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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氏听她说完这句话,竟是一面点头,一面笑。她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向王疏月:“我就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呵呵……我就知道,你这个女人,心高得很,大得很,想吞的东西比天还大。枉额娘待你千般好,万般好,我自问也不曾苛刻你一分,没想到,你压根就没把自己当成王府的女人!”
“我王家既与贵妃娘娘定了婚约,疏月就再无二心,福晋,如今王爷深陷囹圄,我跟您本应同心,您怎忍言语相逼到如此……”
“你给我住口!你,还有你们王家,不就是看着王爷倒了,王府也倒了,你的富贵荣华梦到头了,才避我们像避鬼一样吗?王疏月,王爷沦落至此,不想你还要作践他,侮辱他。你还有脸要与我同心?你的廉耻呢?”
作践他,侮辱他,这话到底从何说起。
王疏月不可思议。富察氏的话并没有说明白。
“不对,福晋,您还有事没有告诉我,为何……”
“你别再叫我恶心了!你是宫里看上的人了,八旗三年一选,如今是在大行皇帝的丧期之中,可是宫里连这一刻都等不了,急着走内务府这一路,挑你入宫补南书房的缺。王疏月,你也真是贱,你父亲削尖了脑袋,把你们王家送到了上三旗,你如今为了进宫,为了不跟着王爷受苦,竟然情愿去做那些包衣们做的事,至于王爷……”
她说至此处,喉咙里涩哑地厉害,她只得抬手去抠捏住,咬牙把那口哽咽呕了出来。狠抿过唇,才续道:“我恨你,我也恨那位当今皇帝,你们这对狗男女,把贺临践踏至如此境地,还要夺他的尊严骄傲,我富察氏即便今日就死,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什么,不要命了吗?”
“我没疯!你不要他算了,我要他!我富察氏可以陪他戴枷锁,也可以陪他入牢房,我甚至可以陪他上断头台!既如此,我还怕那狗皇帝做什么!”
她这一席话说完,也泄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仰身往积雪地里跌坐而去,下人要扶她,她也不要。只是颤抖着将整张脸都埋入膝盖中。
她抱膝忍了良久,终于哭出声来,后来那声音越哭越哀伤,撕心裂肺几乎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动容。
也许得妻如此,当死而无憾吧。
话本里,一描述到极致的爱情时,就会来一出共赴黄泉。
可是,也许有女人愿意守住礼教守一辈子,但究竟有多少女人,真的肯为深情上穷碧落下黄泉呢?
他们是一双人。
王疏月望着富察氏坐在雪地里的身影,那豁出去一切的姿态,勇气,和贺临是如此的相似。
他们也许不是能够相互扶持一生的良配,他们那种相似的莽撞,也在冥冥之中彼此摧毁,富察氏救不了贺临,甚至会令让他陷入更艰难的境地。但即便如此,王疏月还是觉得,自己突然不配在富察氏和贺临的身旁去要那个她以为能安逸一辈子角落。
“福晋,奴才扶您起来。”
“不敢当。”
她挡开王疏月的手:“王疏月,你若有脸活着,你就活着。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也再不会让你出现在王爷面前!”
“是……好……”
她突然也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她为贺临做了什么吗?其实也做过了,可是算是倾力相护吗?其实也不是,她走的每一步都有她的把握,为了贺临,她还不能把自己,把王家全部陪出去。
想着,她也不再与富察氏僵持,从她身边站起身,慢慢地转向灵堂。
好完整的死,好破碎的生。
然而若能完整干净地活着,谁肯被人世打个粉碎。可这世上好像就是容不下清白的女儿,正如这个朝代容不下那会精纳萃的卧云精舍一样。
王疏月自认疏远俗世之情,如今却也忍不喉中发辛。
“奴才也没有脸再见王爷了。”
***
见真好过不见。
见了以后说什么呢,人要面对的,永远只是和自己相关的那一段命运。当两个人从彼此生命当中被剔除出去的时候,喜怒哀乐,就再也不相通了。
富察氏走后第三日,内务府果然来了人。
第16章 采桑子(四)
跟着内务府一道来的,还有两个女人。
如今虽除过服,她们还是穿着素寡的宁绸氅衣。二人在王家的正院里立着,并没有直接见王疏月,而是先让吴宣先单独来见。
吴宣知道她们是宫里出来的人,不敢怠慢,径直将二人让到正堂用茶。
二人一个是太后身边的陈姁,已是年过三十。另一个年纪倒是轻些,约摸二十二三岁,素着脸,眉目尚算清秀。看上却比陈姁还要严肃些。她们也知吴宣不是王家的当家女人,因此彼此稍见过礼,陈姁便开了口。
“夫人晓得宫里的意思?”
