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授文只在的乾清门前看了一眼出宫的女儿。
宫门前在查出宫令,她孤零零地立在宫门前,抬头望着青灰色的天空,静静地候着。没有显露哀痛,甚至没有流泪。她仍然穿着孝服,长发绑成一根素净的辫子,在辫尾用瓦兰色璎珞束着,整个人淡得快要融进紫禁城的灰白之中。
她似乎有感应似的,也像王授文这边看过来。
父女二人原本都在隐忍,然而这一个对视却彼此红了眼眶。王授文忙背过身去走到石狮后面去站着。
直到女儿走出乾清门,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昏时乾清门外的霞光之下后,他才走出来。
他还不能归家,还要去南书房议政。
指望谁来体谅是不可能的。
偌大的紫禁城压住了很多东西,寻常的人喜怒哀乐,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其中。
王授文一路都在回想自己的夫人曾经说过的话。这么多年,在子女的事情上,夫人向来与自己意见相左,比如,他想让儿子考科举,夫人却想让他去管他们在老家的那座桂花园。他想让王疏月做贺庞的侧福晋,夫人却说,在长洲给他说门亲事,家世不用多么显赫,只要那家富贵,家里的孩子有志做个不登科的雅士就好。
他没在意过,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家族嘛,不管在哪个朝代,都是要兴旺发扬才好,哪里能越过越回去,从官宦之家,做成乡绅去呢。女人的眼光就只顾着眼前的那么一点点。果然还是要不得的。
王授文一直是这样怼她的。但她和王疏月一样,人明快,从来也不生气。被怼到脸红了。也只说:“妾说这些,不过是想老爷还有这两个孩子,以后都能过得舒坦些。”
这不还是目光短浅吗?要想舒坦,他们这些前明的遗臣,早就丢掉官衔被发配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一家老小连饭恐怕都要吃不上。哪里会有如今的显赫地位和宽敞府宅。
所以,女人的话,还是听听就好了。
可是,如今她再也不会开口了。王授文却觉得心里空落下来,好像每一走步都踏不实在。
他就这么从乾清门虚浮地摇到了南书房。
今日原本不该他在南书房值守,皇帝却不知为何将他传召过来了。他心里有悲痛,却不能露悲,路过敬事房的时候,还特意让人取镜正容理衣冠。这才肯过去。
此时南书房的气氛沉郁。
恭亲王并其他几个议政王大臣都跪在南书房门前。王授文走进去向皇帝请了安。皇帝只是背对着他抬了抬手,连一声“伊立”都没说。
王授文见除了自己意外,内阁学士程英也在,程英下首站着的那个人王授文也认识,是户部的司官乌嘉。这个人原就是皇帝府上的包衣奴才,在地方上历练了几年名声很是微妙,尤其是在山东一代清剿流寇,是出了名地比流寇还流氓,皇帝这回把他放到户部去清理四川军营的空饷,起初还没弄明白自己主子意思,手脚放不开,但自从被申斥之后,简直是疯了一般地抓攫,狠不得把贺临的四川大营整个剖了来。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但凡在外带兵,钱是第一要事,没有钱,哪里有人来卖命。所以各地的军营都在想方设法地抓钱,掏朝廷的,征地方的,处处是烂账,朝廷呢,大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认真查过。但看了这回乌嘉在户部查账的那架势,再一看看着外头恭亲王的那副情景,王授文暗想,该来的也许今日就要来了。
皇帝一直没有说话。始终背向众人,沉默地站在悬匾下头。
他一手撑着书案,灯盏就在他手边,伺候灯火的宫女,此时连油都不敢上前去添,黄昏的天光都敛尽了,书房内光线昏暗。门稀开一条缝,张得通贴着缝小心进来。
“皇上,恭亲王爷……晕过去了一次,这会儿……”
晕过去了,这是得跪了多久。
王授文看了一眼程英,程英未露声色,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呵……”
皇帝突然冷笑了一声,“程英,王授文,你们是跟着皇阿玛一路过来的老人了,你们看看,”
他转过身,一面笑一面指向外头。
“看看皇阿玛的儿子们,朕的兄弟们如今是什么德行。”
王授文知道皇帝这些话说来给外面的人听的。并不是当真要他们回什么话。
