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此人擦黑板认真,听课却是一知半解,有时候褚桓话没说完,还有一半卡在嗓子眼里,就被他冲上来擦了,每到这时,褚桓就只好停下来,微笑着擦擦眼镜,心里很想殴打他,苦于营造了半天的斯文形象,不好动手——不过总有人会代劳,南山身边另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就对殴打小芳十分在行。
那年轻人叫“什么什么多”,听南山翻译,是“闪闪发光的断崖”的意思,离衣族人起名字的思路十分诡谲,褚桓反正想象不出断崖怎么闪闪发光,他摔过一次,对断崖充满了阴影,于是把人家的名字简化成了“大山”。
大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却已经长了个人高马大的身板,平时不苟言笑,笨拙地往那里一坐,却比谁都用心学习,所以他格外烦小芳这种搅屎棍子,小芳一打岔,他就一个鞋底飞过去。
到后来,大山已经养成了一看褚桓擦眼镜,就找东西扔小芳的条件反射。
由于除了南山认识几个字、会说几句话以外,其他人跟褚桓是完全无法沟通的,因此上课的时候需要族长在一边,把褚桓教的字词翻译成离衣族自己的语言,有时候连族长也翻译不了,师生间就必须停下来艰难反复地沟通。
褚桓的学生包括全村老小,族长不可能一天到晚当助教,大人们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干活,所以每天的教学时间只有傍晚,不到一个小时,工作十分轻松。
褚桓原本预备的欢迎词是以“孩子们”开头的,结果当天到场一看,真孩子居然不是他学生的主流构成,话到嘴边机智地拐了个弯,变成了:“孩儿们——”
南山努力地教其他人叫“老师”,不过“老”字的发音拐弯,大概对初学者而言不是很容易,众人七嘴八舌地学不利索,褚桓大手一挥:“叫什么老师,叫‘大王大王’就行了。”
这俩字简单,一学就会,顿时一片“大王”的呼声此起彼伏,整个离衣族成了个花果山。
褚桓面色严肃而坦然,完全继承了褚爱国先生一本正经“逗你玩”的精髓,若无其事地从数数教起,以至于若干年后,单纯善良的离衣族群众都认为“大王大王”就是“老师”的意思。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褚桓只有每天上课的时间会准时出现,一天中的其他时候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除了睡觉,褚桓很少回自己的屋里,因为一抬头总能发现大树杈上又坐着几个光屁股偷窥他的猴孩子。
他早晨一般天不亮就会起来,绕山绕河做基础的体能训练——褚桓不觉得自己是那种自怨自苦的人,他认为自己的问题很可能有生理原因,于是强硬地给自己规定了作息和训练,刚开始,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阻止他对自己的逼迫,情况坏的时候,他会头疼欲裂得恨不得拿刀戳自己,这个时候,他就只能靠褚爱国给他的那枚戒指,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答应老头的承诺。
等稍稍缓过一口气,他就会去南山坐一会,听他吹一会笛子或者跟他聊几句天,褚桓觉得自己能汲取很多珍贵的生命力。
由于语言障碍,离衣族里,除了族长南山,没有人能和褚桓说上话,这间接地让族长的形象显得更加光辉。
找不着褚桓的时候,大孩子就会领着小孩子,每天乐此不疲地玩一个游戏——找“大王大王”。
这简直成了一种有乐趣的探险,虽然就算找到了褚桓,他们也不大好意思凑到他面前说话,但是万一真找到那么一次,他们就能回去和小伙伴吹嘘很久。
可惜,除了褚桓自己出现,小崽子们没有一次能成功地把他翻出来。
不过尽管褚桓不打听不好奇,随着时间的推移,离衣族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在了他眼里。
13、现世
那天褚桓叼着一个野果,夹着一本书,来到了林子里躲清闲——南山跟他说过山林里有野兽,让他尽可能离远一点,不过褚桓没怎么在意,他反正觉得野生动物挺可爱的。
他找了一棵最高的大树,敏捷地爬了上去,途中遇到了一条盘踞在树杈上的毒蛇,毒蛇领地骤然被入侵,立刻做出了本能的攻击动作,褚桓伸手一捏,精确地卡住了蛇的七寸,轻轻一抛,就把人家扔到了对面的树枝上,执行了强制拆迁。
