元曜的大腿,冲他挤眉弄眼地笑。
元曜生气,吓唬小鬼:“你再不放开,小生就把你送到钟馗(1)那里去…”
小鬼抱得更紧了,并张开口,咬向元曜的大腿。
“哎哟哟!痛死小生了!”元曜手舞足蹈,大呼小叫。
白姬回头,“轩之,你在干什么?”
小书生哭丧着脸,“有只小鬼咬小生的腿…”
“小鬼在哪里?”白姬走回来。
小鬼咬了元曜一口之后就不见了,小书生指天指地,指不出个所以然。
白姬的目光落在了元曜腿边的一个木匣上,她走过去,将木匣从木架上取下,笑了:“找到了,就是它。”
元曜奇怪,凑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白姬笑得神秘:“婴骨笛。”
“什么是婴骨笛?”
白姬声音缥缈,“婴骨笛自然是挫婴孩的骨头做成的笛子。”
元曜的背脊有冷汗流下,“刚才,咬小生腿的小孩子,莫不就是…”
“咳咳,轩之,这个婴鬼一定很喜欢你…”
“不要啊,小生不要它喜欢啊啊——”小书生抱头哀嚎。
白姬和元曜沿原路返回。白姬走在前面,元曜捧着木匣走在后面。甬道里阴风瘆人,手中又捧着婴骨笛,元曜的双腿有些发抖。
“白姬,闹得崔大人家宅不宁的小鬼也是婴鬼吗?”周围安静地诡异,小书生无话找话,想以声音来驱赶恐惧。
“小鬼和婴鬼稍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鬼是南方术士以法术操弄的古曼童,也就是出生时夭折的,或者因故丧生的孩童的灵魂。巫师将他们的骸骨或者尸油保存起来,以咒符驱使他们的灵魂为自己做事。古曼童孩子心性,不会做大恶,大多只是恶作剧吓唬人,闹得人家宅不宁罢了,而婴鬼…嘻嘻…”白姬诡异地笑了,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