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景源细细的眼睛扫过一圈,便停在冉清桓挑出来的几份卷宗上,忍不住动手翻了翻,然后摇头道:“毕竟是冉大人啊,这看卷宗的功力就不是一般人及得上的。”

“唔……”冉清桓顾不上搭理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普通人听不出来的“承蒙夸奖”。

只见姚景源顿了顿,忽然说道:“不过以下官愚见,大人还是莫要趟这摊浑水的好。”

冉清桓嚼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挑起眼睛看了姚景源一眼,极缓慢地说道:“我也觉得……这事情还是不插手的好。”接着他弯起一个没心没肺似的笑容,哥俩好地拍拍姚景源的肩膀,“咱俩真是那啥所见略同。”

姚景源没在意他油乎乎的爪子按在自己衣服上的印子,想说什么,却又吞回去了,只是几不可闻地道:“总之,大人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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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如果折腾了一整天之后,再看不出米自贤一案的猫腻,他可就真如郑越所说,是脑子都长在头发上了。

就在米自贤之后没多久,张勋便跳出来攻讦地方势力,这两件事情之间有奸 情,几乎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最纠结的问题是,这朝廷中,除了当朝天子郑越,谁还能在不知不觉中,这么敷衍了事几近草菅人命地处决一个……京官?

郑越当然不希望把现在树大根深的地方世家势力逼急了,那么这场闹剧要收尾,便一定要有个替罪羊,皇上大婚……放着那么多适龄女子不选,偏偏选择了裴家那个没什么出彩的女孩子,便就是早就埋下这一步了么?

原来从立后开始,郑越就已经在算计兰子羽了,当今皇后和几个贵妃背后形成的后宫势力,隐隐地把兰子羽孤立了起来。眼下,国母新立,于卓光就算再怎么不更事,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那么最后的替罪羊会是谁?怪不得周可晴忧心。

背后每一点都有着郑越的痕迹,然而偏偏做的滴水不漏自然之至,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也一直低估了他的心机城府,无关紧要的一句话,或是细枝末节的小动作都隐藏着千百般的心思。
冉清桓却突然心疼起来——人活到这份上,不累么?

怪不得纵然锦衣玉食,那么多皇帝也没有几个长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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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清桓回到府上,才刚刚踏进书房,就看见茵茵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两条小短腿还够不着地,一荡一荡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巨狼身上的毛,陆笑音真是容忍她,动都不动一下,小女孩不知道怎么的翻出了他的长刀,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

“这可玩不得,”冉清桓颇不赞同地拿回自己的刀,放到了高一点女孩儿够不着的格子上,拍了拍她的头,“小鬼,在这里干什么?”

“等爹爹。”茵茵拖住冉清桓那对她柔嫩的小脑袋来说显得有点粗鲁的爪子,“爹爹上回说让我想的事情,我都想好了。”

冉清桓不怎么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坐在桌子上,微微地低着头,看着女孩子。

“我想变成画上的样子。”

冉清桓叹了口气,心里是不怎么意外的,他现在有些后悔起来,这种事情不应该让一个孩子来决定,到底……女孩子有几个能拒绝得了绝世美貌的诱惑?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美好——他认识的美丽女子不少,从戚雪韵李菁菁再到林素素周可晴,没有一个不是艳压群芳,却没有一个有好命。

“茵茵,”他有些无力,不知道怎么把道理和这孩子说明白,冉清桓对付过不同的人,却从来没有对付过这样的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子,“这事情不急……你可以再仔细想一想……”

他想语重心长地说,美貌有的时候是双刃剑,一旦驾驭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人活着不是活一张皮相,有的时候平平淡淡地才真是福——看了看一脸倔强的小姑娘,估计她也听不进去这些个大道理。

又想干脆直白地说,这样的美女不一定招人待见,有的时候男人会产生不由自主的畏惧感,如果是他自己,绝对不会娶个这样的定时炸弹回家……然后自己也郁闷了,这是和女儿讨论自己老妈的口气么……

真是抽了疯了,干什么一时想不开把这件事交给小孩子去决定,这一捏还都捏不起来,不如屁大的小鬼,又懂得什么了。

“可是我想要当爹爹的女儿。”茵茵看着他不赞同中带着懊恼的神色,极认真地小声说道,“当爹爹真真正正的女儿。茵茵不想有多美,可是希望人家将来仔细看的时候,会发现我还是有一点像爹爹的……”

让人家仔细看的时候,发现我还是有一点像爹爹的……

冉清桓愣了,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好像万语千言都堵在嗓子眼里,凭他平日里面废话上车拉,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良久,他才轻轻地笑了笑:“好,依你。”

他自高处看着茵茵,低着头,头发垂在耳边,显得尖削的下巴不可思议地柔和起来,微弱的光在弯起的眼睛里面扩散开来,打碎了里面根深蒂固的锐利和深邃,说不出的温柔,茵茵几乎看得呆了,忽然发现这个不修边幅的男子笑起来的时候,比那画像上全部的缱绻妩媚都要来的好看。

画像上分毫毕现的神女风貌,不过是形;原是比不得经久的年月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那叫做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茵茵长足了身量,个子高到冉清桓的下巴,见过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男女,其中不乏绝色者,却再没有见过这样美好的笑容……放在心里面的,不爱言语,却凝结着不见的深沉厚重的爱的,父亲的笑容。

