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像这个,也不像那个。

冉清桓却来不及理会肖兆的心思,他只觉得奇怪,这一路上雾气越来越重,乃至最后,他猛地一回头,竟发现原本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肖兆不见了,前边的白散了些,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影影绰绰的一个窈窕的身体,裹在雪白的衣裙里,裙裾无风自起,美丽得叫人心惊胆战。冉清桓看着她,忽然走不动一步,他愣愣地盯着她的背影,良久,喉咙里才干涩地叫出声来:“王……妃。”

女子应声转过身,冰雪为骨玉为姿,依旧是十年前初到锦阳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是一朵雪花,难说是因为柔弱易逝而美好,抑或因为美好而显得柔弱易逝。

郑越的发妻,锦阳王妃戚雪韵,卒于一个以命换命的咒文。

是他从生亏欠到死的人。

戚雪韵微微敛容,垂目一个万福:“相爷。”

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尴尬得不行。冉清桓想说对不起,想道歉,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道个歉就能过去的。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即使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凤瑾是郑越,他都可以笑一笑不当回事……可是,她不行。

戚雪韵不行,她是他心里的罪,不像蓼水大堤可以补偿的,是永远也翻不过去的罪,半晌,他才轻声道:“圣……太子很好,极聪明,又用功,将来必是一代明君……皇上,皇上眼下也不错……”他有些挫败地住了口,几乎不知道自己乱七八糟地说了什么。

戚雪韵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伸手将鬓角的长发别到耳后:“相爷倒是清减了不少。”

冉清桓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嗯”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戚雪韵继续道:“妾身一直不明白,相爷堂堂男儿,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人物,怎么就甘为妇人态,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辗转承欢呢?”这话重了,冉清桓脸色徒然一白,戚雪韵却只是叹了口气,“相爷,圣人书你自比妾身读得多,天下千里万里,你自比妾身走过得多,这些年论见识,没有谁敢说一声与你比肩,可否告诉妾身一句,你可后悔么?”

冉清桓垂下眼睛不言语。

“妾身不才,不敢嗔怪相爷,自己没这个命也怪不得别人,可是后宫纷乱,圣祁年幼,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才出生便丧了亲母,你心安理得么?”她没有厉声训斥,只是一如既往地低声说话,语速甚至比正常人要慢上几分,柔柔的,却好似刀子一般,一下一下地凌迟着冉清桓,“男女阴阳不可或乱,皇上耽于男色,于天下怎样交代,相爷可想过?”

“我……”

“相爷,优伶倌人如有廉耻,也做不出这等事啊。”戚雪韵猛地抬起头,一双美得惊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你可还洗的干净么?

冉清桓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戚雪韵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每退一步,身体里的力量都好像流沙一般舍他而去,最后连手上的刀都拿不住,砸在地上,他腿一软,跪了下去,那个女子哀戚的目光盯着他看,一句一句地逼问着——你的廉耻在哪里,你还洗的干净么……

长刀龙吟一声出鞘,啸声仿如贴着人的耳膜划过,漫天的血雾腾起来,白衣的女子被他生生劈成了两半,她美丽的头颅歪倒一边,一双眼睛怎么都不肯闭上,直直地盯着他,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视着那双眼睛,脸上脆弱的表情荡然无存,冷冷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容你亵渎死者。”

这句话仿佛是什么魔咒,眼前的尸体瞬间扭曲成爬得满地的藤蔓,冉清桓闭上眼睛,所有的情绪收敛到心里,然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雾气散开了,肖兆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冉清桓不答,肖兆又说道:“修罗不甘心天人抢功,已经杀上来了,此间人心胸狭隘,妒忌心极强,不足为患。你这跳过修罗道的手段,倒真是用得对了,无论是什么样的战场,看来只要和你站在一条战线上,就至少不会输。”

冉清桓低声说道:“我也会输……”

肖兆打断他:“但这次你不能输。”

他倏地用力拍拍冉清桓的后背,挺直了身体,这时候大地忽然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天光冲散了所有的雾气,一声巨大的咆哮要撕裂天空似的,肖兆拉起有些呆滞的年轻人,脸上的笑意全部消失不见,“天人与修罗征战,神龙浮出,魍魉横行……下面是我的战场了。”

代表死亡的暗星浮在狰狞的天际上,长空万里都成了屠宰场。看不清首尾的巨龙长嘶着扑向地面上显得渺小得几乎不堪一击的肖兆,无数天人追随着巨龙的脚步,从天而降。

冉清桓被肖兆禁锢在透明的空间里,沉默地看着这场多对一的厮杀。

以生的名义,死的名义,爱的名义,正义的名义,不一而足。

这世道间的善恶,全部融化在一起似的,染成血色的云霞。

好像重现了云荒八百年,刀剑呼啸,不知谁在纵声狂吼。

神龙被肖兆射瞎了一只眼,巨大的龙尾摆出去,刹那间将高山夷为平地,原来这一切,不用沧海桑田的光阴。

不知过了多久,天道人才撤离而去,周身血染尽透的男人回过头来对他低声笑道:“你知道么,天道众生投生此间,享受极乐,便是用尽了几世修行,下一世必定要生于三恶道,所以他们极贪生怕死,虚伪狡猾。只要你有足够的力量,他们反而要比修罗道的嗜血好斗之物好对付得多……清桓,你总是能选择最正确的路。”

