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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慈趴在流沙洞口感叹:“小师妹运气不错,一进来就遇到这种机缘。”
白柔霜落足处是一处山洞,洞中幽暗而神秘,看起来就像是说书人口中那种隐藏着天材地宝的灵洞。
白柔霜戳了戳地上的凸起:“可这不大像是法宝啊?”
“的确不是,”许疏楼探头从洞口看了一眼,“那就是个石笋,继续往前走。”
白柔霜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摸索着向前,循着幽幽绿光,来到洞中唯一的光源前。
那东西漂浮在空中,散发着冰冷的幽光,漂亮极了。
白柔霜兴奋地转头去问师姐这是什么法宝。
许疏楼也跟了下来,看到这法宝后微怔:“它叫浮屠念。”
这名字听起来就很厉害!
白柔霜幼时曾在凡界的酒楼听过说书,此时她觉得自己正是说书人口中那种不小心坠下悬崖也能捡到一本秘籍的天命之子。
啧啧,看这光芒,看这质感,白柔霜不由捧住脸兴奋道:“这一定是很厉害的法宝!”
“这个法宝,怎么说呢?”许疏楼尽量用不太打击小师妹的语句来形容,“在你遇上无法逆转的危险并且濒临死亡时,这个法宝可以暂时蒙蔽你的意识,让你……唔……心情愉悦地去世。”
“……”
许疏楼总结:“就是说,它虽然不能救你的命,但是能让你走得愉快些。”
那还真是贴心啊。
白柔霜感觉自己受到了秘境的戏耍,低头看了看那散发着光芒的法宝,幽幽长叹:“要你何用?”
许疏楼伸手拎住颓丧小师妹的后领,把她拖出了流沙堆。
白柔霜心情大起大落,如霜打的茄子般跟在她身后。
众人继续前行,大家都默契地把许疏楼身侧的位置让给修为最低的白柔霜。
又走了一段路,除了许疏楼又拎着剁肉刀砍了几颗奇形怪状的花枝,杀了一只能一口把人血吸干的巨型蚊子外,他们再没遇上什么危险。
直到白柔霜又是一脚踩空,发出一声尖叫,可这一次遇上的却不是流沙,她周身闪过刺目光芒,竟是被传送了出去。
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山巅。她有些慌张地捏碎了师姐给的纸符,才警惕地打量四周,没察觉有任何危险,只前方山洞里立着一座等身的水镜。
她略有些好奇地凑近,越是靠近那面镜子,空气中便越是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气息,有清幽的茶香,混着玉兰花的香气,直让她想起幼时随着母亲摆茶摊,帮忙烧水端茶,收摊时母亲为了奖励她,给她花一文钱买了一只玉兰花手串。
娘……白柔霜有些恍惚,被诱惑着多走了几步,站到了水镜前。
镜中映出的白柔霜却不是眼下的打扮,而是一袭略显轻薄的纱衣,一抹红唇,倚门卖笑。
白柔霜一惊,下意识发出一道灵力想打碎这面镜子。
但发出的灵力如泥牛入海,反倒是白柔霜被镜子弹出的灵力一卷,直直地跌了进去。
片刻后,许疏楼带着众人循着踪迹找过来的时候,看到这水镜,微微一叹:“是心魔镜。”
这面水镜,能唤起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最残酷的往事。
它会考验修者的心境,若能成功通过考验,心境自会突破,若通不过,便要永远迷失在幻境中了。
江颜不免感叹:“也不知小师妹这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
季慈也担忧道:“小师妹能行吗?”
