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片刻后,他听到了马蹄声,褚桓惊异地抬头望去,只见远方跑来了三匹马,整齐地停在了南山面前,撒欢似的绕着他仰头嘶鸣,领头的那只还撒娇似的把大长脸垂了下来,让南山抚摸它的鼻子。
又一项匪夷所思的技能。
就这样,他们仨的交通工具从“十一路”换成了“四路”。
路上,褚桓漫无边际地瞎琢磨,也不知道半路上跟他擦肩而过的那个小青年会不会骑马,普通人大多在一些休闲娱乐的场合接触过马,如果只是骑一下,可能问题不大,但骑马走这种崎岖的山路……那估计就不怎么娱乐了。
这么看来,那位仁兄临阵脱逃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也没有了。
他们行走在荒郊野岭、杳无人烟的地方,到了晚上,就幕天席地地过夜。
南山和小芳两个土鳖连立拍得还没摆弄明白,大概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帐篷”,他们俩充分地表现出餐风沐雨的皮糙肉厚来,随便生一堆火就能怡然自得地凑合一晚上。
褚桓不知道这万一要是换个文弱书生来,能不能在这俩货的带领下,活着抵达目的地。
可见申请了好多年没人来也是非常正常的。
不过对于褚桓来说,旅程还是很愉快的,因为南山守夜的时候会用树叶吹不同的小曲,他一边吹,褚桓就一边用眼镜里藏的芯片录音,那叶笛声中混入夜风,风流婉转,浑然一体,都不用后期编曲处理,已经自成风格。
褚桓成了这个原生态音乐人的铁杆粉丝。
骑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就在褚桓怀疑自己已经离开了国境的时候,他们抵达了一条河边。
见到那条河的瞬间,褚桓就明白了南山嘴里为什么会有“河这边”的说法,在此之前,自以为已经快走遍世界的褚桓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在一条河面前目瞪口呆。
只见那河背后是十万大山绵延相连,对岸包裹在浅浅的雾气里,以他的眼力,竟然全然看不清楚,河水如一条山间垂落的缎带,蜿蜒而下,水不深,却很清,骑马应该可以直接过去,可褚桓就有一种感觉——河的对岸是另一个世界。
小芳赶马上前,嗷嗷直叫,声音在大山中来回悠荡,林中的群鸟受惊飞起,冲向湛蓝得无一丝阴霾的天空。
南山回头对褚桓说:“过河就到了。”
褚桓:“你家?”
南山弯起眼睛:“我家。”
说完,他轻轻一夹马腹,纵马蹚水渡河。褚桓跟了上去,行至河心,雾气似乎越来越大,那雾渐渐地漫到了水里,周围的能见度也越来越低。
褚桓一瞬间恍惚起来,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桃花源记》。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一只手斜伸过来,拉住了他的马缰。
南山:“我带着你。”
那浓雾先是越来越厚重,最浓的地方能见度不足半尺,不知走了多远,雾气才重新开始变得稀薄起来,渐渐的,有阳光穿透了进来,被光打薄的雾中一下宛如仙境。
“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忽然,褚桓耳朵一动,他听见了一声长而稚嫩的呼喊,好像是个孩子,喊得是什么听不懂,但是声音清脆而愉悦。
而后,低一些的、更多的童音加了进来,七嘴八舌的。
南山突然在褚桓的马身后拍了一下,褚桓感觉那马腾空一跃,他情不自禁地拽了一下缰绳,眼前的浓雾突然散了,视野刹那间明朗起来。
褚桓忍不住一时间呆住了。
西南多山,本地的村落不比平原,规模大多很小,几户相邻就是一村,可是这里却是罕见的一马平川,那条神秘的河水在这里三岔分开,像一条灵蛇钻入了村子中间,一侧是茂密到一望无际的森林,一侧是高低起伏的民居小楼。
因为地方大,房子与房子之间空隙也很大,错落有致,一群大约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崽子们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大人也不管,仿佛一点也不担心他们掉进河里。
有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已经早早地等在河边,看见他们来,那领头的小姑娘一蹦三尺高,拼命地向他们挥着手,大叫了一个长长的称呼,褚桓听见小芳也是这么称呼南山的,他猜那大概代表南山在族中的某种地位。
褚桓没有贸然开口问,这地方有太多不可思议处,他的眼睛有点忙不过来。
河边彪悍的领头小姑娘飞起一脚,踹在她跟班小弟的屁股上,把那光着膀子的小男孩踹出了好几步,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什么,小男孩也不生气,憨厚地一摸头,掉头跑了,可能是去叫人了。