吴宣应道:“晓得。”
陈姁道:“王家夫人新丧,这事同夫人说其实并不和规矩。”
“是,妾知道。王家的老爷,也跟妾细说过了,都是为了姑娘的事,妾是姑娘的姨母,如今这光景,少不得妾来逾越。日后,在跟太后娘娘说明请罪便是了。”
陈姁笑了笑,见她很是知礼,便道:“不至于。”
说完,她饮了一口茶:“姑娘呢。”
“照着姑姑们的规矩,让她在里间候着的。”
陈姁看了一眼身的青衣宫人:“你带人进去看吧。还是照他们内务府的规矩,只是都尊重些,不能让姑娘过于难为情。”
青衣宫人起身应是。
吴宣追了一句道:“姑姑,我们姑娘脸皮薄……”
那青衣宫人却没让她说完:“脸皮薄又如何,要伺候皇上,谁不过这一关?这也是为姑娘好,过了这一关,以后没有人乱噘她的舌根儿,谁让姑娘从前担过虚名。”
说完,带着人往里间去了。
吴宣被她说得脸泛赧色,心里极不痛快。
陈姁起身替那青衣宫人赔了一个礼:“夫人不要吃心,春环在南书房当了多年的值,人修得直,说话向来是如此,不过夫人请放心,她有她的分寸。”
吴宣能说什么。
担虚名,是说担十一王府的虚名,谁愿意担这个虚名了!
“陈姑姑,王家的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夫人去了,再也没有人能替我们姑娘打算,王大人虽也心疼她,但毕竟不能打细处为姑娘着想,我这个做姨母的……”
她不知如何说得下去。
王授文默认王疏月入宫,说来也是为了她好,不愿意她后半生毁在一个前途渺茫的王爷手里。二来,恐怕也是为自己的政治前途考虑。至于宫里,自然有宫里的想法,讳莫如深不可捉摸,但一定也是为了某些人的谋划和利益。
她虽是也是她的亲人,但也不过受王授文所拖照顾王疏月这么一阵子,等她真入了宫,她想疼她,也是不能够了。
所以,王疏月的母亲死后,究竟还有谁真正在意过王疏月的人生。
不寒而栗啊。
陈姁见她意不平,便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劝道:
“奴才知道,这一回的内务府是委屈了王姑娘,原本该是在八旗选秀时提姑娘的事,可这不是大行皇帝崩了吗,八旗选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提,若这么耗着,反倒更是耽误了姑娘。恰好,春环也到了该放出去的年岁,姑娘有才名,这么补进南书房当值,那就是御前的人,体面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后面的路,不也好走了不是。再有,太后娘娘是真的疼姑娘,您看看,她老人家身子不好,还一日几回的过问……”
陈姁的话面面俱到。竟把吴宣所有的后话都堵了。
吴宣梗红的脸色,也渐渐淡下去。她不再出声,双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抬头向里间处望去。里间垂了遮帐,光透进去,声也透不出来。
丫鬟又上了一回茶。
陈姁呷了一口,压盖儿对吴宣道:“快了,夫人。”
话音刚落,那边下了遮帐,春环从里面走出来。
陈姁站起身道:“如何?”