“不用急,考验也需要时间,心魔镜不会这么快就让人迷失,”许疏楼给大家每人一只睡袋,“你们先去休息吧,过几个时辰再看也来得及。”
这两人对许疏楼有着无条件的信任,闻言便在山洞里布置了防御阵法,各自闭目休息。
许疏楼嘴上说得轻松,但她此时根本不打算入眠,而是时刻注意着水镜里的动静。
她彻夜难眠,开始清理洞穴里的吸血蝙蝠,于是蝙蝠们也陪她度过了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晚。
第11章
是真是幻
这日下了大雪,天地间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枝头开了几朵红梅,构成了唯一的艳色。
有妇人牵着孩童的手,走进一处院落。
被她牵着的小小女孩子,冻得脸颊通红。
女孩儿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院子,她低头看着廊间刻了花纹的青砖,满眼的好奇。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迎了出来,挑剔地打量着她。女孩儿张大眼睛看向这遍身绫罗的漂亮女子,心想,这一定是一位官太太。
这座大院子,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官府了。
一双素白的靴子踏在院子里的积雪上,成年的白柔霜正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六岁的她错了,这不是什么官府和官太太,眼前的大院子是一座青楼,花枝招展的女人是楼里的老鸨。
六岁的白柔霜,就这样被母亲卖进了一座青楼。
彼时她尚懵懂,甚至没有机会问一句为什么,只记得母亲抱着自己,哭着承诺,等几年后家里有银子了,就一定会把她接回去。
那老鸨便在一旁撇撇嘴,露出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此后很多年间,白柔霜都在安慰自己,母亲一定是认为六岁的她在青楼里不会遭遇什么,想等过两年家里周转过来,在她到了能接客的年纪之前,就把她再赎回去。
只是她一直没能等到。
白柔霜看着眼前的母女相拥哭泣。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和师兄师姐们一同历练,如何就到了此处?
眼前的一切都在重演,老鸨等得不耐烦了,催促起来,母亲便放开了白柔霜,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白柔霜犹豫了一下,追上了母亲,对方却似乎看不到这个成年的她似的,拿着老鸨给的银子,离开院子,走上长街。
白柔霜紧紧跟了上去,大雪纷飞,母亲没有打油纸伞,白柔霜撑着外袍,举在母亲头上。
她还记得母亲体弱爱哭,哪怕在幻境里,她也下意识地护着母亲,不想让她淋了雪、生了病。
母亲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脚步匆匆地离了城,经过座镇子,又坐了近两个时辰的牛车回村,临近太阳西沉才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处小院,一个男人迎了出来,白柔霜认出那是邻居家的王二叔,平日里对她们母女很好,常常接济她们给二人送吃食的。
他看着沉默的母亲,上前问道:“咋样了?”
母亲就哭着推他一把:“都怪你,非要我卖了霜儿。”
王二叔哄着:“好了,好了,我也是没办法,娶个寡妇我爹娘已经很不愿意了,再带个赔钱的丫头,他们哪能同意你进门啊?咱家也养不起多一张吃饭的嘴了。再说,那丫头总让你想起那丧良心的前夫,也是碍眼,卖了她正好置换些嫁妆,我爹娘也挑不出错处来。”
母亲就抹了一把眼泪,不说话了。
王二叔又问:“你把人卖哪儿去了啊?”
“还能卖哪儿去?附近统共也没几个大户人家,我问过几句,人家根本不要六岁的丫头,”母亲又哭了起来,“你又嫌卖得太近恐邻里说嘴,我把她卖进你提过的那窑子里去了。”
王二叔搂住她,手里不老实地摸索了几下:“别哭了,等咱成了亲,再生几个大胖娃娃。”
白柔霜怔怔地看着他们,浑身都在抖。
她拼命地嘶吼,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知道母亲一个人养活她不容易,可是她已经很努力在帮忙做活……卖了她又为什么还要骗她,给她这种虚假的希望?
