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剩下的两个丫鬟,两个嬷嬷,宋嘉书此刻也不准备拿主意,反而想问问弘历自己的意思。
——
凝心院的屋舍是五间房。
正堂是正经迎接四爷、福晋以及待客的地方。东侧间一般就是耿氏这种熟人来串门就进来的坐的茶厅,用膳用点心也在这里,东里间就是宋嘉书的内寝室。
西边两间就是弘历的屋子了。
侧间是他平时写字背书的书房,里间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
用过午膳漱过口,稍坐了片刻,伺候弘历的两个嬷嬷就上来请阿哥去午歇。
弘历也不要人抱,自己从椅子上跳下来,上前拉了宋嘉书的手:“额娘陪我去吧。”
宋嘉书想了想,三岁前钮祜禄氏倒是经常哄儿子睡觉,自从弘历开始启蒙去前院,大概是怕儿子娇气惹得四爷不喜欢,钮祜禄氏倒是很少再陪他了。
弘历也从来没有抱怨,没有主动要求过。
今日,大概是为了亲额娘病了一场的消息,孩子心里不安。
宋嘉书点头,牵着他的手往西里间走。
弘历窝在床上,软茸的薄绒被盖在下巴处,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他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恍惚间总让人觉得他是个大人。
直到这一刻,他小小的身子躺在这里,只是这样短小的一截,宋嘉书才觉得他是个十足的脆弱的孩子。
宋嘉书伸手摸了摸他的大额头。
从血缘上来说,她如今的身体跟这个孩子血浓如水骨肉至亲,从现实来说,她跟弘历也是绑在一起牢不可分的共同体,荣辱生死都是一体的。
她会好好保护自己,保护这个孩子,度过这不安的十八年。作为一只蝴蝶,她不允许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一点蝴蝶翅膀,扇走她太后的未来。
她将誓死捍卫自己躺赢的权利。
弘历被额娘摸头,觉得额娘的手又软又暖和,扭头就对旁边的嬷嬷们发号施令:“我只要额娘陪我。”
嬷嬷们也没有异议,立刻退了出去。
宋嘉书一笑,这气势倒挺像四爷那天大刀阔斧走进来的样子。
“睡吧,到了时辰,额娘叫你起床。”
宋嘉书见弘历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就给他掖了掖被角,起身轻手轻脚往外走。
忽然听得一声“额娘。”
宋嘉书回头,对上一对墨丸一样的黑眼睛,弘历轻声道:“额娘这次差点病死,是不是年侧福晋故意不给额娘大夫。是不是她们要害你。”
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平淡的陈述,带着一点道不明的冷意。
这样的语气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宋嘉书无端觉得脊背一寒。
这样子的弘历,跟那个从外面急急奔进来,趴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跟那个絮絮不止对自己讲师傅的话的孩子,跟那个拉着自己要哄他睡觉的孩子截然不同。
宋嘉书转身回去,也不坐在绣墩上,而是坐在床沿。
“弘历,这是外头的闲话。”宋嘉书认真道:“让所有大夫在东大院的是你阿玛,口角之争耽误了额娘看病的是下人们。这是你阿玛和福晋对此事最后的结论,所以这话,你再不能说了知道吗?”