忙顺应道:“皇上息怒,切勿怒急伤身,万要保重龙体。”
皇帝是真想保重“龙体”。
在乾清宫伤了腰后,他到现在都还在疼。周太医说怒气伤肝脏肾脏,他已尽力克制,但整个议政王大臣会议,显然是以老七起头,拿老十一的事来掣肘他。他要削这些碍手碍脚的王大臣,他们也偏不让他顺意。
王授文的话意思也很明显,这事急不得。
“把恭王扶进来。另外,让老十二他们也不要跪了。都进来。”
王授文,程英乌善这些人自是退到一旁。
恭王被张得通亲自扶了进来,皇帝没让这些人磨蹭规矩,直接让免。恭亲王却执意要跪下去。张得通扶不住,也只得跟着一道跪了下去。
皇帝坐在书案后。
“七弟,乌嘉的折子你看过了吧。”
“奴才看过了。”
皇帝挑眉笑道:“奴才?好个奴才。
他一笑,腰处涨疼,然而这疼到没有惹得他冒火,反而分散了他内心焦灼。
恭亲王磕了个头。他比皇帝还要小一岁。但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小的时候就靠药养着,大了后也就淡了争权夺利的那份心。常年服药,如今看起来却比皇帝要年长些。身量又偏矮,同贺临站在一起,简直不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会儿因为疲倦缩蜷着身子,人就先得更萎靡了。
“皇上,奴才知道十一弟有罪,奴才也不敢替他开脱,但是,请皇上想想,咱们这些兄弟,废太子被圈,早年战死者有,后疫病死者有。皇上,奴才求您顾念手足,再给老十一一个机会吧!”
“你要朕顾念手足,那朝廷的王法谁来顾。十万两的空饷,四川巡抚隆全都披枷带锁回京,押在刑部等着问罪。你跟朕说,老十一关不得?”
他问完,恭亲王不敢应声。
皇帝向椅背上靠去:“好,宗人府圈不得嘛,照你的说法……对,你怎么说的来着……哦,怕有人戳朕的脊梁骨,说朕眼里容不下这个军功赫赫的兄弟。那好,贺覃!”
他一把将手中的折子摔到人膝前。“你给朕找个地方,去关这个奴才!”
恭亲王被皇帝斥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多布托那颗棋皇帝在贺临身边埋了快十年都没动,可见从多久以前开始,皇帝就已经把自己这个将军王的弟弟看在眼里了。就算他真的是弑君杀父夺来的皇位,但他动心忍性这么多年,一举拔刀就直捏要害,很难想象,他这些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经营了多少。
不得不说,他们这几个兄弟,要论权术,早已全部都输给他,甚至是皇阿玛,也输了。
“恭王,给朕回话。”
“奴才……奴才惭愧。”
这句话却引来一阵沉默。
天起风了,而后又下起夜雪来。过了黄昏的雪比白日还要冷,何庆在一旁给炭炉子里添炭,火星子蹦出来一点,烫到王授文的手背,他眉头不禁一跳。
其实,贺临是死是活,他已经不关注了。
他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也跟着搭进去,永不见天日地搭进去。
先帝的皇子,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皇帝要考虑的不过是用什么名目,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去。他看得出来自己的女儿对贺临的维护,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哪里压得过天理国法,和这些皇家子弟权力相争。但是,她已经见罪了皇帝太后,放眼整个京城官户,谁还能要她,到头来,恐怕只有跟着贺临去。
可若是当真跟了贺临去,这一辈子,怕是再也见不上一面了。
才经丧妻之痛,尚不可表,又眼见分离在前。
王授文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夫人那几句糊涂话,好像能噘出些滋味来了。
“皇上,承乾宫的宫人来报,老贵妃在大行皇帝的灵前哭得昏死过去。这会儿主子娘娘已经过去了。让奴才们传皇上知晓一声。”
恭亲王跪着不敢抬头,不能起来,也不能说话,只把眼眶烧得热红。
皇帝低头看向他,突然笑了一声:“为他一个大清的罪人,致其兄,其母,皆遭大罪。”
说着,抬手只向乾清宫方向:“朕让他在皇阿玛的灵前跪着,都是大不孝!”