可是眼前二人听不到她,也看不到她。
白柔霜拔出了腰间佩剑,用尽全身的力气砍向了眼前的男人。
整幅画面被她劈碎,白柔霜眼前一黑,发现自己正站在少女时期的自己身边。
十四岁的白柔霜躺在地上,被青楼里的龟公踩住大腿根。
这是在压腿,练她的柔韧性。
十四岁的姑娘额头淌着冷汗,却咬着牙,不敢哭出声。
白柔霜自过了十岁起,便从一个黑瘦的小丫头,越发出落得面容清丽,老鸨自然就在她身上用了心。
同龄人早早被开了苞,独她被留着,日日在客人们面前露个面,却不叫他们得手。
她还记得老鸨说,这叫待价而沽。
成年的白柔霜双目赤红,又是一剑向着龟公劈了过去。
画面再次碎裂,眼前又换了一个时间点。
十六岁的白柔霜偷偷躲在角落里哭,她心思敏感,看得出老鸨已经打算让她正式陪客了。
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美艳女子找到了她:“霜儿,怎么躲在这里?”
“兰姐?”
女人叹了口气,把她拉起来:“好孩子,别哭了,楼里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要你有手段,能让那些男人捧着你,不比你在村子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强?”
成年的白柔霜,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兰姐,楼里最照顾她的人,当初是兰姐教过她要和所有客人都搞好关系,谁都别得罪,也算是给自己留个后路。
也是兰姐教她找一个对她有意思的有钱男人,吊着他,偶尔给点甜头,想办法让他包下她。伺候一个人,总比伺候一群人要来得强。
可惜,最后也是兰姐,把她骗进了一个圈套。
“对不住,”她还记得那时兰姐抚了抚云鬓,以极妩媚的姿态瞥了她一眼,“你勾到了我的人,我年纪大了,在楼里的地位全靠沈爷的钟爱,若失去了他,我会过得很凄惨。”
“你!”
“别恨我,你看,我也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兰姐幽幽道,“若我是个锦衣玉馔的千金小姐,别说一个你,便是十个你我也救得。但我自身难保,我没资格宽厚。”
那是白柔霜第一次知道,行善竟也是需要资格的。
白柔霜拼命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没关系,没关系的,她安慰自己,她已经经历过这一切,就在今夜,长俞仙尊会从天而降,带她离开。
可她左等右等,师尊也没有来。
眼看一只肥硕的手要抓住自己的腰带,白柔霜慌了,她拿起手中剑,再次恶狠狠地劈砍了下去。
再一睁眼,她却坐在红纱帐中,老鸨亲自在她面前给她描着眉:“许爷今夜点了你,他可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等你出息了,可别忘了妈妈我。”
“什么?”白柔霜下意识打开她的手。
老鸨倒也不以为意,拉着她到铜镜前:“好了,别置气了,看看,漂不漂亮?”
白柔霜看着铜镜中映出的自己,半透明的烟萝纱衣松松垮垮,隐约可见其下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肚兜。
她面色苍白地指着镜子:“不,不对,这不是我,我已经随师尊去修仙了,这不是我!”
老鸨古怪地看着她:“你兰姐确实过分了些,我教训过她了。听我一句劝,你虽然清白不在了,倒也仍能卖个好价钱,何必做这种疯癫之态?”
“不,不是,”白柔霜拉住她,“师尊来的那一日你也在的,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老鸨拂开她的手:“别闹了,若真疯了,你就只能去伺候那些马夫行脚了,难得许爷不介意你被其他人抢先开了苞,你今晚装也要装出个正常人的样子来!”
“我……”
老鸨骂了两句又给个甜枣:“你先把许爷哄好了,一切都好说。你兰姐年纪大了,等再过两年,没人捧她了,到时候还不是任你拿捏?”
白柔霜不再理她,疯了一样去找自己的佩剑,但翻遍房间也一无所获,连随身携带的储物戒也不见踪影,翻找时手肘磕碰到一旁的柜角,立时感受到一阵疼痛。
老鸨还在继续说着:“你从那一夜起就有些疯癫,嘴里天天念着什么修仙、什么无尘岛的,这楼里倒也不是第一次见疯了的妓子,我着人给你配几副药,你好自为之吧。”
白柔霜捂住耳朵,但老鸨的声音却如尖刺般直往她耳里扎。难道……难道什么修仙,什么师尊、师姐,都是自己的臆想不成?
