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姑娘走到他们附近,手里拿着一个“立拍得”,她拍了一只蹲在路边晒太阳的看门狗。
“喀嚓”一声把褚桓身边俩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片刻,成像的相纸被吐了出来,小姑娘捏在手里来回扇动了一会,狗照片就清晰了,她跑回去拿给自己的同伴看,南山他们俩人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
随后,小芳震惊地走上前去,弯腰观察地上的狗,狗抬头看了这赤膊的汉子一眼,淡定地冲他摇摇尾巴,表示自己还活着,没有被贴在纸片上带走,乡巴佬们大可以不必太担心。
小芳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哇啦哇啦地冲南山报告他发现的新大陆,报告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褚桓的目光就落在了南山的图腾上,看得出那是一只凶兽,他不是民俗专家,不知道这是哪一族的崇拜,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图案。
从小芳对南山的态度来看,这个长发的帅哥似乎在他们当地有着很高的地位,很可能是族长或者族长的亲戚。
褚桓知道,除了通常意义上的五十六个民族,国内其实还有一些由于种种原因无法统计识别少数民族,南山他们可能是其中一员。
他问过南山他们是什么族,得到了一个无法用汉字对应的回答,发音上近似汉语的“离衣”,比汉语发音稍微复杂一些。“离衣族”这个名称到底有什么意思,南山本人不知是不太清楚,还是不方便回答,只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解释,好像是什么“守山人”之类。
南山懂一些汉语,认识的字比会说的话多,有钱,知道怎么买东西,知道钱的面值,可见并不是与外界毫无交流的,然而这种交流一定并不深、也并不普遍,反正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边陲县城里,他看什么都新鲜,又仿佛是为了维持某种形象,不能像小芳一样上蹿下跳地四处围观,眼神里却总是充满跃跃欲试的好奇。
是因为交通不便,所以不常出门吗?
还有他们带来的奇怪的草药——特别是那种白色的药粉,如果真的能刺激细胞活性,流传到外面,该有多少人为之疯狂?
这时,南山回过头来,递给褚桓一只手,示意他扶着自己,用不熟悉的汉语生硬地说:“河这边好。”
褚桓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河这边”是什么意思?
接着,南山想起了什么,忽然低头一笑:“要是我们那的孩子……小学生也来这里,就好了。”
褚桓对他说过“小学生”就是“孩子”,他立刻记住了这两个词,尽管理解上可能有一些偏差。南山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埋怨,只是仿佛怀着某种遥不可及的憧憬,因为够不着,而显得有一点羡慕。
如果他埋怨,褚桓大概会十分理解,但毕竟是别人的事,理解完了,他也不大会触动。
可是南山那一点小小的羡慕却不知道怎么的,好像一把钝钝的小刻刀,在褚桓心上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褚桓心里第二次冒出那个念头:“他只是想找一个能教汉语的人而已,怎么那么难?要么我去得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褚桓的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和停满了大巴的车站,再一次暗自摇了摇头,心想:“想什么呢?”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小鬼被捕,他怎么也要跟完小鬼的审讯吧?
怎么也要听一听完整的供词,看看那些人是个什么下场吧?
他还想回去以后找个靠得住地医生看一看,调整一下状态,如果可能的话,再回去工作……
他还想看看小璐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一想起这些事,褚桓那飘到天边地臆想就被沉甸甸地压在了原地,他看了南山一眼,拍拍他的肩膀:“在这里等我一会。”
说完,他拄着自己的简易拐杖,往游客的方向走去。
南山一愣,不放心,立刻跟了上去,但是他听明白了褚桓那句“在这等”,于是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办,没有跟得很紧,只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看着褚桓走到方才拿立拍得的小姑娘面前,低着头跟她说着什么。
别人说话,南山觉得自己不应该走得太近,于是等在了路边,忽然,他看见了一个人正低着头跪在路口,面前铺开一张大纸,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干什么的?