他们三个上了岸,小姑娘立刻带领了一大帮半大孩子围上了南山。
小芳却佯装怒气冲冲地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仿佛是在训斥她无礼,小女孩也不含糊,像一只小野狗,骤然挨了巴掌,立刻奋起反击,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了小芳的巴掌。
一大一小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掐将起来。
南山也不拦着,回头对依然站在岸边的褚桓指了指那小姑娘:“这是他家的孩子,木木古图,就是……刚长出的花。”
褚桓:“……”
这“花骨朵”真是虎父无犬女,孝顺得如此凶猛。
一大帮少年儿童聚拢在南山附近,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褚桓,好像山外来了一只大熊猫,十分新奇,只是不知道这稀罕物习性如何,一个个只是看,不敢过来。
褚桓其实不大喜欢小孩,熊孩子一吵闹,他的头就能大两圈,然而他想起自己那坑爹的教师身份,感觉对他们也不便太过严肃,于是他微微低头,笑着地对小崽们点头以示友好。
少年儿童们“哗”地一声,犹如受到了莫大惊吓,一溜烟地躲到了南山身后。
褚桓:“……我不咬人,真的。”
很快,其他人也得到了消息,大人们也接二连三地跑了出来。
这里的人无论男女都蓄长发,男人们大多不穿上衣,女人们的眼睛普遍都很大,显得水灵灵的,只是身体大多粗壮,带着悍气。
除了不怎么讲究的小孩,每个成年人见了南山,都会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行礼,接着,人群簇拥着几个老人走出来,那几个显得很有地位的老人站成一排,一起向南山致意,南山不怎么在意地挥了挥手,回头拉住褚桓的手腕,举起来宣布了一句什么。
说完,他拉着褚桓从人群中走过,所有人都只在后面跟着,没人越过他们。
褚桓就是再瞎,也看明白了,南山是他们的族长。
一族族长,在自己的地盘上一呼百应,说一不二,耄耋老叟见了他也恨不得顶礼膜拜,却只带着一个随从,千里迢迢地到他所不熟悉的县里接人,他穿着打扮这么古怪,普通话又说成那副德行,加上行为举止特立独行,大概少不了被人围观笑话……可是他这么满怀期望,却还是一次次扑空,总是接不到想找的人。
褚桓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朋友有些了不起。

12、现世

  离衣族聚居地中,有很多因为种种原因而空下来的房子,南山让褚桓随便选,只是有一条,不能是沿河靠近森林的那一侧。
南山没有解释原因,褚桓也没问,自从过河后,他就一直对这块地方有种毫无来由的敬畏感。
有判断的时候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清晰判断的时候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褚桓果断顺从了自己的第六感。
再者说,这的姑娘们都那么勤劳,没准天还没亮就会到河边洗洗涮涮,一群彪悍的老中青妇女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没准比广场舞老太太威力还大,哪天推开窗户一看,还容易看见一些限制级镜头……
要知道,真实世界里的限制级并没有太多的旖旎,绝大多数都属于让人恨不得挖出狗眼的。
南山就算不提,他也不会选河边。
褚桓骑着马转了一圈,十分速战速决地解决了自己的住处——他看上了一幢离群索居的旧房子。
据说那房子以前是位老人的,老人的寿命坚如磐石,熬死了老婆子女,又熬死了孙子辈,最后重孙子夭折,他看着自己断子绝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人间,从此后继无人。久而久之,他的房子就归了族里,眼下经过族长拍板,给了褚桓。
此地处处都是高端大气的独栋别墅,褚桓环顾一圈不由得有些辛酸,他为国为民干了那么长时间玩命的勾当,末了也就只分配了一个猫窝似的小公寓,闹了半天还不如乡村老师的的员工宿舍宽敞。
不过进屋以后,褚桓就完全不觉得这里奢靡了,这屋可真不愧是空置多年的鬼宅,里面名副其实的一贫如洗,干净得蝙蝠都懒得扒窗户。挑高绝非一般庸楼俗墅比得上——外面看是小二楼,走进去一看发现就一层,而且依然是一室无厅……恐怕他这辈子也摆脱不了一室无厅的住宿标准了。
啧,穷鬼的命。
仰起头,褚桓能透过天窗看见万里无云天,几百年的大树……以及大树上一排球球蛋蛋的熊孩子。
褚桓目光倏地一凝——这高度好歹得接近六七米了吧?