“王授文,替朕拟旨,削去先帝皇十一子爵位,交还丰台大营给乌里台看管,你替朕告诉乌里台,这个人,朕是要议罪论死的!”
王授文虽知今日局面,听到‘议罪论死’四个字,还是心惊肉跳。
“张得通,摆驾承乾宫。朕亲自去看看老贵妃。”
说完,皇帝站起身,径直出了南书房。
雪风灌进来。
恭亲王哑着嗓子,喊了一声:“额娘,完了————”
眼前一黑,终在王授文面前栽倒。
生杀与夺叫人胆寒。王授文看着倒在地上恭亲王,如灌雪水,两腮尽僵。


第14章 采桑子(二)
转眼到了大行皇帝出大殡的前日。
宫门下过钱粮,周太医在养心殿倚炉中烤膏药贴子,何庆蹲在地上帮他稳着烛火。一面不时回头去看靠在榻上看书的皇帝。
皇帝有个习惯,独寝前总要翻那么几页书,过于疲倦握着书睡过的去的时候也是有的。所以张得通一直要他们这些人上夜的时刻谨着,伺候这位睡过去的爷搁书盖被。这一日皇帝到像是兴致索然,翻了一本又搁下,闭着眼眼神,偶尔翻个身,也不知道是睡着没睡着。
何庆一问时辰,见已晚了,便对周太医道:“您一会儿教教奴才,奴才去伺候万岁爷贴上。”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皇帝道:“朕还没睡。”
周太医连忙站起身,托着膏药走到皇帝榻前跪下,宫女悬起帐子,将炭炉移近,皇帝随手从木施上抓了一件袍子披上,翻身坐起来。一旁的宫女细致地替皇帝卷起后襟,接着又有人掌来烛火。
皇帝没说话,由着一众人伺候。自个转头看着周太医调弄的黑膏子,喉咙里笑了一声。
何庆抬头道:“哎哟,万岁爷,您这几日都没乐一声。”
皇帝抬手点了点周太医铺在前面的药案,道:“朕在想,周明啊,你的药不是黑的就是臭的。”
周太医首一抖,连忙道:“臣罪该万死。”
皇帝摆了摆手,“起来。”
说完自己反手摁了摁后腰处:“你这东西还得贴几日?”
周太医抖了抖衣襟站起身来道:“皇上疼得好些了吗?”
皇帝嗯了一声,“松快不少。”
“那今日这一膏贴了就不必再贴了,将好,明日大行皇帝出殡,皇上行路上,也不需再多这样事。”
皇帝重新靠下:“何庆,给周大人赐坐。”
周太医还从来没与皇帝一道对坐过。太医院是伺候伤病的,寻常时候,哪有主子受了他们的苦楚,还肯让他们多坐的?于是,皇帝这一赐坐,还真叫他有些慌了。
“皇上,臣……”
皇帝刚捡起将才看的那本书,回头见他额头上濡出了汗,摇头笑道:“朕让你坐就坐,有件事想问你。”
“欸,是……”
何庆端来一张墩子,放到皇帝的榻边。周太医只得沿着墩子的边沿坐下来,谨慎道:“不知皇上要问臣什么事。”
皇帝的目光还是落在书上,声音听起来也是漫不经心。
“哦,也没什么。朕有那么点印象,去年先帝给王家传太医,传得是你吧。”
“回皇上的话,是臣。”
皇帝翻了一页书:“夫人的病究竟如何,还有几分可治。”
周太医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帝突然问起了王授文家的女人。但听这语气,显然还不晓得这王家夫人已经病故的事。如今宫在办大丧事,王家的夫人虽有诰命,但这个时候死,连皇后和太后都不一定顾得上。
“这……”
他话声犹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
皇帝到也没多大在意,看了他一眼淡道:“实说便是。”
“是,回皇上的话,王家的夫人,已于十三日前,病故了。”
“病故了?”