弘历点头:“这话我谁都没说,我只是要问一问额娘。”他仰着脸:“因为只有额娘是我自己的额娘,阿玛是所有人的阿玛,是弘昼的阿玛,也是年侧福晋孩子的阿玛。”
“所以阿玛要顾着许多人,不会偏心我们。这府里,是额娘才会只照顾我,我也只护着额娘。”
宋嘉书:……
这是五岁的孩子吗,这逻辑,这通透,这利弊分析,简直是神级队友啊。
她望着眼前五岁的包子:原来想等着你十八年后再罩着我的,现在大概用不了那么久了。
对普通孩子也没有教养经验的宋嘉书,面对这种白切黑小朋友,就更是没有经验。
那就让他自由发展吧。
她这次再出手摸弘历的大脑门,就带了几分郑重:这脑子,可得轻轻摸,别给摸坏了。


第9章 考试
上有仁政,天下沐恩。
然而在百姓享受到‘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具体仁政前,先有一批官员要累吐血。
雍亲王哪怕是皇帝的亲儿子,堂堂亲王,但在皇上跟前,首先也是臣子,是指哪儿就要打哪儿的小兵。
府里也习惯了主子这几日每日都是早出晚归。
——
八月四日下午,福晋正坐在临窗的大条案前,眼前摊着一大堆的账册名单,堆满了足有三尺半长的条桌:各院刚把需要调整增减的下人名单报上来,她这里还在过筛子。再就是还有十日就是中秋节,府里需备礼,也需摆宴。
她跟四阿哥自然都是要进宫领宴的,但自打太子被圈禁的四年来,皇上对中秋过年这种团圆节的兴致大减,一般都是早早就散了宴席,各府里就习惯了回去再开个小宴,一家子团圆一下。
雍亲王府的孩子数目少,若不是有个千顷地一根苗的八爷在底下垫底,雍亲王府的孩子数目就更引人注目了。
正因为孩子少,乌拉那拉氏才越发要把家宴办的团圆热闹,显出雍亲王府的和睦天伦来。
千头万绪的事情虽然烦累,但福晋一点也不肯放松。
她这边松一点手,露出一点疲倦来,那边李氏能立刻闻风而动,抢着为自己‘分忧’。
帘子一动,赤雀匆匆走进来:“福晋,四爷回来了,已经去了前院书房。前院的小善福说,四爷瞧着心情不好。”
福晋手里的笔一凝,一滴墨就在纸上晕开。
心情不好?
她与四阿哥是少年夫妻,算是了解彼此心性。
自打康熙三十七年,皇上头回给年长的皇子赐爵时,只给了四阿哥一个贝勒,并且评价:“四阿哥为人轻率,不可重用①”后,四爷很是消沉了一阵,从那起就把自己当成磐石来磨,尽量洗脱在皇阿玛心中不稳重的形象。
不光在外头,四爷在府里也极少露出鲜明的不快来,多是冷着脸憋着生闷气。
今日前院的太监都看出不快,难道是外头有什么大事?
乌拉那拉氏搁下笔,轻轻一叹。
外人看他们是什么龙子凤孙,王爷贝勒的尊贵,可该圈起来该掉脑袋的时候也少不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快十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赤雀轻声道:“福晋,眼见就到了要摆膳的时候,要不要请四爷过来一并用膳?”
作为正院服侍的人,自然向着自家主子。
福晋年纪也近四十了,明摆着是不能在男女之事上得宠,子嗣也不想了,那总不能只有个正妻的空头架子吧。福晋正该走一走正妻的贤内助解语花路线啊,除了福晋,还有谁能名正言顺的问着四阿哥外头的事?谁能跟四阿哥并头进宫领宴,替他应付宫里的娘娘们。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福晋正该这这些上头使劲才是。
若是日日冷着四爷,难道等着四爷自己跑来跟福晋诉苦?依着四爷的性子,根本是痴人说梦。
连她们这些宫人都看的出来,四爷是需要拍着哄着的性子,偏生福晋不知道是看不出来,还是不愿意看,根本不理会。
四爷在努力稳如磐石,福晋比他还厉害,直接就是泰山岩,纹丝不动。
眼瞧着旁的侧福晋和格格的阿哥们一个个长大,如今自己受宠,家里父兄又给力的年侧福晋也怀孕了,她们这些服侍的人,急的要上吊。
然而乌拉那拉氏摇摇头:“爷想进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赤雀憋得脸像她的名字一样红,然而对上主子古井无波的脸,又像个被人戳破的皮球一样蔫了下去,只能屈膝退出去,心里有些委屈。
她们这些下人用心,对前院的小太监都很客气,还不是为了多替主子打听一点四爷的心意。
屋内的福晋,继续低头做她的事儿。
她想沉静下来,然而外头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传进来:四爷叫了三个阿哥过去问近来的功课,四阿哥五阿哥先出来了,又单独留了三阿哥半个时辰。
来回这件事的是赤云,有些焦虑的在福晋耳边念叨:三阿哥这样得四爷看重,李侧福晋越发要得意了。
然而只听福晋淡淡道:“三个阿哥里,唯有三阿哥是在前院正经念书的,况且他都十二岁了,再过两年也该大婚了,爷自然要更看重些。”
赤云无奈败退后,赤雀又跑来一次,带来下一个消息:四爷从前院出来了,去东大院看年侧福晋了。
乌拉那拉氏抬头看了一眼西洋钟:下午三点。
府里跟着宫里的规矩,都是一日两膳加三顿点心。一般都是两点到两点半传晚膳②。可为着四爷回来,听说前院没传膳,估计几个院都没传。
这个点四爷去了东大院,肯定是要陪年氏用膳的。
“咱们传膳吧。”
赤雀只得应下。这次倒没怎么失望,福晋都不从前院请四阿哥,还指望她冲到年侧福晋那里去抢人吗?
