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抄手将画像收了起来:“前辈,怎么说也是先母,你这样可是太无礼了吧?”

陆笑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喷气,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倒是,有执屠夫业八年之久的冉大将军,谁还敢自称祸国殃民?”

冉清桓翻了个白眼,决定闭嘴,以免自取其辱。

只听巨狼继续道:“看来大人南巡之行倒是有额外的收获了?不知大人这么着急复原她的脸,又是打算什么时候要将这女孩的存在昭告天下?”

“她现在年纪小没关系,将来总是要长大的,”冉清桓把画像卷好放回书架的格子里面,“总不能在我手上不见光地藏一辈子。”

他轻轻地挥挥手,桌案上的灯有感应似的亮了起来,冉清桓翻出各种各样比例的地图,黄敏之的水利旧书,还有不同版本的史书,开始了他的每日必行功课。陆笑音识趣地窝在一边不再言语——书房的主人拉开了这个阵势,至少是要熬到后半夜了。

前一段时间是疯狂地攻读水利和史书,而现在摊开了地图,看来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虽说一直在言语里面骂他是个乱臣贼子,然而每天晚上看到坐在那里、好像生根在书房里面一样的冉清桓,陆笑音的心情还是柔软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曾经做过的错事,他绝对不会为自己找丝毫的借口。

无论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也无论他曾经怎么年少无知——

至少现在,他已经有了一代股肱的风范,就算不能鞠躬尽瘁,也终是能死而后已的。

便是前朝名臣,也自认难以做到这般数年如一日——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或许……陆笑音把身体蜷起来,这个人将来能够弥补给天下人的,比他伤害得要多得多,因为他懂得悲悯。

这般筚路蓝缕、呕心沥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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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的时候,冉清桓可是真真正正地是带着脑袋去的,涉及到怎么为蓼水筹钱的问题,他必须弄清楚现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的“河伯”事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早朝的气氛压抑得吓人,冉清桓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理寺承每日一报他的调查结果,不得不说,这个结果是触目惊心的。

泾阳泾州巡抚目前全部被停职查办,还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大理寺承于卓光呈上来的折子上面长长的一串都是这次事件的倒霉蛋,郑越让米四儿一个个地念出来,所有人都大气儿不敢喘一声地听着,这些人里面有些确实是罪有因得的,但是也不乏一部分人完全是被牵连的,冉清桓看着这个阵势,忽然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

郑越冷冷地扫视着全场,他不像是在彻查贪污案……倒像是,发动了传说中专门为了整人而生的文字狱一般。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郑越用不大,却刚好够大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到的音量缓缓地说道:“朕真是自叹幸运,诸位爱卿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个时候谁要是敢开腔,谁就是脑袋被驴给一屁股坐了。

只听他继续道:“这就是朕的一朝臣工,嗯?巡抚,总督……好的很么,于爱卿,你办的可是好案子,过些日子,这大殿上站的诸位的名字,是不是也要让米四儿念出来了?”

于卓光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朕在奇怪一件事情……”郑越低着头,嘴角却仍然带着几分笑意,只把人看得心惊胆寒,“你们说,这么大个天下,怎么就没人造反呢?”

“皇上息怒。”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跪倒在地上。

呼啦啦地跪下一大片,天子雷霆一怒,真不是他们吃得住的。冉清桓在一边看着,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只得也赶时髦似的跪下,继续不言不语地作壁上观。

郑越不说话,每个人都压低了呼吸的声音,唯恐皇上的火烧到自己头上——各中有心怀鬼胎者,那就更不必说了。

“朕就事论事而已,怒什么的?”郑越轻轻地笑了一声,“是不是,罗大人?嗯……裴大人,张大人,兰大人,于大人……”他突然从米四儿手上把于卓光递上的折子抽过来狠狠地砸在几个平时没事做絮絮叨叨个不停,而现在不敢说话的老头子脸上,“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是不是朕的家国天下都被人从地底下掏空了,跺个脚就能才出个三尺大的窟窿来你们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嗯?”

他冷笑一声:“诸位大人真是好英明神武啊——你们说,朕这个昏君,再加上诸位一帮佞臣,到底还要多长时间才能等到四方豪杰群起而攻之?都给朕抬起头来!”

他站起来,指着大殿上高高吊起的横梁:“看看这根你们脑袋上悬的大梁!看看,都给朕好好看看!当年吊死万盛皇帝的那根方木头还没塌呢!”

郑越脸上再也没有那样温文的笑意,牙关咬得发白,漆黑的眸子里面深得看不见底,一甩袍袖转身就走:“退朝!都给朕滚回去把脖子洗干净了,指不定哪天于大人这折子上就要了谁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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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目睹了郑越难得的龙颜大怒之后,冉清桓总算是知道了他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张勋同志一本揍上去,无数大臣掉下来,他才明白这笑面虎似的侍郎大人办了什么好事,居然还借了自己南巡的顺风车做文章。

事情来得万般突然,几乎没有先兆一般,而起因……真的是自己临时起意的南巡么?

可是不说别的,蓼水的事情他已经惦记、唠叨了好几年了,怎么不见有谁答理他,如今倒是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忧国忧民起来了——一定有一根导火索,眼下当务之急,他要先弄清楚事情是怎么来的,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话说为什么不问郑越?