肖兆冲他笑了笑,不尽的哀凉痴意。他挥挥手,转眼间两个人面前斗转星移,血染的青石天空不见了,变成一个空空的黑色山洞,洞口站着……不,是竖着一个影子。

猫耳,蛇身,却有人的面容。

那东西盯着两个人,开口吐出人言:“解吾谜题者,方可入内。”

冉清桓皱皱眉:“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肖兆露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表情:“看洞的东西……不,是看守引魂灯的灯兽,你说若是我们答不出可怎么……”话还没说完,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冉清桓却突地掠了过去,形如飞燕,却是带着戾气的飞燕——电光石火间银色的光辉一闪,无数条银线像是蜘蛛吐出的丝。

灯兽顷刻间化成了一堆碎肉。

冉清桓握紧拳头将手中银丝收回,冷哼了一声:“老子哪有空和你废话。”

肖兆大笑起来。

引魂灯就在前边了,瑾,你再等一等。

走过黑沉沉的阴湿的通道,视野骤然开阔了起来,冉清桓举高手上的火把,四下照了一下:“按理说这种地方应该怎么也应该有些青苔之类的东西,这么干净,真让人不适应。”他顿了顿,肖兆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呼吸的声音粗重了起来。

冉清桓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前辈?”

肖兆的脸在火把下闪烁出某种兴奋到诡异的光芒,冉清桓皱眉,又晃晃手上的火把:“前辈?”

肖兆极缓极缓地摇摇头:“走,往里走。”

冉清桓应了一声,依言往里走去,越往深里越是幽暗,他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起来,慢慢地肌肉也跟着情不自禁地绷紧——这是种直觉,这么多年一直帮助他活下来的那种直觉告诉他,前边有危险。

忽然,肖兆猛地把他拉到一边,于此同时,一股腥臭的风从前边的山洞里刮出来,冉清桓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心脏处却传来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像被一只手扼住了,火把掉在地上……视野昏暗了下去——

却听一声轻叱,压力骤然消退了,火把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肖兆手上,黑衣的男人也有些狼狈,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几条口子,伸手拉他起来:“无碍么?”

冉清桓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胸口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印上了五个手指印,穿透了他的衣服,火辣辣地疼。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用力地擦了擦:“是什么?”

“怨。”肖兆放开他,大步向前走过去,“不得入轮回的怨气,不是实体的东西,却存活了成千上万年,能在一瞬间留下你陪他们。”他走了不远,忽地顿住脚步,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冉清桓跟上前去——一盏破旧的油灯摆在石桌上,好像已经成百上千年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六道轮回的终极法宝——引魂灯了。

“清桓,”肖兆突然开口道,“我给你一会时间让你想清楚,断臂尚且让人痛不欲生,何况是取魄?我一个不小心,抵不过你三魂七魄牵扯,你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况且……就算真的完整地取出了瑾的魄,你从此三魂六魄,便是极阴的体质,从此断不了妖魔鬼怪纠缠,这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

冉清桓想都没想,直接点头:“不想好了还不来找你呢。”

肖兆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你和瑾不一样,瑾千年修为,那些东西毕竟忌惮,奈何他不得,你……”

“前辈你这是拐着弯地提醒我比较废物?”冉清桓挑眉笑笑,忽然上前端起了引魂灯,才要说什么,却咦了一声,“这灯……不愧是圣物,连灯芯都没有,这怎么点来?”

肖兆一愣,登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第五十七章 到此为止

“六合盘,转不完,来来回回兜成个圆,一环接一环。
轮回洞,怨气冲,进进出出不见个人,活物莫进门。
枉死鬼,悔不悔,死死活活留住了谁,不给也得给。
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

冉清桓举着油灯的手僵在了那里,这孩童一般清脆中透着几分诡异尖锐的声音是一点一点响起来的,开头听不清楚,“他”一遍一遍地念出来,间或夹杂着神经质的“咯咯”的笑,直把人汗毛也笑得哆嗦起来。

肖兆手上的火把能照到的地方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只能将两个人站的地方笼罩进来,四下一片漆黑——见不到半点光亮的,死一般浓重的黑。

那孩子的声音近了,又近了,好像贴着人的耳边在念叨:“枉死鬼,悔不悔……”

冉清桓一只手扣住挂在腰间的刀柄上,闭上眼睛,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慢慢地渗入头发里,蓦地,他拔出长刀往身边抹去,这刀上功夫在战场上磨练了多年,现在他有这个自信,出则必见血!

可是这必杀的凌厉一刀却走空了,刀锋在空气里面划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触碰到,反而是他本人,出刀太猛没有收住,被自己带出去半步。

这洞中冷极了,有什么东西像是能侵入人皮肤一般,森森的。言语形容不出那种恐惧,在这样的气氛里,好像多呆一秒都要让人崩溃,有那么一瞬间,冉清桓甚至有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的想法,只要不再泡在这样的空气里。

他的肌肉绷得太紧而有些颤抖,一击不中,只得静静地站在原地调整呼吸,歌谣没有被打断,却好似被他一刀切成了很多瓣,原本一个声音变成了许许多多重叠在一起、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和声,这声音太过乱人心智,冉清桓咬破了舌尖,借着一点疼痛,手指轻轻地在油灯上敲打出固定的节奏,以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