——
正院和东西大院不叫膳,是为了等着四爷,宋嘉书这里则是为了等弘历。
四爷虽然先考完了两个小的,但没有个阿玛兄长还在里头说话,两个小的先跑路的道理。
于是弘历弘昼也只得硬生生等到四爷进后院,他们才跟着进来。
孩子的肚子不禁饿,宋嘉书看时辰就知道儿子进门得饿,到时候大膳房肯定也先忙着四爷跟福晋等人的膳食,送到他们这儿还不知道要多久。
于是事先跟厨房要了胡椒烤羊肉和芝麻小酥饼。
芝麻饼是双面撒芝麻的薄饼,中间是半空心的,正好可以夹满一整筷子的烤羊肉条。炙羊肉更是打到了凝心院,就一直架在茶房的小炉子上热着。
弘历进门的时候,白宁端上来的烤羊肉条还滚烫着,滋滋往外冒着油脂,弘历果然立马要吃。
宋嘉书熟练的给两人做夹饼。她喜欢吃纯肉的,然后配着黄瓜条和酸萝卜条吃,并不爱夹进饼里。弘历这种孩子更是只爱吃肉不爱吃菜,一双小手抱着成人巴掌大小的羊肉饼,难得吃的小脸儿上都是油光。
“慢慢吃。”
弘历吞下第一口就道:“额娘,我跟五弟都饿坏了,五弟还啃坏了一根笔。”
想想弘昼的小胖肚子,宋嘉书就觉得可怜,扭头对白南道:“耿格格那边你去送些,咱们要的羊肉和酥饼都足够。”
白南立马收拾了跑着去,回来的时候,见四阿哥已经吃完一个饼,开始洗手洗脸换衣裳了。
她上来笑道:“格格送去的正是时候。耿格格提前也备了四碟子点心,但奴婢去的时候,五阿哥还在地上打滚儿呢,说只要吃红烧狮子头,不要吃核桃酥,不要喝冰糖梨水。”
虽说小孩子爱吃甜食,但这宫里府里娇养大的孩子是不缺点心的。
弘昼饿的肚子扁扁,回去就想大口吃肉吃饭。一看额娘居然只端出了四碟子精致的点心,还都是素日就吃絮了的核桃酥、松子糕之类据说补脑补身子的点心,再加一碗喝絮了的润喉止燥的雪梨汤,弘昼当场就爆发了混世魔王属性,就地开始打滚嚎啕。
宋嘉书想了想这个场景就不由摇头笑起来。
以后的弘昼,是能给自己出活丧,名留青史的荒唐王爷,如今还小,就看出三分混世魔王的潜质。
“耿格格叫五阿哥缠的没有法子,见了奴婢去,还念了声佛,不然她就真得拿银子请人去膳房紧着去做红烧狮子头了。”
弘昼一闻见烤羊肉的香气,又听说四哥也吃这个,立刻表示他也可以‘勉强’吃羊肉饼,不再纠结于狮子头了。
——
弘历吃过饭换了外头的衣裳,蹬着小短腿儿跳上了靠窗的榻,盘腿坐着点评自己的弟弟,小下巴抬着,看上去还有点傲娇。
“额娘,弘昼可任性了。”
“弘昼怎么了?”
