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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山洞里都有回音似的,嗲声嗲气地飘着“一命换一命”的尾音。
“冉清桓别动!”肖兆的眼神锋利了起来,他举起手,火把好像有生命似的,燃烧徒然剧烈起来,散发出的光像个光球,将两个人包在里面,瞬间将四周的黑影逼到了几尺以外,幼童的声音“哎呀”一声,好似有些嗔怪,又好似在撒娇,诡异的歌谣却停下了。
周身立刻暖和了起来,那种叫人寒到骨子里的阴冷像是被这黑衣的男子一声断喝给驱散了,冉清桓这才微微地放松了些,抬起袖子抹了把头上渗出来的冷汗,他刚还是忍着,这会松下来,只觉得后心一阵冰冷,竟是已经被汗浸透了。
在世三十年,大风大浪经过了不知多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舌头都是僵硬的。
肖兆的脸色也泛起了惨白颜色,不大好看,目光复杂地看着冉清桓和他一直攥在手里没放开的引魂灯,良久才道:“稍微有些常识的人,此刻便估计已经吓瘫了,你倒真是无知者无谓,居然想要以人间刀锋劈开千年怨气。”
“千年的……什么?”冉清桓费力地问了一句。
肖兆摇摇头:“这是千年以来,天上人间地府积累的怨气,没有实体的东西,不是你劈能劈开的。”他叹了口气,“你很好,很好,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
冉清桓几乎忍不住要苦笑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自己眼下这幅熊样哪里好来,心里知道这位前辈亦正亦邪,嗯,通俗地说就是心智不大健全,偶尔有些精神失常精神分裂症状,忙提醒了一句:“我说前辈,咱先琢磨琢磨怎么把这灯带出去好不好?这地方……实在邪门。”
“邪门?”肖兆居然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他放开手,手上的火把竟然没有掉下来,直直地悬在半空中,接着他掀起衣摆盘腿坐在地上,“这是三界六道中的极阴之地,天下所有邪门之处的老祖宗——清桓,坐下跟我说几句话吧。”
冉清桓当时就想一脚踹上去,严重怀疑这位大爷是不是来之前吃错什么药了,要么就是在人道的时候喝的那杯毒酒发作了,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要“坐下说几句话”?有多少话不能出去再说?
肖兆轻轻地说道:“把那灯放下吧,没用了,没用了……”
冉清桓满腔的怒火被他一句话生生浇灭了,他好像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手上陈旧的、没有灯芯的引魂灯,讷讷地问道:“你说什么?”
“放下吧,是我错了。”肖兆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抹几乎有几分禅意的笑容来,“没有灯芯的灯,你点的着么?”
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识过了,没有灯芯的灯又有什么稀奇的?
“我是没见过……可是前辈你总该……”
肖兆打断他:“你还不明白么?我却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死的就是死的,活的就是活的。古人说,人死如灯灭,这灯一灭,就不该再着了……”肖兆轻轻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冉清桓看看不大正常的肖兆,又看看手上黯然失色在不知多少年时光里的油灯,越发迷惘了。
“六道轮回,轮一次便是洗刷前生从头来过,干干净净地赤条条来去,每一世都积累下这许多怨气,年复年年地轮下来……原来全被这灯吃进去了。”肖兆看着冉清桓听了这句话以后像是躲瘟疫一样地把手上的油灯丢出去,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怪不得它是六道圣物,原来如此。”
“圣物?我看是邪物吧?”冉清桓呲牙咧嘴地用衣服擦着自己的手,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才静静地问道,“那么,没有能召回散了的魂魄让人死而复生的东西么?”
肖兆抬起头看着他,极缓极缓地摇摇头。
冉清桓愣了半晌,似乎想要勉强笑笑,笑意上了嘴边,却苦得发涩,颓然坐在地上,低低地,像是自语似的:“没有啊……”
心里空落落的,巨大的希望后是难以言说的失望,死了的还是死了的,仔细回想起来,记忆中连凤瑾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可知原来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都已经死透了,又怎么能指望这些外物呢?他头上悬着火把,无数游离的、会动似的黑暗盘旋在他周围,忽然感觉到一股心里冒出来的寂寞,说不上有多悲伤,却让人浑身都冷起来。
肖兆说道:“瑾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也早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都是看不开。”
冉清桓木然不肯出声。
肖兆也不等他回答,只是一个人兀自道:“你是白狐的血,人的骨肉,和瑾的魄……可你又谁都不是,只是你自己,反倒是我们,到头来全都错了。”他释然地笑了笑,“把手伸过来。”
冉清桓看了他一眼,没动作。
肖兆兀自拉过他的手,咬破自己的指头,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一个古怪的图形,冉清桓原本不躲不闪地任他动作,徒然间手上传来剧痛,顺着手指攀到手臂,到五脏六腑,最后到骨髓魂魄里的剧痛,他没有提防,忍不住惨呼出声。
肖兆皱皱眉:“怎么会……”同时不敢耽搁,另一只手飞快地结了个手印,一道白光闪过,冉清桓手心里的血印便看不见了。
冉清桓险些没了力气支撑身体,白着脸喘息着:“你……你……”
肖兆叹了口气:“我本想把千年的修行都传给你,你的身体却不能生受——都是命啊……白狐是命,瑾也是命。”
冉清桓好容易缓上一口气来,哑着声音道:“你给我做什么?”