春环并没有说话,只是向陈姁点了点头。陈姁这便笑开来。
“这就是成了。夫人,替姑娘备的东西都齐了吧。”
“照内务府话,都备好了。”
“好,过几日,会有人接,咱们还是照内务府的礼,家里人准送到神武门前,再往后就不能够了,姑娘啊得一个人,慢慢地走进去。”
“好,我晓得。”
“那奴才们就回去了。”
说完,她蹲了个福,身后的春环也面无表情地跟着行礼。
外面太阳刚刚升起来,送客的门一打开,新鲜的光就迫不及待地泻了进来,许是门闭得太久了,庭中腊梅的香气此时冲入口鼻中,竟也有些辣人。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勃然的生机却令吴宣心惊胆战。
二人一出去,她便忙往里间走。
王疏月坐在镜前系着领口的扣子,面上泛着淡淡的羞红。
她在镜中看见了吴宣,回头露了个笑。
“姨母,陈姑姑走了吗?”
“走了。疏月……没事吧。”
“没事。”
王疏月系上组后一颗扣子,“后日您可别送我。”
***
入宫那日,王疏月当真把吴宣挡在了车下。独自一个人上了内务府的车马。
马车一路将她送到神武门。南书房的管事太监曾阳正立在神武门前等她。这人看起来年岁不大,眉眼间倒和曾尚平有那么几分地相似。
“奴才来接姑娘进宫。”
他向王疏月打了个千。“主子娘娘临送殡前,给奴才们提了醒的,说姑娘尊贵,在南书房当值,不可任我们摔打,要我们提一万个心来敬您。只是宫里规矩大,姑娘的丫鬟这会儿是进不来的,姑娘日后若有什么事,吩咐奴才便是。”
王疏月向他蹲了个福。
“岂敢轻狂,我头一回入宫当差,万事都不明白,若犯了错处,公公只管照规矩教训我。”
曾少阳原本觉得这个差事不好当,王疏月的身份微妙,太后和皇后虽然都没有明说,但他们底下人不是不会猜,照着这两位主子的意思,王疏月进来,是备着给皇上,做哪一宫的主子的。如今虽是归在他下面差遣□□,可自己哪里配□□她,若她是个不好相与的,当真与自己不对付起来,岂不是自己体面都要丢掉。
这是他之前的想法,但如今见过王疏月,见她待人是这样的性子,心里倒在暗暗庆幸。也敢抬头去看他的皮相。宫里住久的人都知道,皮相的好坏的,与前途命运息息相关,这姑娘也不算十足好看,但长得是真白,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女人皮肤都要白,就是瘦,那一掌可握的腰身,独有一段自然的风流。
曾少阳心有所思,暂没有言语。
王疏月也没有在意。她转身朝身后的华带匾看去。那底鎏金铜字,以满汉文书“神武门”,顶上是黄色的琉璃瓦,而楼上顶金水连天花草也清晰可见。
曾少阳见她出神,便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年先祖爷初入紫禁城时,先祖爷的母亲曾下过一道懿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满人都是天足,唯有汉人女子是缠足,老太后明谕的意思很明白,汉人女子不得入宫。然而,几十年过了,这道懿旨虽然一直就悬在那神武门的匾额后面,但已经不被子孙后代遵守了。
本来嘛,征服了汉人的领土,自然也要征服他们的女人。
只不过,虽有了汉妃入宫的先例,王府当中,也常有汉女伺候。但她们地位是比不过满人的。无论是皇族还是八旗贵族,他们只会把汉女收作妾室,多是为了玩弄,很少给予尊重,也永远不会让她们做正妻。
“姑娘不用吃心,那都已经是过去二十多年的老规矩了。您知道吧,咱们十二爷的额娘,是杭州陈家的女儿,虽说去得早,伺候先帝爷的时日不久,但先帝爷最后也给了她贵妃的位置,何等尊贵啊。再有……咱们皇帝的周格格,也是极体面的一个人。”
王疏月倒不是吃心。
如今在这匾额下头立着,竟能感受到几分岁月如轮,轰然碾过破碎感。前朝人定下的规矩,转眼就湮灭在后人欲望里。要说这天私底下,欲望最重地方在哪里,除了紫禁城,怕没有一个地方,敢认第一了。
她又想起了皇帝。
那人就生长这个被礼欲熏烤地发黑地方。王疏月不解,他那一副禁欲寡冷的模样,究竟怎么练出来的。
“伺候万岁爷,是不是时时都得提着脑袋。”