宋嘉书也坐在炕桌另一边,继续练习自己的绣活。
穿过来整整八天的练习后,她的针终于戳不到自己手上了。起初的几天,她都做双手虚弱无力状导致的针线活惨不忍睹,不但没有被人怀疑还收获了一票同情。
尤其是耿格格,见到她手抖着练习缝边,简直要落泪了:“姐姐莫不是中了风邪!”
现在宋嘉书虽然针线还完全不行,但好歹不会被人怀疑是中风了。
弘历继续讲弘昼的黑历史。
“前几天,弘昼非要要带我去看阿玛养的大黑犬,让奶嬷嬷们知道了自然不肯。只劝他说那犬是阿玛用来打猎的,平素都吃生肉,凶悍的很。”
“结果弘昼当场就不干了。”
宋嘉书认真听着。小孩子是不能敷衍的,他们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果然见额娘手都停了针线,认真听自己说话,弘历说的更带劲了。
他虽然才五岁,但表达能力很强,说话比有些大人还绘声绘色。
“弘昼就扯着嬷嬷的袍边,往地上一躺开始打滚蹬腿。结果扯来扯去,一个不注意,把嬷嬷里头的绸裤给扯了下来。”
宋嘉书想想就要笑出声来,阿哥的四个乳娘过了两岁就要打发走,只留了一个老实的,另又给添了个老成的嬷嬷。但再老成,也就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妇人,忽然裤子被扯掉,丢脸丢的想要跳河。
好在外头的袍子够长,不然就真是没脸再服侍阿哥了。
出了这事,弘昼别说去看狗了,自己的屁股还挨了亲娘两巴掌。更直接的影响是,从此后五阿哥身边服侍的人,都把裤腰带系的死紧。
作者有话要说:
①:《康熙起居注册》: “朕于阿哥等,留心视之已久。四阿哥为人轻率,七阿哥赋性鲁钝。朕意已决,尔等勿得再请。”
②:康熙爷规定一日两餐,还对汉人之前一日三餐表示过不满:尔汉人,一日三餐,夜又饮酒,朕一日两餐,尔汉人若能如此,则一日之食,可足两食,奈何其不然也?


第10章 朝事
既然说起嬷嬷,宋嘉书就停下手里的针线对弘历道:“你上回说,想换掉乌嬷嬷,额娘已经给福晋报上去了。”
弘历原本盘着小短腿,一手托着圆润的小下巴在想弘昼,一听这话立刻支起头:“额娘真的听了我的主意?”
宋嘉书点头:“你身边的人,当然要听你的主意。”
弘历垂头不语。
从前额娘一直百般呵护他,恨不得所有的事情都替他打理好。可这回一病过后,倒是开始让他自己挑人,自己做决定。
弘历忍不住想:额娘是不是怕她真有日病个好歹,自己一个人什么也不会?
——
正院。
刚用过膳,福晋还在漱口的时候,就见苏培盛从外头被引进来,给自己请安,汇报四爷马上要过来的消息。
下人们自然张罗着准备。
虽说四爷刚用了膳,饭后的茶也总要上一盏。而且也不能光秃秃上一杯茶,点心果子也是不能少的。
福晋看着下人忙碌,心里在盘算着一会儿要跟四爷说的正事。
而四爷既然用完膳就迅速过来,一定也是有正事要跟她说。
她看着忙碌的赤云赤雀,她们是下人,怎么会明白,四爷的恩宠在谁那里都不要紧。
只要她是康熙爷圣旨钦点的儿媳妇,是四福晋,四爷的正事就只能跟她说。
天不倒,她就不倒。
别说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纪,就算年轻的时候她跟四爷也非恩爱夫妻,这会子要是低三下四去捧着爷,去跟侧福晋格格们计较谁跟爷吃饭,谁伺候爷过夜,才是可笑。
果然四爷进门,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正事:“给二十四弟的满月礼,再加厚些。”
福晋声音四平八稳:“已经备了一套赤金的手镯并长命锁,两对小儿安枕的玉瓶,一对如意。”
这个礼可不算薄了。
皇上这几年老当益壮,废大儿子们的同时也没少添小儿子们。二十一、二十二两个阿哥都是康熙五十年出生,二十三阿哥康熙五十二年出生,加上今年刚刚出生的二十四阿哥①,在子嗣方面,康熙爷可谓是付出就有回报。
在这方面,四爷着实有些羡慕自己的亲爹。
福晋也因此有些踌躇:前几位阿哥送的礼都差不多,这会子只给二十四阿哥加厚,算什么事?