皇帝扣书一想,他跟福晋提让王疏月出宫是十日前的事,这么一来,竟是没能让她赶上……
“死在什么病上。”
“回皇上,还是去年的旧病。”
皇帝半晌才“哦”了一声。过后也不再提这个事,有一搭没一搭得跟周太医论了几句养身的闲话,打发他跪了安。
何庆替周太医提着药箱子出来,一路把他送到日精门前面。周太医没忍住,回头问何庆道:“皇上今日怎么问起王家那位夫人病来了。”
何庆被宝子惨状给吓到了。如今哪里肯在旁人面前乱说皇帝对王疏月的想法,只陪笑打哈哈道:“奴才哪里知道主子的心事,许是体谅王老大人吧。毕竟为了先帝爷的大事,老大人都快一个月没回过家了。”
周太医仍然觉得这事蹊跷。
何庆道:“对了,周太医,这回去送殡,您会随扈吗?”
周太医摇头道:“太医院有排值,我到没看到自个的名字。”
何庆道:“也是,您还得留在内廷照看老贵妃。”
这一句话,到让周太医在意了:“什么?老贵妃娘娘不去送殡吗?”
何庆道:“大人还不知道啊,皇上下了旨意,说老贵妃病体不便,就留在寿康宫里修养了。如今除了您,旁人都搅扰不得。”
周太医额头冒冷汗,何庆这话听起来到像是张得通授意,让他刻意来说给自己听得。皇帝这样安排,到时候若是裕贵妃出点什么差错,他的脑袋就要交代了。周太医之前听说了十一爷被削去爵位压入丰台大营的事,再一想老太妃的处境。胃里一阵酸寒。
这些女人,男人,连死都不能死。
他这么想着,竟哆哆嗦嗦在御药房翻滚了一夜都没合眼。
次日大行皇帝的灵柩出东华门,移往茂陵的殡宫停放。皇帝亲自扶灵,文武百官随往,百姓跪送。声势之浩大。
仪仗行前,御道上烧大法船,烟高十丈,哪怕是在高门内院之中也能看到。
王疏月在跪在母亲灵前,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归家后她再也没出过家门的,每日守在灵前,吃喝皆不怎么在意。
她还是未出阁的女儿,人情往来也不大方便。好在在皇帝的大丧期,京城戒备,人们也不大肯往来。王疏月的姨母便让她留在灵堂中,一应外面的事,都不需她插手。
姨母叫吴宣,是疏月母亲的长姐,嫁在京城一官户人家做续弦,过得也还算安乐。吴宣没有身孕,平时待家里的晚辈就十分好,如今见自己妹妹留下的这个女儿着实可怜,更是打心眼儿里的疼她。
又见她吃喝不顾地守着灵,人日渐消瘦,即便如此,也从不听她痛哭。
那性子,模样,都越看越像自己的妹妹。
“月儿,厨房熬了粳米粥。多少吃点吧。”
法船烧过,御道上的声响渐燥耳。吴宣从二门进来,正遇王疏月焚过一轮香。
见吴宣过来,还是全了个礼。
“姨妈,疏月不饿。”
“不饿也吃点。”
说着,她亲手将碗从萍露手上端了过来,送到她手边。“女儿家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要不了几日,这皮肤啊,指甲啊,就得黯淡了。听姨妈的话,去歇歇,你母亲从前是留过话的,连你哥哥都不让回来,就是怕你们这两个孩子太过伤心。”
王疏月见吴宣亲自端着粥碗,忙接了过来。
吴宣顺势扶着她从灵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那米粥熬得恰到好处,王疏月吃了两口,胃里稍暖些。
“姨妈,这些日子,辛苦姨妈替我们照看了,等哥哥回来,我们兄妹再好好跟姨妈磕头。”
吴宣理了理她额头前的碎发。见她脸上伤痕已经基本上平复下去了。只剩下长新肉的地方还微微有些发红。便隔着绢子用手轻轻地去触了触。
“还疼吗?”