让这个长大成人的女孩子,终于袭承男人的灵魂,勇敢而任情地走下去。

难得的,陆笑音吃饱喝足堂而皇之地溜达到冉清桓书房的时候,这人桌子上没有放什么严肃的东西,他一手执笔,细细地观察着一边镇纸下放着的如梦夫人的画像,时不时地在纸上临两下,陆笑音微微有些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看。

谁知道冉清桓反应奇快,宽大的袖子一拂,也不管纸上墨迹未干沾得一袖子黑,遮住了自己的杰作,他尴尬地看看巨狼:“先母脸虽算得上美,却不是有福之相,我大概看看哪里可以改改,弄巧之事,就不牢前辈挂心了。”

冉清桓心思深,眼光毒,然而大多数时候却是耐不住性子去学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的,那一手画让谁看见也不能叫陆笑音看见,这厮一张臭嘴能把人说的天上地下只恨无缝可钻,跟他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别的本事没长,心理抗击打能力却与日俱增。

所幸这前朝名臣也只是一时好奇,没那么多闲心看他的“真迹”,陆笑音轻声哼道:“大人好兴致。”也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冉清桓索性把两幅画都扔在一边,放松身体坐下来,修长的四肢伸展开了,靠在椅子上,用笔杆敲着自己手背上的骨节:“从锦阳带回来的东西现在已经炒到天价了,京城纵然富足也是绝无仅有,这些达官贵人见着这些个家乡物事,再加上相互攀比……该注意到的人,都应该注意到了。”

陆笑音没吱声,静静地听着。

冉清桓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蓼水的事情有了眉目,前两天郑越亲自下旨到民间搜寻水利河运方面的人才,这么大个天下,难保再出个黄敏之呢……可是……”他最后几个音低低地湮没在了喉咙里面。

陆笑音迟疑了一下:“……大人在担心河伯的事情会闹大?”有些事情巨狼毕竟是知道的,冉清桓的书房从来不怎么避讳他,再加上陆笑音生前何许人也,只言片语间便明白了通透。

“我不担心,”冉清桓摇摇头,“已经闹大了,这事情什么时候结束,便要看郑越什么时候收手了。”

陆笑音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良久,却见冉清桓自嘲似的笑笑:“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他话音还没落,便听见环儿在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主子?”

“环儿,有事?”

环儿走进来,纤秀的眉微微皱皱,有些疑惑地看看四周:“环儿听见说话的声音,还以为相爷有客……”

几年过去,这少女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女人,再不是锦阳里面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姑娘了,或者早该嫁人了,可是这么多年,她不啃吭声,心思早就全系在那已经死了的李莫白身上,埋在了锦阳的乱葬岗里——冉清桓尴尬地瞥了一边装死的巨狼一眼,“我自己念书呢……”低头看见她手上捧着个托盘,立刻转移了话题,“这是什么东西?”

“啊,对了。”环儿小心地把托盘放下,“这是宫里人送来的,天气也热了,太后亲手绣了件夹袍。”

冉清桓接过来笑了笑:“来人打赏了么?”

“自然。”环儿笑了起来,自家主子这是问了句废话,她微微躬身,“主子没别的吩咐,环儿可就不打扰了。”

待得她退出去,冉清桓这才打开周可晴送来的东西,里面是一件手工的袍子,针脚极其缜密工整,当朝太后亲手绣的……他摇摇头,这可真是价值连城,拿出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没留神袍袖里面掉出一块汗巾来,他低头捡起来,脸色却变了。

汗巾上面极写意的画着几笔丹青勾勒的山水,和锦袍颜色花样相得益彰,一角是簪花小楷题的几行诗句:

藤垂锦院春行色,风祸残红落水迟。

执手留香香易散,暮春愁人草离离。

 

 

第二十八章 哪把春愁上眉头

这本是一首说得上中规中矩的伤春惜春的七绝,谈不上文采,平仄韵脚不错罢了,看似是周可晴为了应和暮春初夏的景,顺手绣上去的。

然而冉清桓第一眼看上去,却独独觉得那个“藤”字扎眼。兰子羽曾经多年在京州上华为内应,那时候里里外外都知道锦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藤先生。这个敏感的时候提到“藤”的字,不觉便叫他多看了两眼。

他于诗词一路并不是特别的通晓,只是隐约记得第四句上第四个字似乎应该是仄声,此处“人”字却被换做了平声,自古好诗多是不顾念这些个条条框框的——可问题是,这首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就像是拼凑出来一样的绝句,是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诗的——

那么把首句第一个字,和末句第四个字连起来,斜线上四个字便刚好是藤、祸、留、人。递进的藏头。

以周可晴的性格,这便是做到了极致了,若不是急到了一定程度,若不是真的没了办法,她绝不会开这个口。

冉清桓拿着那一方锦帕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的苦笑了一下,小心地将锦帕放在烛火上。

这还叫他怎么置身事外地好自为之?

姚大人的一番好意,是必定要辜负了的。可是留人——

天色已经不早了,冉清桓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吩咐道:“泰伯,替我备车,有事要进宫。”

陌头杨柳色,江头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他急匆匆地从偏门进了宫,侍卫们自然是没人敢拦他的,平日里进宫看太后,为了便宜从事,郑越特别免了他的通报,这个时候可是救了急了。

周可晴表面上如常日一样,心里却忐忑得很,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她是万万不愿意把冉清桓卷进来的,这自家弟弟看似天天米虫似的混吃等死,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在风口浪尖上,这人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此番就连郑越都不愿意牵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