难道是因为那一夜被信任的兰姐背叛,太过痛苦,所以她给自己编织出一个梦境?
梦里有无尘岛,有爱啃烧鸡的师尊,还有……师姐。
许疏楼……白柔霜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她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磊落坦荡的人,她总觉得自己梦不到这样的人。
难道是因为兰姐那一日的话,她便给自己梦了一个锦衣玉馔的金枝玉叶,来救赎自己吗?
自己怎么会做了这样荒唐的梦?
“柔霜,凝神!”
师姐的声音?白柔霜猛地抬头,看着眼前逆光走来的女子,颤声问道:“你是真还是假?”
“我自然是真。”眼前的许疏楼对她伸出手,目光里带着了然。
这份了然却刺痛了白柔霜,她躲开许疏楼的手:“你都看到了?”
许疏楼颔首。
白柔霜低头看向自己一身不能蔽体的纱衣,觉得很是羞耻,又觉得讽刺,这份莫名的情绪甚至压过了喜意:“兰姐说,她若是千金小姐,自然可以救我。”
“……”
白柔霜用衣袖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红唇,口脂没有擦净,反而在她嘴角拖拉出一个可笑的形状:“就像你,你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如今又是天赋极高的明月峰首徒,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没吃过苦,不需要和人争抢什么,只有别人羡慕你的份。自然不吝于到处施舍你的同情心……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自惭,但如果我有这样的出身,想必也能如你这般宽厚。”
许疏楼知道白柔霜已被幻境迷了神智,就当没听到这番话,强硬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带你离开。”
白柔霜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温度,神色有片刻清明:“师姐……你是真的?”
此刻,眼前的画面却突然变幻,轻歌曼舞的青楼画卷碎去,从一片靡靡歌声变为巍巍皇城。
白柔霜惊地后退一步:“这……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心魔。”
眼看白柔霜要迷失,许疏楼只能进了水镜,为了破局,强行把白柔霜的心魔扭转成自己的。
许疏楼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还对白柔霜笑了一笑:“我看了你的,也给你看看我的,算是扯平了。”
第12章
曾无忧
巍峨皇城,紫柱金梁,朱漆门,琉璃瓦,画栋雕梁,极尽辉煌。
御花园里,有一位儒雅温润的中年男人,一身明黄,正满脸慈爱地轻声哄着怀里哭鼻子的女娃娃。
白柔霜脱离自己的心魔之境后,已经恢复了几分神智,此时余悸未消、一阵后怕,人也有些呆呆的:“那是小时候的你?”
“是啊,是我和父皇,”许疏楼微笑地看着那男子,“小时候,他亲自教我认字,常常把我抱在膝上教我念诗,甚至会亲手给我养的兔子包扎伤口。”
白柔霜不解:“这就是你的心魔?”
“别急,看下去。”
白柔霜只得按捺下来,陪着许疏楼看了一出公主成长史,看着那些银屏金屋、贝阙珠宫,她险些要以为许疏楼是特地在她面前炫耀优越感的。
正如白柔霜所料,许疏楼的确是那种蜜罐里泡大的女孩儿,父母、兄长都对她极尽宠爱,身边无人敢对嫡公主不敬,翠羽明珠、玉盘珍馐随她任意取用。选婿的时候,名满京城的状元郎本不愿做皇家驸马,却在宫宴上看到她第一眼时,便微红了脸。她生活中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养的兔子老死,害她狠狠地哭了一场。
白柔霜承认自己在嫉妒,这种人生,谁能不嫉妒?