明显郑越就是不想告诉他,否则前一天晚上两个人聊蓼水的事情的时候他就不该不提这件事。

突然,他愣了一愣……为什么,郑越不肯说?

冉清桓一边让人给礼司的姚景源送上拜帖,一边回府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他总是要上朝的,只要他没聋没瞎,这么大的事情总不会不知道,郑越招呼都不打一个,似乎隐隐透露出不想让他插手的意思,这倒是大景开国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他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扣着,眼下表面上是朝廷扫除贪污腐败风,实际上暗中是两派势力正在相互倾轧……而归根到底,是郑越在掌控着什么?

是什么?他转念想起周可晴有些忧虑的欲言又止的神色。

那么莫非是和兰太傅有关系的么?

他有点郁闷,这都是啥破事啊……巨狼在他的书房里面乱翻,一本古书摊在它面前,这面目狰狞的狼身体里面装的是陆笑音的魂魄,冉清桓无意中瞥见,忽然想起了这前朝名臣诡异的死因。

史书上是一笔带过了,然而究竟是前朝的事情,大景的史官们评说起来没有那么大的心理障碍,最近一直有人在质疑陆笑音“病殁”的真实性。

自古皇权与相权便是此消彼长,两不相容,冉清桓深知此道,对朝政退避三舍唯恐越俎代庖半分,得过且过,加上和郑越的特殊关系,所以矛盾双倍地加诸在了兰子羽身上,朝堂上逼着郑越选秀立后只是导火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狗血剧目终于还是不可免俗地在大景上演。

虽然看不透郑越的布置,却已经明白了他的目的。

冉清桓瞬间觉得有些冷——到底谁也没有办法闭目塞听地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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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米四儿偷偷地吞了口口水,自家主子居然趴在龙案上睡着了,他回头看了眼门口,不确定是叫还是不叫醒他——门口站着一个黑衣的女子,皮肤晒得有些发黑,风尘仆仆,她居然敢不通报便直接闯了上书房。

郑越其实在有人靠近的时候就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一时懒得起来,听见米四儿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事,这才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鼻音颇重地问道:“什么事?”

他这一抬头,不用米四儿报告也知道了,见到那黑衣的女子他怔了一怔:“樱飔?”

原来那满脸倦色的女子却是已经走了一年多的樱飔,她没有穿习惯的粉红衣衫,皮肤也不像在锦阳时候那么细腻可人,这仿佛永远长不大的人终于露出了她本来年纪应该有的几分沧桑神色:“皇上,属下回来复命。”

“赐坐,”郑越对米四儿扬扬下巴,“叫人上壶茶,别太烫。”

樱飔像是累极了,草草地谢了坐便几乎是瘫在椅子上,端上来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两碗,这才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道:“这次又是办事不利了……”

“怎么?”郑越似乎不那么意外,“老妖怪不在南疆?”

樱飔摇摇头:“这老东西好像事先料到一样,南疆只有他的一堆小虫子,天下之大,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抓不到他了!”

郑越想了想:“算了,丫头,欲速则不达,你先下去休息吧。”

樱飔道声是,站起来有些摇晃,原本便说得上纤秀的身形又瘦了一大圈:“只是……不甘心……”她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他要是不死,他要是不死……”

郑越忍不住低头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腕,那地方有一个极浅,如今已经几乎看不出来的痕迹,那个人不死,不甘心的又怎是樱飔丫头你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 风祸残红落水迟

当年为了救西戎的菁菁公主,姚景源曾经让冉清桓涮过一次,作为一个搞情报的老狐狸,这可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回忆,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却在那件事情过去后,从只是点头之交变得几乎能说得上好了。

这么多年以来,姚景源一直在礼司,就没动过地方,其实依这老狐狸的手段,要是真的有钻营的心思,那是谁都拦不住的,他偏偏甘之如饴。冉清桓总结,大概是因为这老头子本性八卦,在礼司刚刚好如鱼得水。

这老头子的政治触感不是吹的。听清楚冉清桓的来意,立刻把最近大理寺的案宗都给翻出来了,按理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是这位中书令大人么……有的时候是可以例外的。

冉清桓迅速地浏览了大理寺在他不在的时候处理过的全部案件存档,事无巨细,眼睛都不眨一下,唯恐看漏了一个信息,下了早朝就钻进去,一直到将近傍晚才看完。

阳光已经不晃眼了,斜斜地透过门扉照进来,冉清桓伸了个懒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力揉揉眼睛:“娘的,总算看完了。”自从府上有了茵茵,他说话明显在意了很多,当年不爽就随口骂脏话的毛病有意无意地全改过来了,平时里看着还真像个文化人的样子,这段时间憋得惨了,一时说顺了口,配上一双微红的眼睛和有些乱的头发,别说,真有点亡命徒的味道。

“老姚,有吃的么?”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你们礼司平时都是喝西北风的么?!”

姚景源正好这时候从门口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热腾腾的白气冒出来,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气,陶醉似的摇摇头:“传说中的小笼包……”

“哦,大人,这是蒸饺。”姚景源笑呵呵地把纸包递过去,“慢用,下官估摸着这会子您就差不多该看完了,特意差人买了来。”

冉清桓不顾形象地冲着蒸饺扑上去,也不嫌烫,一通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