四爷明白福晋的顾虑,在跟宫里打交道这一块,福晋这些年着实给他省心,是百般谨慎十分得体的。
“是皇阿玛金口玉言,二十四弟是幼子,今岁又逢仁政和大字典编纂功成,所以借着这回二十四弟满月,要格外热闹些。”
大字典便是编了好几年的《康熙字典》。
正所谓盛世修书,康熙爷对前明永乐帝的永乐大典颇为推崇,更有效仿超越之意,虽然从他登基起,朝里朝外就没消停过,但还是投入了许多心血到修康熙字典中。
终于功成,自然要好好庆祝一二。
兼之二十四是老来幼子,正好体现他老人家宝刀不老,所以康熙爷金口要给儿子办热闹的满月。
皇上开了尊口,这宴的档次自然要上升,礼的档次也得上升。
四爷手里捏了一串楠木佛珠:尤其是他们这些隔着三四十岁做哥哥的,更得上心。
太子爷从前是怎么废的不也有一条对幼弟的夭折毫不伤感的罪名吗。皇阿玛渐渐老了,偏心小儿子,又觉得自己护不住他们几十年,于是一双眼探照灯似的盯着这些长成的儿子们,动不动就敲打他们没有孝悌之心,生恐自己百年后,小儿子们集体被兄长扔出宫去吃糠咽菜。
想到皇阿玛的疑心,四爷的思绪不由转到今日的烦心事上。
——
他从十五岁上开始上朝站班,曾在户部、工部都干的有声有色:在工部负责视察河堤、整理两河工程,在户部也管过赈济,平粜等事。起初有太子的时候,他自然不出头,可这些年太子倒下了,他的风头又被老八盖过去。
不过老八前几年风头再好如今也没人羡慕了。
前年皇上巡行热河,老八为了额娘的忌日不曾跟随皇上,结果送去给皇上的礼,居然是一对奄奄一息的海东青!此事一出,皇上雷霆大怒,直接道: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②
此事直接将老八打入了谷底。
可以说这些年皇上的小眼睛探照灯一样盯着这些长成的儿子。这些曾经承欢膝下的儿子,被他骄傲欢喜地称作小老虎的儿子们,终于长成了大老虎,牙尖爪利的瞄向了他的皇位。
为着废太子和老八送死鹰两件大事,牵连了数位皇子几乎被皇上骂死过去,于是再没人敢明着出头,剩下的兄弟们一个个脸上都是恭敬谦让,似乎一夜通玄,都对权力失去了兴趣。
可四爷知道,每个人都在暗里使着劲呢。
而皇阿玛……
则越发难以琢磨了。
这回‘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一出,他又将十五岁以上的儿子们都提溜到御前,让他们议政,连厌弃了的老八都拎了过去,非让儿子们各抒己见。说不出什么要点来还要骂他们这么多年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之后又给老三老四分配了上户部旁观的差事,其余阿哥也都有了点活计。
四爷这几年装的富贵闲人似的,是为了安阿玛那颗谨慎敏感的心脏,可不是真的要在朝上销声匿迹,于是这回见皇阿玛主动给了任务,他虽不打算一鸣惊人,但也是撸起袖子准备好好干的。
结果才干了几天,皇上又把他叫过去,赏了他一枚印。
然后状似随意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还在跟和尚论佛法,倒是朕为红尘俗世耽误了你,听说你自号破尘居士③,朕就让人给你刻了个印,回去吧。
可以说是赏了东西,然后把他开除出了户部。
这闷头一棍子,四爷真的是不明所以,但对皇上,哪里敢有个不字,只能感恩戴德皇阿玛赏赐,再感恩皇阿玛体贴我心,知道我‘迫不及待’要回去过出尘脱俗的生活。
皇上满意,令他退下。
回到府里后,四爷还是忍不住把脸沉了下来:这也太丢人了,庸庸碌碌的老三都还在户部跟个萝卜似的稳稳蹲着呢,他倒是被踢了出来。
好在他这些年装闲人,府里倒是整治的铁桶一样,偶然失态也不会传出去。
不过四爷是个对自己很严格的人,还在屋里反省了一会儿,以后在自己府上也不能失态。
君子慎独。
只有独处的时候也做到毫无破绽,在皇阿玛跟前才能过关。
——