把愤怒的毒蛇气得直在树枝上转圈。
而后褚桓人占蛇巢,在密林掩映的高处找了个地方,背靠着大树干坐下来。
那些书还是在县城一家快关门的小书店里买的,说是“书店”,其实主营业务是凉拌米鱼和油炸土豆,兼职处理点旧书和杂志,当时走得很急,褚桓也没看内容,直接打包批发了一打。到了离衣族翻了翻,带画的过期杂志都被南山要走了,只给他剩下了一大堆严肃作品。
对于褚桓这种没有文艺细胞的人来说,基本就是催眠读物。
书的内容本身已经让人费解,偶尔还要对着上面耗子啃的窟窿冥思苦想半天连接上下文,褚桓纯打发时间,看得很慢,也不怎么走心,有时候能看进去只言片语,有时候干脆是对着歪斜的书页发呆。
这天他刚把野果啃完,果壳还没来的及扔,就听见树底下传来一阵动静。
褚桓听了两耳朵,觉得声音不大对,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一眼扫过去,他当时就吓了一跳,只见树林中不知从哪跑来了一头野猪。
褚桓倒不怕野猪,就算跑来的是头老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关键是树底下还有俩孩子。
其中一个是小芳那十一二岁的小女儿花骨朵,她的发型实在是自成一家,别人梳辫子,都梳一条或者两条,她梳三条,左右两边,脑袋后面还有一个,乍一看,活像个黑漆漆的大象背着一张人脸,所以褚桓从高处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
还有一个小男孩,可能是花骨朵那个万年小跟班,褚桓记得他虎头虎脑的,年纪比花骨朵还小。
褚桓不敢迟疑,立刻把书扔在一边,悄无声息地顺着树干往下滑,他是个暗杀专家,经过的地方就好像微风吹过,片叶不惊。
他出来的时候没带枪,身上只有贴身的军刺和南山送他的短刀,都是冷兵器。而最多十几米以内,野猪就能闻见他的味道,他必须速度够快,必须一击毙命,绝对不能让野猪有挣扎或者逃窜的机会,否则那俩小崽子就危险了。
褚桓勾住三棱刺,转眼已经调整好了角度,谁知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花骨朵突然毫无预兆地朝野猪扑了过去,小女孩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挡在了褚桓和野猪中间。
卧槽,这作死的熊孩子!
褚桓当场出了一身冷汗。
这只野猪个头不算很大,目测百十来斤,不知怎么的落了单,但哪怕不是野猪中的巨猪,它也依然有着凶残的物种优势,显然没把人类的小丫头放在眼里。野猪冲着小女孩露出了尖锐的獠牙,而褚桓一击的路径也已经被她破坏殆尽,他只好顺势落地,迅速变化位置。
就在这时,褚桓瞥见花骨朵的小跟班拿出了一把弩。
他眼角一抽,立刻明白了,闹了半天这俩小崽子根本不是偶遇,是蓄谋已久地准备在这里抓野猪。
野猪皮糙肉厚跑得快,没受过训练的人带着步枪恐怕都打不下来,小芳这闺女不愧是胆敢当着族长的面咬她爹的女中豪杰,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到了一定的境界。
可是小伙伴被野猪追逐,那平时受气包一样的跟班男孩脸色居然丝毫不变,他的脚仿佛牢牢地长在了地上,电光石火间,女孩一步蹿上了树,野猪险些撞到树根,只好大幅度刹车,它的动作刚一缓,男孩已经精准地抓住了这个一纵即逝的机会,弩箭准确无误地打中了野猪的头。
藏在树丛中的褚桓几乎忍不住想替他叫声好。
此时,褚桓已经绕到了野猪背后,从这个角度,他探手就能把那畜生穿成烤乳猪,因为有把握,所以一时没动,他打算看看这俩崽子到底想干什么。
那小男孩手里的弩做工粗糙,力度和精度都很有限,能用这种工具狠狠地打中野猪的头,必须得有娴熟的技术和十分稳定的心理素质,从这方面看,这男孩比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强得多。
褚桓有种感觉,这俩孩子可能并不是单纯的不知天高地厚。
与此同时,树上的女孩猛地翻了个跟头,从树后拽出了一根藏在那里的长矛,她居高临下地跳了下来,借助自己的重量,直直地把长矛捅进了野猪的脖子。
野猪垂死挣扎,巨震之下,女孩手里的长矛脱了手,她也不慌张,冷静地撒手,踉跄几步退开站稳,冲着男孩喊话:“打它的嘴,打它的嘴!”