树枝上蹲着的孩子一对上褚桓的目光,立刻呼朋引伴,风紧扯呼,只见领头的那个率先往下一蹦,端是清风拂过、屁帘翻飞,身手很是了得。
他伸手一把抓住下面的一根树杈,忽悠两下就没了踪影,剩下的几个也紧随其后,排着队,一阶一阶展开高空跳树运动,三三两两地全都安全落了地。
褚桓:“……”
贵地这猴子长得也忒像人了。
日常起居上,褚桓是相当能凑合的,蟑螂能活的地方他都能活,反倒是南山生怕委屈了他,很快纠集了一帮人给他收拾房子,那十来个光膀子的彪形大汉站成一排,活脱脱是一堵人墙,他们统一一致地冲褚桓咧开嘴,呲牙一笑,就地组成了一支大白鲨别动队。
褚桓本人则被动体会了一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生活,他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插不上手,小芳山呼海啸地跑过来,把他拽去了族长家门口的平地上,接受欢迎仪式。
全世界各地的欢迎仪式大抵有其相似之处,基础元素也就是“唱歌跳舞喝酒吃肉”四大要点。
离衣族的习俗是男人跳舞,女人唱歌,那舞蹈热烈极了,在褚桓眼里,世界上的舞蹈分为两种,一种是“转圈”,一种是“蹦跶”,离衣族的舞蹈属于“蹦跶”系列。
好几十号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起在旁边蹦跶的感觉,就是仿佛大地都在颤抖,打出某种天然的鼓点,视觉效果几乎是震撼的。
女人们唱了什么词褚桓不知道,估计大意无外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之类,他只是觉得那声音异常的清丽嘹亮,极富穿透力,胸中盘桓不去的郁结一时间彷如被按下抚平了,不知谁在他手中破碗里倒了一碗酒,这回的酒去了药香与腥气,烈而辛,直冲头。
下沉秋水,天高地迥。
这样闹腾的场合,褚桓原本避之唯恐不及,可是此时此刻,周围人虽然喧嚣不停,但只要南山不开口跟他练习中文口语,他就没有一句听得懂,因为无法交流,所以他找到了某种近乎于“闹中取静”的感觉,人声与鸟语没什么不同,他的世界里就依然只有一个人。
就着黄云苍山下酒,褚桓居然有些怡然自得起来。
南山默不作声地在一边陪着,有他坐镇在这里,其他人不敢太放肆,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坐的位置隔出了一小块空地,只有小芳跟在族长身边的时间长了,不怎么忌讳,捧着大海碗跑过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抓住褚桓的胳膊,要跟他碰一下碗边。
褚桓:“来,小芳,干了。”
他说完,立刻言出必行,抬起酒碗,大口灌了下去。
小芳也不甘示弱,跟着一口喝干,好像是喝得痛快了,放开嗓子大笑起来,冲褚桓伸出一只带着牙印的巴掌。
褚桓一看他动作,立刻心有灵犀,默契地跟他重重击了一下掌,被对方用力捏住手,使劲晃了两下。
小芳捶着胸口大叫:“阿兰呜——”
褚桓看向南山,南山解释说:“好朋友。”
说完,南山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你叫他什么?”
褚桓:“小芳。”
南山:“是什么意思?”
褚桓从草地上拔起一朵花,凑到南山鼻子下面:“花,花香。”
南山呆呆地看着那朵娇柔的小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十分科幻的表情。
小芳大概还以为褚桓在夸自己,搂住他的肩膀又叫又跳。
年轻的族长却一哂之下,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自己请回来的客人——那人有一头很整齐的短发,鼻梁上架着的比水晶还透亮的镜片,看起来白净又文弱。
从头到脚都和他们不一样。
他甚至和南山接触过的不多的“河那边”人也不一样,无论是他眯起眼睛望向不知名的地方,还是懒洋洋地动动嘴角一笑,都带着“河那边”的人也没有的东西。
南山不知道怎么形容,总而言之,就是一看到这个人,他就觉得世界上的其他人都简单得一目了然,忽然之间没了层次似的。
“褚桓,”南山心里不熟练地默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他肯到我们这种没有人愿意来的地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褚桓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收到了一张好人卡,他跌宕起伏的乡村教师生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