他不了解,其实稍微热闹点的地方都有这种人,一般是有手有脚的青壮年人或者穿着校服的学生,面前摆着一张纸,上书自己出远门遇见小偷,或者求学无门云云,坐地要钱。
南山就走过去,以一种近乎于研究的态度蹲下来,逐字逐句、仔细地默读了骗子编的故事,看完了理由,又看到最后的“求二十元做路费”,他就默默地从兜里摸出一把有零有整的人民币,仔仔细细地核对了面值后,抽出了一张二十块钱的,并没有扔在对方的碗里,而是伸长了胳膊递了过去。
骗子是个男青年,呆呆地看了面前这个从打扮到行为无不怪胎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差点要良心发现。
不过作为一个有职业操守的骗子,他的良心始终是有限的,那人仅仅是一顿,就坦然地道谢接了过来。
褚桓从小姑娘那里把立拍得买了下来,他颇有沟通交流的技能,花钱又不吝啬,最后姑娘还把剩下的一盒半相纸送给了他。
他买完一回头,就看见了南山递钱的这一幕,顿时有点发愁。
这位朋友这性格好像充满了圣母光辉,很有些佛光普照的意思,长了一副灵气四溢的皮相,怎么好像有点缺心眼呢?
褚桓有点担心他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拐卖。
他冲南山挥挥手,南山一侧头,褚桓就以熙攘的小县城湛蓝的天光作为背景,拍到了他那一瞬间有些惊讶的表情。
褚桓把相片和买来的相机一起送给了南山。
南山差点被吓着,这东西对他来说,显然比1971年版本的新华字典还要稀罕,他脸上忽然蹿起一层很薄的红,有些手足无措地收下后,一路都在偷偷瞟着褚桓。
褚桓故作不知,拖着伤腿拄着拐杖走在前面,可能是伤口又疼又痒的缘故,褚桓觉得自己走得有些发飘。
南山他们和褚桓在招待所里住了一个多礼拜。
没事的时候,南山就点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褚桓纠正讲解,白天念过,晚上他就默默地再记一次。南山脸上大约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半夜看书从来不开灯,似乎黑暗丝毫也不影响他的视力,褚桓问过他不开灯的原因,得到了一个令人绝倒的答案——他这纯良的圣母朋友怕浪费宾馆的电。
一个礼拜以后,褚桓身上的枪伤不可思议地愈合了。
南山他们终于要离开了,此时,小芳还是那个只会头晃尾巴摇、无法交流的大熊,而南山已经凭借微薄的基础和夜以继日的努力,可以磕磕绊绊地做一些日常交流了。
“我要回去了,不能离开太久。”南山说,他从头到尾没有问过褚桓的伤是怎么来的,只是严肃地问,“如果遇到危险,你可以吗?”
褚桓依稀记得,第一次南山用字典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提到了“远路危险”的词,不知道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少数民族兄弟把外面的世界脑补成了什么样的刀山火海,他忍不住笑了。
南山想了想,弯下腰,从脚踝处摸出了一把很像匕首的小刀,郑重地交到褚桓手里:“我没带什么,只有这个,它可以劈开风,抵御一切敌人。”
可以抵御一切敌人……就是恐怕过不了安检。
褚桓把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那铁家伙沉甸甸的,貌不惊人,然而细看,又仿佛带着血腥味,蕴含着厚重的杀戮气息,不是行家看不出来。
南山俯身在褚桓的额头上贴了一下,而后直起腰,调动起新学的汉语:“保重,朋友。”
说完,他对小芳打了个手势,两人拎起简单的行囊,要离开了。
几天过去,小芳已经把褚桓当成好朋友了,走得一步三回头,十分恋恋不舍。
褚桓送了他们两步,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就在他把南山送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你想请老师,只是教说汉语吗?”
南山脚步骤然一顿,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
“这个我也能教,走吧。”褚桓轻描淡写地说,“我可能得去县城买点东西,你等我半天吧。”
褚桓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做出这么抽风的决定。
好像南山一个背影,他就不想知道青梅竹马的姑娘生的是男是女了。
“本来就是,是男是女和我有什么关系?”直到他们一起走到大街上,褚桓还在琢磨,“又不是给我生的。”
忽然,南山拉住褚桓,问:“我给了他钱,他还在那,是又丢了吗?”
褚桓回头一看,敢情是那天碰上的骗子。
褚桓心知肚明,不过他依然耐心而沉默地听完了南山磕磕绊绊地描述骗子在纸上写的废话,这才平静地回答:“他不走,就以那个为生。”
南山一呆:“为什么?”
褚桓:“骗子,明白吗?”