“早不疼了。”
她露了个淡淡的笑容。面色苍白着实令人疼。
吴宣将那柔软的女儿身子搂进怀里。
“傻丫头啊,若你的母亲知道你吃了这些苦,一定痛死了。你和定青,叫我一声姨母,我啊……却一直把你们当成是自己孩子,别说什么磕头的话,你哪里知道,姨妈有多心疼你。”
王疏月靠在吴宣怀中点了点头。
“姨妈,娘走得时候,有没有话,留给我和哥哥。”
吴宣喉咙里一哽,低头看着她,强忍下泪道:“你知道的啊,去年春天就病得不大能认人了,去的时候……很安静。”
“那真好。”
吴宣一下一下抚着王疏月背脊,轻声道:“你的娘亲这辈子,最心疼的就是你。”
“我知道,娘亲总觉得她亏欠了我,让我在长洲一个人住了那么多年,但其实……月儿过得挺好的。倒是哥哥多年在外,很是辛苦。”
“是啊,你们的娘,没能看到你们成婚,终究是个憾事。月儿,皇家的人都复杂,你母亲一直不愿意你搅入其中,奈何你父亲……”
“姨妈。”
她温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抬起头来凝向吴宣的眼睛。
“您放心,我会让母亲和您都安心。”
吴宣忍泪点头,“好孩子,你娘亲一定会在天上佑着你,佑你这一生啊,平平顺顺的。”
再勇敢坚强的人,也会有累的时候。
吴宣身上的青香木味道像极了王疏月的母亲,王疏月在吴宣怀里,不知道不觉的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吴宣不在,外院却在吵闹,王疏月摁了摁太阳穴,撑着椅背站起身来,正要推门出去,却见的萍露匆匆走进来。
“前面怎么了。”
“没……没怎么,小姐,您饿了吧,来……”
“到底怎么了。谁来了吗?”
萍露拍了拍脑门,“欸,小姐,我也不会说话,总之姨太太让您别出去,就在这里呆着。”
然而她连呆都呆不住了。
只见二门被从从外面撞开,吴宣人抓扯地披头散发,身子还被几个侍卫摁着。她嗓子撕得沙哑,拖长声音道:“福晋,里面是灵堂,求福晋给夫人一分安宁吧。”
王疏月认出了那渐行渐近的女人。
她一路直直地凝着王疏月的眼睛。步履极快,几步就已经逼到了她的眼前。
竟然是富察氏,贺临的嫡福晋。


第15章 采桑子(三)
“奴才一向敬重福晋。”
富察氏在灵堂前的石阶前立住。不知道为何,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头看着王疏月,一双手紧紧地交扣在一起,眼眶通红,眼睛里甚至渗着血丝。喉咙里一口一口缓慢地吞咽,似乎也在竭力地抑制着什么情绪。
虽然是大冷的天,她穿得却很单薄,眉目间渗着悲绝。
良久,她终于吞咽下最后一口,稍仰起头来,闭上眼睛,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眶的缝隙之流出来。
“王疏月,你也谈敬重?”