肖兆没回答,却古怪地问了一句:“清桓,你信命么?”
几年前兰子羽问过同样的话,那是冉清桓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两个字“不信”,可是突然间,不信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了,他想起了嫁作商人妇的林素素,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尹玉英,想起了西北夭折的行军,想起了冉茵茵的真实身份,想起了许多许多的人,便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原本……原本是不信的……”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肖兆闭上眼睛,“以后继续别信吧。”
“什么?”
“别信命,信了命,这一辈子,心里就没什么盼头了。”肖兆说道,头上的火把的火光好似要燃尽了似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周遭暴动的,跃跃欲试的黑影慢慢地逼近着,肖兆却没有着急的意思。
“前辈……”冉清桓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火快尽了。”
“火快尽了。”肖兆低低地重复道,“清桓,我所有的道行都在你的手心里,却是太霸道阴毒的东西,你受不起,也要不得,但是……替我保管着,总有遇上有缘人的时候。”
冉清桓皱着眉看着自己没有任何痕迹的手心,隐隐明白了什么:“前辈,你要干什么?”
“回你的人间去吧,你家小姑娘身上中的东西和鬼王同处本源,你将手心放在她的天灵盖上,两个时辰便能吸出来……不过吸出来之后,她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肖兆稳稳当当地坐着,歌谣模糊不清地重新在四周响了起来,他睁开眼睛,映着火光,映着黑暗,映着大千世界转瞬千万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清桓,叫我一声吧。”
冉清桓愣了一下。
黑衣男子的声音带上了些许恳求的意味,不知为什么,竟叫人听得心里酸涩起来,他说:“叫我一声师伯吧,就当你替瑾认了我了,行不行?”
冉清桓顿了顿,到底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师伯。”
肖兆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欣慰的笑意,好像他这一辈子再没有别的事放心不下了,所有的心愿都成了真了无牵挂了似的:“好孩子,好孩子……”
下一刻,冉清桓那只被肖兆封上千年道行的手忽然冒出极亮的白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地漂离——从这个诡异极了的地方游离出去。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和那人最后的表情……
半空中的火把骤然灭了,黑暗吞噬了这个黑暗中来的人。
冉清桓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那鬼气森森的童谣,一句一句地唱着:“引魂灯,不见芯,里里外外全都是影,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
第五十八章 杀机
那一刀穿过男人的胸口,捅得太深,凶徒的手几乎连同刀子一起插了进去,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翠色衫子的长袖流落下来,男人弯下腰,俊秀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嘴唇渐渐青白下去,颓然倒在地上。
茵茵忍不住失声叫道:“爹!”
她疯了一样扑上去,那一瞬间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没想凶手有多厉害,没想凶手是谁,此时心中巨悲巨怒之下,便让那凶徒连自己一同杀了也不怕了。
她扑到男人不复温暖的身体上,心胆皆裂,抬起头狠狠地向站在一边的凶手吼道:“你不得好死——”她话没说完,却突然噎住,眼泪在眼眶里模糊了她的视线,落下来的刹那间看清了凶徒的脸,木然而面无表情的……却分明是她自己的脸。
冉茵茵惨叫起来。
“小姐!茵茵,醒醒,快醒醒!”
茵茵茫然地睁开眼睛,眼眶胀得很疼,居然在梦里哭肿了,小竹坐在一边使劲地推她肩膀。
小竹也很憔悴,脸上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和分明而毫不掩饰的忧色。
“做噩梦了?”小竹拿出一块汗巾,帮她抹着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听老人说,这梦啊,都是反的,梦见什么好事反而不是好兆头,要是梦见个棺材什么的你就发达了,那是升官发财啊……”
茵茵看看她,今日来她一睡下便是连番的噩梦,自己都醒不了,府上的女婢们便商量好了轮班地看着她睡,好让她一被梦魇住便叫醒她,小竹在旁边坐着坐了一宿,明明辛苦得很,又心疼她不肯说出来,心里很内疚:“小竹姐姐,你上来躺一会吧?”
小竹这丫头,岁数不小,心却幼稚得很,这么多年一直没心没肺地胡玩胡闹,却在冉清桓远走锦阳茵茵病倒的这么一个月不到的光景里,迅速地长大成人了似的,她摸摸茵茵被汗浸湿了的鬓发,笑笑摇摇头,从旁边收拾出一身新的里衣给她:“不碍事,我坐着也能睡着呢,你不是知道我的睡功——快把衣服换了,发了汗仔细一会着凉。”
茵茵揪着她递过来的衣服,咬着嘴唇不说话。
“怎么了?”
“小竹姐姐……”她带了哭腔,“我、我梦见,我梦见我捅了爹爹一刀……”她扑到小竹怀里,纤瘦的肩膀微微发着抖,“我天天梦见这个,看见那个人把刀捅进爹爹的胸口,可是我跑过去,她却顶着我的样子……有时候她诡异地对着我笑,又变成另一张脸,我从来没见过的脸,可是、可是我却觉得……那个人还是我……”
她哭得太伤心太委屈,没注意到小竹在她说出“我捅了爹爹一刀”的时候,浑身都僵硬起来。
良久,小竹才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都是假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