四爷从放飞的思绪里回神,见福晋还等在一旁,就知道他外头的正事说完了,福晋要开始跟他说府里的正事了。
果然,福晋先问起了中秋进宫领宴之事,如往年般敲定了流程后,又说起府里的中秋宴。
两位主子不在,往年是李氏这唯一的侧福晋主持,今年自然不同,年氏怀着身孕要格外珍贵些。
福晋的意思是,原本说好了,两位侧福晋一人一年主持中秋宴的,可如今年氏不方便,自然不好操心,只得让李氏继续操持。但既然如此,生恐下人们小瞧年氏,要不让格格们中秋当日先去给年氏请安。
四爷微微合目,捏了捏眉心。
他是个极仔细的人,他看得清这些人的心思,福晋也全是阳谋。这样轻轻巧巧的一个举动,也算是弹压了李氏。
年氏李氏越发嫌隙深了,互相制衡,总比手拉手闹她这个福晋的好。
只是这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何况年氏怀着孕多思,能有点子特殊待遇让她高兴,四爷觉得也好,也就点头批准。
再之后才说起府里下人之事。
乌拉那拉氏心里明白,四爷最关心的是子嗣。于是便先说阿哥们身边的人。“三阿哥也十二岁了,李氏的意思,是该给他房里放两个老实本分的教导人事的大丫头了,以后也好预备着大婚。”
四爷点头通过。
福晋就继续道:“四阿哥处,钮祜禄氏报上来,四阿哥身边有个乌嬷嬷规矩不好有些嘴碎,要退了去,如今暂时没有好的,就先挑着,等来日内务府拨了人来挑个好的再说。五阿哥处耿氏没报要换的人。”
四爷睁开眼睛:“规矩不好,怎么不好法?”
钮祜禄氏在他心里一贯是个沉稳仔细,不爱争不爱张扬的性子,她忽然要出声换人,尤其是换阿哥身边的人,四爷还是在意的。
“据说是多嘴多舌的嘴碎。”
四爷略微蹙眉,将此事先记下:“既如此,就慢慢挑着。弘历弘昼过了年也该往前院去念书了。”
事关阿哥,福晋一贯都是只作为嫡母关心,并不拿主意的。
一串子正事说完,四爷跟福晋两个便相对无言了。
四爷原本想回去歇着,可如今听了四阿哥要换嬷嬷,还是为了口舌上的事儿,便起身往凝心院来。
福晋听下人说,四爷往钮祜禄格格处去了,只是淡然点头:其实这么多年了,四爷还是从前那个较真的急脾气,有什么事恨不得立刻弄明白掰扯清楚,让他带着含糊过夜都难。
可偏生……这个皇位,吊在这里,折磨了所有阿哥这么多年。
四爷这个脾气,只有比别人更难熬更锥心的。
‘阿弥陀佛’。福晋不知怎的,就念了句佛。
然后才转头继续操持着日复一日的琐事。
作者有话要说:
①:阿哥们的生辰见于史书记录。
②:康熙五十三年,康熙帝在前往热河巡视途中。胤禩(八阿哥)因当时恰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他前去祭奠母亲。后来胤禩挑选了两只上等的海东青派人送予康熙,却不想等到了康熙手里时却变成了两只奄奄一息的死鹰。史称“毙鹰事件”
尔后,康熙说出了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次年正月二十九日,康熙谕胤禩“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停本人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
③:雍正帝则自称“天下第一闲人”。而且研究佛法,寻访道士《胤禛行乐图》上印,自号破尘居士。


第11章 留下
四爷到凝心院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孩子清脆如铃的欢笑,还夹杂着一点女子轻快的笑语声。
他略微顿足,也不叫跟在后头的苏培盛先去通传。
在他的记忆里,钮祜禄氏是温柔静默的女子,笑容也都是柔美到有些腼腆,想一想,她进府十年了,居然没听过她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