九五至尊唯一的掌上明珠,娇憨可人的嫡公主。让从未见过生父的白柔霜,看着帝王对许疏楼的娇纵,心下又妒又羡。
许疏楼看着眼前一身明黄的帝王,微微出神:“我父皇是真正的好人,守信义,重承诺,他答应过我母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从不曾选秀纳妃。他一直教导我和兄长要做正人君子,他心肠柔软,最为仁厚不过,从不曾打骂宫人。就连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犯了大罪,他也舍不得杀。”
“……”听前几句时,白柔霜点了点头,眼前的男人温文和煦,遍身的书卷气,看起来确然像是位端方君子。只是她最后一句话,让白柔霜听出了些不太妙的端倪。
果然,许疏楼话锋一转,极轻地叹了口气:“只可惜,好人,未必便是个好皇帝。”
随着她轻声一叹,眼前祥和瞬间变成了一片杀伐气象。
变成了乱军破城,流血漂杵。
白柔霜若有所感,颤声问道:“师姐,你……是前朝的哪位公主?”
许疏楼语气不见起伏:“芳仪。”
白柔霜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亡国公主。
前朝末帝唯一的女儿,在史书上简单而敷衍地留过一笔。
传闻芳仪公主倾国倾城,千娇百媚,追求者众。后来随着王朝更迭而失踪,更为她的人生添了两分神秘色彩,不知有多少话本曾以她为蓝本,猜测过她后来的人生。
白柔霜看过其中一本艳情的,是说芳仪公主其实根本没有失踪,而是被新朝的一位权臣囚禁在府里,夜夜春宵。
如今骤然得知师姐竟是曾看过的艳情话本里的主角,白柔霜心情复杂,一时震惊,一时又觉得实在离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白柔霜自然知道许疏楼出身已经覆灭了的许氏皇族,但观她洒脱宽和的性子,只以为她是盛世的公主,锦衣玉食,享尽繁华,不知人间苦忧。待到王朝更迭之时,她早已投身无尘岛门下,超脱凡俗。
白柔霜没想过,她经历过那场战争。
许疏楼望着皇城大殿的方向,似乎完全清楚接下来会上演哪一幕。
白柔霜便随着她看了过去。
皇宫之中,大殿之前。
皇帝听着远处传来的金铁交戈之声,轻声吩咐身边的太监:“让他们降了吧,大势已去,何苦再填进去这些性命?”
太监抹了把眼泪,给帝王磕了个头,领命而去。
皇帝让宫人自顾去逃命,又拉起许疏楼的手:“银子和人手父皇都给你安排好了,快走吧,好好活下去。”
许疏楼哭着求他和自己一起走。
皇帝看着她,眼神悲切,又隐含着对她的担忧:“我丢了祖上的江山,已无颜面活在世间,理应殉国。”
许疏楼又看向母后,她那一向温柔的母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要陪你父皇,对不住,疏楼,以后母亲不能陪你了。”
她又哭着去拉兄长的手,兄长抱了抱她:“傻丫头,我是许氏皇族的男儿,新皇不会放过我的。你自己逃,活下来的可能还大些。”
“不,我不要!”千娇万宠的小公主跪在他们面前,但生平第一次,他们都拒绝了她的要求。
帝王安排的宫女要把许疏楼拖走,皇后一直看起来冷静自持,微笑着与女儿诀别,此时却终于忍不住,不放心地追在后面喊了一句:“疏楼,天冷记得添衣,别再像从前一样爱美不肯穿厚衣服了!”
天冷记得添衣……很难想象,这是一朝国母留给公主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在叮嘱自己即将永诀的女儿。
随后,许疏楼的父母、兄长自裁于含元殿。
白柔霜看着许疏楼被宫女强行拖走,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看着她挣扎间头上华丽的玉簪落在地上摔成几截,心下五味杂陈。
倒是旁观的那个许疏楼平静得很,她拉起白柔霜的手,走过乱军,踏过流血,走出皇城。
白柔霜忍不住驻足,回首望向那个更年轻些的许疏楼,对方眼里的悲恸与恨意令她心惊。
两个许疏楼,表情大相径庭,叫她生出些奇怪的割裂感。
她无法想象,当初那个天真娇憨,要所有人宠着护着的小公主,究竟是如何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眼前这位会照顾人、细心妥帖的大师姐。
许疏楼一言不发,于是白柔霜安静地陪她看着。看着那位曾被许疏楼亲切地称为“萧叔叔”的新帝登基,改国号为“萧”,看着那个曾对许疏楼一见倾心的状元郎,也成了新朝的官。
白柔霜不知道小公主有没有对这位翩翩少年郎动过心,若没有,大概是此事里唯一的安慰。
这些东西太过惨烈,以至于白柔霜暂时忘却了自己的那份仇恨,专心地替许疏楼抱起不平来。
“你……不恨吗?”