如饮冷凉水。
她虽要强立得笔直,声音却抖得厉害。
说出这句话,她有些后悔,可是越后悔就越不肯让人看出来。
其实,她来,原本是要求她,甚至一路上她都在心里演绎见到她之后要说什么。对,她要去求王疏月,求她劝说王授文出面,在皇帝面前最后替贺临斡旋一次。皇帝信任王授文,说不定贺临还有一线希望。
但是,到了王家的府们前,大门却紧闭。
无论富察氏在心里预演过多少次,面对王家,她始终无法吐出哪怕一个卑微的字。
她富察一族渊自辽代女真旧部,从龙入关战功赫赫,其族中子历代皆与皇族结姻亲。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她的父亲袭镇国公爵,母亲是先帝四弟礼亲王之女,她是镇国公最小的一个女儿,自幼娇养于闺中,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后嫁与贺临,也是夫妻情热,感情极好。
她算是八旗闺秀中出了名的刚烈性子,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说一不二的。但却也不失未一种为人处世的风格。贺临爱她,也是她那份爽快和利落。就像他在沙场上拔刀一样,要见血就一定要见血,是爱憎分明,收放自如的作风。
王疏月与富察氏的相处,有明显的尊卑之分。一个自持身份,时常疾言令色,一个守礼,从不顶撞。相处下来并没有什么风浪。
王疏月从来没有见过富察氏在自己面前流过眼泪。
一定是出事了,然而,还不及她问,却听富察氏勉强定下声音,续道:
“王疏月,我今日来并不是想对亡故的夫人不敬,也不是想给你的姨母难看。”
说着,她张开口,想吐一口胸中的浊气,谁知口中唾液粘腻牵丝,她觉那看,又抿唇将其抿断。顺势低头抹开眼泪。
“我富察氏是十一爷的正妻,平时,我也是要风度,要体面名声的人。的但凡你我之间还能论一丝的尊卑,也不会逼着我也不会叫王府的人在你家中动手,王疏月,王爷倒了,我如今要见你一面,是不是要在你王家府门前跪着求你啊……”
王疏月望着富察氏,她没有涂脂粉,眼眶有些发青色,嘴唇也在大冬日里退了血色,气色寡淡地厉害,模样竟也有些狼狈。
“究竟怎么了,奴才从来没有避着福晋,福晋要见奴才,让人传话便可,何苦如此啊……”
富察氏含泪笑了一声。
“传话?别说传话了,我们这些罪人,以后怕是不配见你。”
“罪人?什么意思?”
富察氏她摇了摇头,一把将人从石阶上拽了下来。
王疏月被她扯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萍露及时扶了一把。
女人之间的拉扯是极不好看的。但此时,显然这两个女人都顾不这些了。富察氏抵在王疏月的耳边,声也进而提高。
“你装什么糊涂。皇上削了王爷的爵位,人被压到丰台大营去了,王疏月,这已经是第十天了!七王爷和裕娘娘跪求皆无用,我父亲,还有张孝儒那些朝臣们上联名上的折子也不见皇上回应。七王爷的意思,也许也就你父亲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一句。谁知七王爷与你父亲彻夜恳谈,他都不肯出面……说王爷大势已去……”
说至绝望处,她话声哽咽。
“呵,你也好,你父亲也好,你们这些汉人奴才,都是得了一点子势力,就轻狂得不成样子!”
“疏月……”
富察氏的话音刚落,吴宣却压着嗓子唤王疏月的名字。
“住口,来人,把她的嘴给我堵起来!”
吴宣被堵了口,发不出声来,却依旧不肯就范,挣扎着,泪流满面地向王疏月不住地摇头。
富察被惹出了恼,“愣着干什么,拖下去啊!”
天暗下来,越发冷得厉害。
王疏月逐渐明白过来富察氏的来意,也猜到了父亲的态度。
恭亲王这些人应该是被父亲敷衍过去了,所以,富察氏才会来王家寻她,想她劝说父亲向皇帝进言。父亲很清楚,这件事情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也知道,自己这里打哈哈,这些人就一定会去找王疏月,所以才让吴宣守着自己的女儿,不让她见这些人,以免她被为难。
谁知这富察氏是个烈女子,发狠起来,竟连一点官面门楣的顾忌都没有了。
王疏月仰面抬头。
成王败寇,贺临终究要应劫。
而此时在她眼前浮现的却是皇帝的脸。刀削剑刻轮廓棱角分明。即便沉默,却依旧令人不禁背寒。他露杀意,明目张胆地露出了对自己兄弟的杀意,那他一定已经架好了刀,不会再给贺临,给富察家,给王疏月一点点机会。
“福晋……”
有些话,其实她是不忍心说出口。但不说,却又不足以令人死心。她索性没有再去拿捏言语的尺度,抬头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