那是离衣族的话,这一段时间以来,褚桓教学生说汉语的时候一直有南山在旁边跟着翻译,褚桓虽然一直表现得漫不经心,但还是暗自一一记住了。
到了陌生的环境,哪怕心情放松,他也会本能地在最短的时间内收集尽可能多的信息。尽管他学得还不多,但小孩子之间说话用词比较简单,他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当然,对外褚桓还是假装完全听不懂,否则以离衣族人民的热情,说不定会志愿地组个团来教他说话。
小男孩立刻服从指挥,飞快地又放了一箭,打得是野猪头上的同一侧,顿时把方才企图爬起来的野猪重新打趴下了,然后他来了个十分风骚的走位,趁它疼得张嘴咆哮的时候,一弩箭射进了它的咽喉里。
在褚桓的注视下,这大家伙算彻底死透了。
他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觉有一点难以置信。
褚桓最后还是没露面,他看着花骨朵那个小丫头喘了几口气,指挥她的跟班小男孩:“一人拖一条腿,你那边,我这边。”
小跟班不敢有异议,低眉顺目地捡起野猪的一条腿,俩人合力把它拖走了,走了两步,花骨朵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往褚桓躲着的地方张望了一番,什么都没发现,她这才抓抓头发,带着一点犹疑走了。
褚桓再一次确定了,这离衣族人肯定有其天赋异禀之处——壮汉似铁塔,儿童赛野猪。
这时还没到上课的点钟,褚桓把三棱刺收好,缓缓地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忽然,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褚桓抬头一看,只见那条被他强拆的毒蛇又磨磨蹭蹭地凑了过来,正睁着一双险恶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就以一条三角脸的毒蛇来看,它长得还算颇为清秀。
褚桓面无表情地和它对视了一会,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哦,是我刚才不讲理,你继续在这上面盘着吧。”
说完,他绕小路回离衣族里去了。
远远的,褚桓就看见花骨朵和她的小跟班把野猪拖进了河里,几个在河边打水做饭的女人瞧见,立刻跳下来,一起把野猪扛了上去,花骨朵抹了一把鼻涕,趾高气扬地踩着水蹦跶着。
褚桓心说:“看你妈不打断你的狗腿。”
可惜他没能如愿以偿,小芳的老婆见了野猪,非但没有呵斥,还慈祥地摸了摸女儿象鼻子一样的三条小辫,然后随和地放他们去玩了,隔得太远,语言又不熟,褚桓只大概听了个音,好像是她承诺了晚上给花骨朵烤个猪心吃。
褚桓默默地收回目光,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百年大计在教育”,以及什么叫“有熊妈就有熊孩子”。
他低头敛目从人群中走过,别人都不怎么上前打扰,大人们隔得远远的,会拘谨地用半生不熟刚学的汉语打声招呼,小孩则会“呼啦”一下散开。
褚桓径自走到每天上课的空地中间,背靠大白石头坐下,一边随手翻书,一边等着众人来。
不久,以他为中心,五六米左右为半径,就围了一大圈的小崽子,他们以为他什么也听不懂,于是毫不避讳地当着他的面交头接耳,对褚桓进行了现场围观。
褚桓就听见杀猪英雄花骨朵对她的跟班说:“我妈昨天跟我说,大王大王鼻梁上那个东西是冰做的,冰你知道吧?厚了就是白的,不透明,所以它肯定很薄,一碰就碎。”
褚桓听了,感觉自己鼻梁上凉飕飕的。
流鼻涕的小跟班崇拜地问他那“知识渊博”的大姐大:“干什么用的?”
花骨朵:“那不知道,可能是为了好看吧。”
这是,有个三四岁的秃头小男孩突然扯着嗓子,奶声奶气地嚎了一句:“族长最好看!”
花骨朵:“闭嘴!”
小秃头不理会,继续叫板:“族长最好看!”
花骨朵一跃而起,揪住小秃子的屁帘,双脚离地地把他拖走扔了。
一圈崽子顿时被此女淫威所迫,全都不敢抢话了,排排坐好,等老大发表意见。
褚桓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认为这丫头将来很有当大土匪的潜力。
花骨朵:“哎哟,他看我。”
褚桓这一眼顿时把花骨朵看得小媳妇了,低头臊脸地一缩脖,脸红到了耳根。
褚桓:“……”
他把目光移回书页间,坚决要非礼勿视。
只听那边的崽子继续嘤嘤嗡嗡地编排他:“他手上戴的那个环,族长说能看点钟,是真的还是假的?”
花骨朵小道消息极多,闻听此言,立刻忘了方才的一眼惊魂,连忙抖落出自己的博闻强识:“真的,我妈说那个也不能碰,上面的针只有头发丝那么粗,一碰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