他摊开南山的手,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骗”字:“这个念‘骗’,就是对别人说假话的意思,为了钱。”
“为了钱,假的?”南山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不能接受世界上还有这么丑恶的事。
褚桓暗叹了口气,怀疑自己即将前往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等褚桓买完日用品,从小超市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南山正在路边站着,盯着路另一边的骗子,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一瞬间觉得南山身上似乎有某种杀意。
这时,褚桓看见南山指尖似乎弹出了什么,隔着至少七八米的距离,准确无误地点中了骗子的额头,而后他徒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褚桓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气流与自己错身而过,接着,乞讨盆里的纸币被一阵无来由的风抓了起来,上下翻飞。
骗子连忙伸手去抓,他刚爬起来一半,突然捂着胸口倒了下去,眼睛瞪得像金鱼,浑身诡异得抽搐着。
飘得最远的一张二十块钱笔直地飞进了南山手里。
褚桓瞳孔骤缩——这是怎么做到的?
完全没有道理!
仿佛是察觉到褚桓的目光,南山转过头来,温和地低声解释说:“不会死,他不该偏……嗯,骗人钱。”

11、现世

  褚桓以通知的语气和效率向老王汇报了自己的新动向,并在对方表达看法——也就是骂娘之前,就率先挂断了电话,然后他们一起坐上了一辆不知道开往何方的大巴。
褚桓上了车就开始闭目养神,直到这时,他的脑子里还在忍不住回放南山收拾骗子的那一幕,如果可以的话,他几乎想把那段录下来,一帧一帧地分析。
当时,骗子口吐白沫倒地后,吸引了许多群众驻足围观,但由于骗子本人流窜到此地已经有一阵子,当地人都把他认了个脸熟,所以围观归围观,大家一开始都认为这是装的,没有人管。
南山这个罪魁祸首就明目张胆地站在人群之外,双手一背,神色之淡定,表情之自然,仿佛这不是他干的一样。
骗子边吐边抽搐,抽搐的动作像个提线木偶,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摆弄着他的四肢,乍一看不但像装的,演技还略显浮夸,有人在旁边看了直乐,直到骗子吐出的东西里见了红。
开始是血沫,后来居然有血块混杂其中。
周围的人见了血,终于严肃了下来,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人率先上前,面色犹疑,张罗起要把人送医院,褚桓看了南山一眼,只见那位别具一格的“圣母”眉毛微微一扬,好像是大发慈悲地“今天还有事,就这么着吧”,然后意犹未尽地扬长而去了。
他抬腿一走,那方才还在吐血的人简直像给按了暂停键,立刻停止了满地打滚,下一秒,骗子居然灰头土脸、面带莫名地爬了起来。
围观的人一哄而散,方才热情张罗的那位大爷脸色一变,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啐了骗子一脸,气得像个葫芦,也走了。
也许南山使用了一些未知的草药,褚桓不了解中草药,这方面他就不去细想了,可那飘过来的二十块钱又该怎么解释?
难道当时突然吹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风,那么凑巧就吹翻了骗子装钱的碗,又那么凑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把二十块钱吹回到南山手里?
褚桓几乎要怀疑起那是传说中的气功了,不是他想宣扬封建迷信,是他真的逐帧分析了一遍,依然没能琢磨出南山到底是怎么做的。
这样一来,臆想中的世外桃源凭空蒙上了一层有点神秘的色彩。
褚桓预料到了旅途的漫长,没有预料到是这样的漫长。
他们先搭了辆四处漏风的大巴,一直坐到了人迹罕至的终点,南山和小芳正经八百地跟莫名其妙的大巴司机道了谢,然后他们开始徒步走,走了大约十几公里的山路,到了一个远近无人的荒郊野岭。
见南山停下来,褚桓以为是对方要休息,没想到小芳突然以一种与他那壮硕体型严重不符的矫健灵活,蹿上了一棵大树。
大树有些年头了,粗而直,得有七八米高,小芳几个起落就攀到了树顶,如履平地似的轻松,褚桓手搭凉棚抬头看着他,明白了“毛猴”的由来。
小芳从腰上取下了一个金属的号角,凑到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那东西没有巴掌长,褚桓还一直以为只是腰带上的装饰品。
号角的声音旷远低沉,又彷如含着金石之声的凛冽,随风送出去老远,褚桓眯起眼睛,觉得这几声号角像是某种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