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法交代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个——”郑越隔着袖子运力一推,要说这锦阳王啊,真不愧是个文治武功的人物,钉棺材板的几颗钉子被他三下两下打断了大半,没几掌下去,偌大的石棺盖子被他暴力地硬是掀开了。
“呀!”
“咦?”
冉清桓和郑越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不定。
棺材里,既不是惨然白骨,也不是枯槁干尸,而是两具保存得相当完美的男尸,双颊甚至能隐约看到些许血色,仿佛能随时睡醒了坐起来一样。
其中一人年约三十出头,身着青色长衫,面如冠玉,英俊的眉目间带着几分浅浅的杀伐之气,腰间被旁边另一个人的手臂环住,那人年纪看起来要长着几岁,嘴角还挂着一丝幸福得几近超脱的笑意。
“这两人是谁?”冉清桓俯下身来问,那年长些的人的面容,细细看来,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郑越,忍不住用手指碰碰尸体的脸,“太神奇了,怎么保存的,皮肤都有弹性一样,现在他就是坐起来都不让人觉得稀奇。”
郑越摇摇头,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只环抱着另一个男子的手臂。
冉清桓拍拍他肩膀:“你看那里。”郑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个有些年头的石碑,上面字迹还算清楚。两人凑到近前,见上面写道:
贞睦十八年九月初四,孤自愿与洛卿长眠于子规湖底,因留此绝笔。
“孤?洛卿?”冉清桓念出关键字。
“贞睦十八年?好像先曾祖父驾薨那天正好是贞睦十八年九月初三……那这‘洛卿’,若我没猜错,恐怕就是大将军韩洛……好像他也是逝于贞睦十八年。”
两人默契地同时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冉清桓说道:“那恐怕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葬在这里?”
郑越将下面的碑文念出来:“锦阳繁芜而蓼水泠泠,车水马龙而品类极盛,然孤为万乘所累。唯愿弃芥千金,与洛卿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呃?”冉清桓看了一眼这相守以死的两个人,明显是同性——莫非郑越的曾祖父是个GAY?怪不得孤苦得大老远跑到湖底自杀,生既不能同居,死也要共穴,“你们燕祁,莫非流行男风?这风俗不好,容易导致人口减少。”
“我们燕祁民风开放,这些全都是个人喜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像南蜀,什么都条条框框,女子都不得出门,怪不得留不住人——先曾祖父年轻时曾和吴氏先祖皇帝一起马上打过天下,也算是戎马倥偬,我说他怎么一世英雄,正值壮年就古里古怪地病逝了呢——想不到竟是因为这样。”郑越叹了口气,“倒真是生死相许。”
冉清桓细看碑文,上面记载了这位王爷和韩洛从相识相知再到相恋相伤的诸多琐事,刻痕有好几处都是越来越重,足见刻碑人心中难以抑止的激动——
韩洛为了郑微云,过了而立之年仍然不娶,但是有了家事国事天下事,郑微云不可能放弃他的锦阳王位,韩洛也不可能以堂堂将军男子之身委身于他人,是以两人一直聚少离多。
你不知长相思,不知何为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你不解长相思,不解怎生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你不懂长相思,不懂为甚风别尘世外,梅花落枉然。
你不念长相思,不念如是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最后韩洛终于累了倦了。郑微云不是他一个人的郑微云,而是整个燕祁的锦阳王,是四个女子的丈夫,是三个王子的父亲,韩洛他不屑也不能开口求些什么,于是留书辞官,想要从此烟雨任平生。
郑微云一时气极痛极,冲动下追回韩洛,将他软禁在锦阳王宫里,却始终忘了,鹰击长空,怎可生于笼中。
半年后,韩洛早逝,用自己的生命与这伤透心的红尘划出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他还是这般干净干脆的男子,宁折不弯。
郑微云终于心灰意冷,在心腹的配合下一边诈病一边悄悄在子规湖底建了这石宫,为纪念他们十五年前在湖边的初次相识,究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郑微云独自入了这石宫,怀抱着韩洛尸体,饮鸩自尽。
就像古乐里唱的: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想不到别有洞天中,竟然还有这样的怅惘旧事,两人一时无语,竟然有些后悔开了棺木,惊了先人。


第二十章 被困
“你说你怎么那么大好奇心啊?”冉清桓俯身去搬弄棺材盖……未果,于是看见某人皮笑肉不笑的鄙视神色更加气愤,“帮个忙啊,然后给人家磕个头赔礼,不孝子!”
郑越帮他搬起石棺的盖子,不以为然道:“倒是知道了我燕祁的一段悬案——冉清桓,你迟早死在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上,放眼天下,就是上华龙椅上坐着的小皇帝也不该叫我磕头赔礼。”
“你要是真在意我不就不说了。”冉清桓早看透了郑越这种所谓上位者犯贱的本质,你对他恭恭敬敬人家觉得你卑躬屈膝不新鲜,不把他当回事反而让他过了一把类似平辈论交的瘾……毕竟,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人会真心地讨厌来自平等的朋友那里的温暖呢?这一次两个倒霉孩子一起落难的经历,反而让他们的关系亲近了一些,郑越停止了他无时无刻的算计,冉清桓也暂时搁下了满腔的芥蒂。
然而这世间的事情,好好坏坏,谁也说不清楚,就在石棺的盖子一声巨响地归位时,冉清桓刚想要抹把汗,感叹一句尘埃落定,脚下的石板就开始了要断裂一样震动起来,镇定如郑越也险些被放倒,等这阵子晃动过去,两人才发现了一个非常不幸的事情——石穴的门被放下来了!
