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之后的身影昂立天际,静静俯瞰,似是远离世间,他手中的镇魂塔一寸寸化为粉末,连同里面的冰棺,再也不留片缕。

后池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幕,眼底染上了赤红的血丝,她倒退一步,骤然抬头:“白玦!盗三宝的是我,让你在擎天柱下差点沦为妖魔的也是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柏玄?”

为什么你夺走了清穆,就连柏玄也不放过!

只有三个月了,她在隐山之巅等了一百年…只有三个月,柏玄就能醒了,她明明…都已经感觉到柏玄的气息了。

悬浮在天际的人瞳色清冷,俯瞰而下,眼中金光流转,似是嘲讽,又似是淡漠。

火海仍在燃烧,广场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早已没了参加婚礼的喜庆心思。

天启真神觉醒,古君上神重伤,还有柏玄仙君骤死,这场婚礼,早就超出了界限,他们实在想不出,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来!

火海内外,两重世界。

红衣长袍,真神白玦,似能主宰世间众生命运。

玄衣黑发,仙君后池,茫然哀戚就如卑微蝼蚁。

浮在云上的古君静静的望着这一幕,恍惚看到,当年祭台之外,无论被挡在阵法外的人如何绝望悲伤,都只能看着里面的人一寸寸化为飞灰的场景。

兜兜转转,数万年往矣,往日一幕,到如今,竟没有丝毫改变。

“天启,你说的对,有些东西,我早就该还回去了。”

飘渺的声音陡然在空中响起,天启转头,看着飞至半空的古君,神情缓缓凝住。

古君他…不会是想…?

一寸一寸的银色灵光自古君体内而出,缓缓蔓延,就连白玦身前的火海也被银光瞬间吞噬,后池茫然回头,只能看见古君眼底的决绝和一丝…不舍。

“父神…”

“后池,我不是你父神。”

古君轻声道,望着后池,手抬起,似是要握住她的,又缓缓垂下。

后池怔怔的看着古君,似是未听明白他的话一般。

“我不是你父神。”古君重复了一遍,神情悠远空明,复杂难辨:“这数万年来,我一直在想,若你只是后池,只是我古君的女儿,该有多好。”

整个苍穹之境都被银色的灵光笼罩,朝天际连绵而去,似是无穷无尽一般延展。

古君身上的伤口一瞬间完全愈合,后池怔怔的看着他,眼底的茫然逐渐变为惊愕。

半空中的年迈老者,几乎是在一瞬间变了一个模样。

花白的头发一寸寸化为墨黑之色,佝偻的身躯一点点挺直,褶皱的皮肤光滑白洁,容颜英俊,轮廓深邃,眼神深沉如海,唯有那抹温煦一如往昔。

古有鲜闻,上神古君,温润如玉,容颜俊美,三界少有,可是自从清池宫的小神君出世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当初御临三界时的俊俏模样。

“父神。”后池站起身,几乎不能言语。

“后池,这才是我原本的样子。”

“那为什么…?”

“我不过是个俗人罢了,若是我不幻化成那副样子,你开口叫我父神,我根本做不到平心接受。”

古君苦笑一声,一步一步朝后池而来,银光点点,自他体内涌进后池身体中。

“后池,三首火龙不是这世间第一个以妖化神的妖兽,我才是。”古君停在后池不远处的上方,神情微苦:“我自以为是的为你争来了上神身份,以为可以让你自此在三界无忧,却忘记了,身份越高,束缚就越大。”

“你如今之苦,全因我私心而起,若不是我,你不会自小便受夭折之苦,若不是我,你万年来也不会聚不齐灵力,连一般的仙人都不如,若不是我,这世间有谁敢对你有半分不敬,。”

“后池,我最想保护的人是你,可是让你陷入如斯境地的却是我。”

“后池,擎天柱不是没有你的名字,你只是…没有觉醒而已。”

沉寂的声音戛然而止,众人怔怔的看着站在后池上方的古君上神静静阖眼,擎长的身躯弯下,仿若叩拜古老的神祗。

“下神古君,见过真神。”

天帝和天后神情大变,不敢置信的望着空中的古君和后池,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满是震惊。

银色的灵力如浩海一般,霎时充斥天际,恢弘的气息朝后池涌来,将她整个人笼罩。

看着这一幕,白玦眼底的淡然终于被打破,他眼底缓缓显出惊讶来,良久才恢复镇定,眼中明灭不定。

他看着古君,实在是不知道该怒还是叹。

这万年来,古君不仅骗过了他,也骗了天启,他不止是传承了上古消失时留下的神力这么简单,他根本就是将后池的整个本源之力完全融在了自身的妖丹中…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属于上古的本源之力若消失,他也会…妖丹尽碎,化为劫灰。