“怎么不恨?”许疏楼看着那个状元郎,“最恨的时候,想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杀了,剥皮抽筋。”
“那师姐缘何不受幻镜的影响?”再次目睹这场国破家亡,白柔霜不解她为何能表现得如此平静。
“我进入心魔镜,不止一次了,”许疏楼解释道,“曾经每次元空秘境开放,我都要入内,就是为了看看父母、兄长,我怕有一日会忘了他们的模样,更怕有朝一日会忘了仇人的模样。”
“你究竟是怎么忍住,不在幻境中挥剑的?”白柔霜显然已经想通了心魔镜的关键,她在幻境里忍不住出手三次,才导致和幻境中的自己合而为一,险些迷失。
许疏楼沉吟:“个中缘由比较复杂。”
白柔霜以为大师姐有什么修心的绝招,也许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自我挣扎的辛酸苦泪,正欲洗耳恭听,却听许疏楼坦然道:“当初想去现实里砍他们来着,所以心魔镜里就暂时忍住了。”
“……”
第13章
当年恨
“……那,那,”白柔霜结结巴巴地问,“后来呢?砍了吗?”
“没砍,”许疏楼看向她,“要是砍了,你肯定听说过。”
“为什么没砍?”
许疏楼笑了笑:“先出去再说吧。”
“好。”
许疏楼挥了挥手,眼前皇城散去,又换成了白柔霜进来时的那幅青楼图景。
这图景正停留在她与长俞仙尊离开的那一刻。
“我还想再看一眼。”白柔霜轻声道。
许疏楼没有问她想看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白柔霜熟门熟路地走向后院:“我想看看,我被师尊带走后,兰姐那张嫉妒的脸。”
眼前画面便鲜活地动了起来。
月色下,兰姐跪在地上,看着他们飞走的方向,竟是流下泪来:“是我对不住你,霜儿,愿你此去,得道成仙,一生平安顺遂,再无需体会人间疾苦。”
白柔霜一腔怒火,仿佛突然被架了起来,发也不是,收也不成,只能呆呆地站着。
许疏楼踱步走到她身边,感叹道:“人性是复杂的。”
白柔霜不想看她,眼前这位师姐,可是一位连国破家亡之仇都能放下的大圣人,白柔霜有些讽刺地想,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有人劝她放下。
她咬了咬唇:“以你的性格,肯定是希望我原谅她了。”
“当然不会,她对你做的事的确很过分,”许疏楼摇了摇头,“我既没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便没资格慷他人之慨。”
“那就好,”白柔霜轻叹,“我真的很怕你张口就劝我,说你连那等大仇都能放下,我又有什么不能的。”
“我的仇是我的,你的恨是你的,谁规定我的仇就一定重于你的恨?”许疏楼对她眨了眨眼,“我看起来有这么自视甚高?”
白柔霜莫名被许疏楼的话很好地安抚了。她站在原地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除了真实发生过的那些回忆,水镜当中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我亦不知,”许疏楼摇了摇头,“你愿信它是真,它便是真,愿它是假,它便是假。”
白柔霜想了想:“那我可不可以信兰姐的泪是真,母亲的狠是假?”
许疏楼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发丝:“当然可以。”
白柔霜仰起脸,似乎是怕眼泪流出来,此时正值夜色,她入目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