“不好玩了……”眼看着石门把一块份量十足的银元宝压扁——那是他进门时以防万一放的,半晌,冉清桓才吐出这么几个字来——物理没学好,真是害死人。
“这门打不开,不知道是什么机关,看来是封死了。”郑越从上到下地仔细探查了石门一番,“怎么回事,为什么开棺的时候没有触动机关,反而是盖棺的时候?莫非这两个人这么想要暴尸湖底,烂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么?”无缘无故被摆了一道的某人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一点都没有自己是人家后人的自觉。
“你家先人的脑袋构造比较奇特,”冉清桓想了想,飞起一脚,直接把刚合上的棺材盖给踹了下来,别看他盖不上去,踹下这个没有钉钉子的棺盖还是绰绰有余的,“是不是棺材盖开着就行了?”
石门没动静。
“唉,也是,要是开着就开门,那我们当时也进不来了。”冉清桓毫无忌讳地坐在了寒玉棺的边上,也不嫌凉,看着四处探查的郑越忙碌,他自己在这方面自然是不如这正牌的王家人来的专业,干脆也不添这个乱。
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郑越表情凝重地靠在墙上抱胸站着,仔细思量着到底有什么是还没有想到的,以及——这个奇异的石穴机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启动。
只听冉清桓忽然轻轻的,无比平静地说道:“虽然这里有一个钱堆的缝隙,但是前面那个要走近才能打开的机关的大门可是很结实,湖底的水压不小,却没有一滴水漏进来……”
“嗯?”郑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所以说,这里真是密封良好啊,”冉清桓没有看他,甚至带了一点奇怪笑意说道,“还没反应过来我说了什么么?我的意思是,这地方有限,又密封得这么好,时间长了,人在里面应该是憋死的。”
“你想说什么?”郑越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别扭,忍不住皱起了眉。
“我是说,这个地方,一个人会比两个人活更长的时间——这道理再明显不过了,你竟然没有察觉到么?”冉清桓的眼睛在周遭诡异的灯火下面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让人一眼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细细观察,却觉得空洞洞的,像死了一般沉寂,“我提前打个招呼,如果你想要杀我的话,替我找个不痛苦的方式。”
郑越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慎重地思量着他的话,原本插科打诨的轻松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寒玉棺的寒气慢慢地弥漫开来,冉清桓搭在上面的手指已经被冰得没了知觉,泛起青白的颜色,良久,郑越才说道:“你自己就不想活着出去么?”
“废话,我又不想死在这里。”冉清桓低头看看棺材里面相拥而亡的两人,忽然有点酸涩的羡慕,“又没有美女的怀抱——只是,大概不像你那么想。”
“为什么?”
“为什么呢……大概是,我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吧。”他想了想,觉得很失败,仔细搜寻了记忆,没有发现什么还活着的人是特别期待想要见到的,也没有发现什么还没有完成的事情是特别期待想达成的。
所有的故事里都一而再再而三地鄙视人类的欲望,可是如果一个人没有了欲望,他活着企不是也太无趣了些?心里涌上巨大的空虚,凉薄的人终于受到了惩罚,心里来来回回就有那么几个人的话,一旦他们都死光了,牵挂念想就全断了,经济学家说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么是不是感情也不能投到一个人身上呢?
“……可是我做不到让你死在这里。”停了好长时间,郑越才沉声说道,他走过来坐在冉清桓身边,锦阳王的心思自有比冉清桓还要来的细致,只言片语间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限的空气,零星的生机,可是却并没有杀意,好像下意识地就没有想过要为了活下去而抹杀这个人——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杰出耀眼的缘故吧,连自己也不禁被他所吸引,觉得这样的人,死在这种人鬼不知的地方,是种莫大的损失。
“你开始吃斋念佛了么?”冉清桓闻言瞟了他一眼,嬉笑怒骂去了,满满的都是冷清,看得郑越心头忽然蹿起把火,勉强才压下去,只听冉清桓又事不关己似的道,“凤瑾虽然不是东西,真材实料还是有一些的,他既然选中了你,你毕竟就是有紫薇护体的,不大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放心好了,不用担心因为我被你杀了,死前没个听你留遗言的。”
“凤瑾?”郑越一凝眉,“那个人叫做凤瑾么?你们果然是认识的。”
“废什么话?”冉清桓有些不耐烦提到这个名字,“你要动手就快,别等我改变主意!”
郑越哧声一笑:“你改变主意?冉清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太托大了点吧?既然你说我今天必定能遇难呈祥,那还有什么可操心的,如果你那神仙故人真的能算出个什么来,天注定的东西,就算留着你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