他算准了所有事,以为后池这一世不会觉醒,却偏偏想不到他寻了上万年的上古本源,竟然就在古君体内。

如今,古君以灵魂燃烧为代价,来归还原本属于后池的上古本源,他根本无法阻止。

他阻止不了后池成神,就跟数万年前他阻止不了上古殉世一般。

“父神…”

后池似是明白了什么,眼中大恸,伸手朝古君触去,却…只能抓住他衣袍的一角。

古君身上的银色灵光越来越淡,整个人朝天际飘去。

古君抬首,望向云海之外,那里,白玦和天启擎身而立,仿佛亘古便在。

这世间,一定还有人比我更在乎你。所以,后池,你要珍重。

他不过是上古界中一条小小蛟蛇,却因缘际会亲眼看到了上古真神的陨落,而那原本应该和上古真神一齐消逝于三界的上古本源,却落在了他体内,他一夕之间由蛇化蛟,由妖入神,这本就是世间极大之幸。

他能位极三界数万载,全是因此之故。

而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只剩下把这本源之力还给后池。

即使…他违背了当初对上古真神神识的最后嘱托。

上古不愿成神,可是,她如今是后池。

碧绿的身影在缓缓消失,就连面容也渐渐变得模糊,直到最后一丝灵力从古君身上消散,他垂下眼,声音似是已经低不可闻。

银光束缚下,后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古君一点一点完全消失,化为飞灰。

“后池,保重。”恍惚之际,这是她听到的古君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上神古君,灰飞烟灭,自此不存。

父神,你让我保重,可是这世间,你若不在,我独自一人,如何保重?

整个世界仿佛沦入了黑暗之中,骨血冷尽,灵魂破碎,后池幽幽抬首,眼中一片血红。

伴着古君的完全消失,后池身上的银光骤然大涨,直冲天际。

银光之中,那本是极腰的长发缓缓变长,及至脚踝,深沉的古袍迎风而展,银色的锦带勾勒在腰际,璀璨而神秘,漆黑的瞳孔深邃悠远,银白的水纹印记在额上浮现。

回首之间,容颜绝世,芳华亘古,睥睨世间。

广耀的天际,一片银白,恢弘的乐章似是自远古奏响,四海潮汐尽退,九州万兽沉寂,苍穹之巅,仙、妖、神、缓缓凌空,俱被笼罩在这片浩瀚之海中。

天帝朝着银光中心处的身影弯下腰,眼底俱是臣服,浑厚的灵力威压下,天后缓缓垂首,行下古礼,神情惊骇莫名。

整个苍穹之境,唯有白玦和天启能昂首而立。

轰然之声自下界响起,千万把断剑划破空间,陡然出现在苍穹之境,旋转间,凝为一把银色巨剑,落在后池面前。

后池转头,十米之外,白玦淡漠而立,手中握着的灰烬似乎还未完全消失。

后池眼中血红一片,她手持巨剑,朝苍穹殿而去,轰隆巨响,毁天灭地。

声停,风止。

鲜血滴落的声音犹为真切,众人抬头,只看见…白玦的身影挡在苍穹殿前,巨剑穿体而过,在空中,竟诡异的停滞下来。

仿似恢复了清明,后池缓缓抽出巨剑,看着白玦苍白到透明的脸庞,瞳色深沉凛冽,却又夹着世间无尽痛楚。

“无论我是谁,白玦,这一世,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

巨剑离体,从手间挥落,夹着毁天之势朝三界而去,银光流转,整个世界骤然混沌一片。

后池脸色苍白,嘴边鲜血流出,眼微微阖上,整个人漂浮着朝万丈天梯下落去。

恍惚之间,她看见,那人一身红衣,立于苍穹之巅,眉目清冷,凝望着她,神情决然冰冷。

仿若神祗,尊临世间。

“后池,等你回来了,我们便成亲。”

“后池,等你知道我送你石链的原因时,就是我们再见面之时。”

“后池,保重。”

耳边似是有声音在回响,一句一句,越来越清晰,可她眼底却只剩下血红的世界,再也辨不清这世间的景象。

清穆,柏玄,父神…这世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

这世上,她还有什么,还剩什么?

即便是她死,又如何,即便是那个人醒来,她消失,又如何。

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后池这个人存在了。

她朝下垂去,长发在空中飘荡,好像堕入了永无止尽的无边地狱。

三界彼端,九州之岸,白玦,恍然回首,生生世世,我只愿我是后池。

只愿,我能恨你,此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