曾少阳正带着她往南书房走,听她在身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心想,到底还是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当差的姑娘,心里惧着呢。有意宽慰她,便道:“也不是这样的。南书房虽然与别的地方不同,是咱们万岁爷和大人们平时议政的地方,但也不全是如此,咱们万岁爷啊,是个雅人,平日闲时,也会在南书房读书,写字,画画,或者寻人手谈那么一两局。还有,您也许不知道,万岁爷会弹丝桐,南书房里就放着一架。听伺候万岁爷的何庆说,他有幸啊,听咱们万岁爷弹过,那声音,简直……”
他说得乐呵,简直就像自己听了一样。
王疏月顺着他的话,努力去把这些雅趣盎然的东西和皇帝的那张脸凑到一起,却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
他弹丝桐,会用什么,一定不是用手,用刀子吗,把那细得令人疼惜地弦,一根一根切断……焚琴煮鹤这种事,会比较像他的风格。
她想着那个画面,不禁笑出了声。
曾少阳忙道:“哎呦,姑娘,在宫里行走,是不能笑露齿的,您要知道,皇上喜欢玉一样的人,要从里头啊透出那种润而温的光,不喜欢玻璃珠子,那光啊,晃眼睛。您得时刻端正着,这样,才得万岁爷的心。
哦,难怪不得他的福晋持着那份寡淡,也难怪春环会是那副严肃的模样。原来皇帝看得上,都是这样的人。
她们好吗,王疏月觉得她们也有她们好的地方。至少她们不会给男人惹是非。可是,那样的人生,把有所有鲜活的生趣都舍掉了。
她不喜欢。
所以,皇上这一辈子,大概也看不上她吧。这样真好。有了这层希望,她甚至觉得入宫前在春环手上遭的尴尬和羞惭都渐渐消退了。
其实,王疏月在皇帝身上看到的乐子,一直带着点女子试探性地挑衅。
在对女子无比严苛的时代,这种挑衅当中暗含着危险。只不过,这一年,她也不过十七岁,她还不知道,福祸相依,她所坚持的一切最终会把她引向什么样的结局。
第17章 摸鱼儿(一)
皇帝去茂陵送大殡还未归。南书房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差事。
曾少阳把王疏月安排在西二所里住着,虽说在宫里当差,不能有奴才伺候,但曾少阳还是把一个叫善儿的小宫女放在她的屋子里扫少服侍。王疏月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加上宫里规矩多,稍不留神恐犯忌讳。再有皇帝回来,就要行册封的大礼,各处都紧锣密鼓地在备大事,不免乱。
她便索性不走动。每日听曾少阳说南书房的日常的差事和规矩。
王疏月从曾少阳口中听来得皇帝,全然是个没趣儿的人。他在生活上没有什么随时而变的喜好,好像一切都是经年的习惯而已。
比如,他喝茶,从来只喝宣城的敬亭绿雪,那是安徽最古老的名茶。茶味浓,冲泡两三次而香不减。曾少阳说:“这也就是咱们万岁爷的老辣,听老师傅说,茶这种东西特别有灵气,什么年岁的人,吃什么品性的茶。这茶从前惯先祖爷的口,那时年轻一辈的皇子都饮不大惯。您知道,咱们先帝爷当年入主中原……”
曾少阳的毛病是,说起一个话头,就前前后后停不下来。
但他说到的老辣这个词,王疏月琢磨了很久。
曾少阳的意思,她认一半,还有一半她却觉得越想越有趣。
汉人喜欢给天下名茶编撰传说,以此增加风雅之趣,大多没有实证可考,因此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传说都不尽相同。不过,敬亭绿雪的传说,却很有意思,无论哪一个传说,茶名中的“绿雪”二字,都是来自某个女人的名字。
这里面有些文人意淫之乐。满人不一定知道。
所以,皇帝也一定想不到,后来自己端坐品茶的姿态,在王疏月眼中,总有那么点子人模狗样的闷骚气。
“主子爷不喝淡茶,王疏月,这一盏子下得功夫还是不够。”
说这话的是春环,她已经拟定在大开春时就放出去。曾少阳请她教王疏月规矩。若换了以前□□接手差事的宫人,她早便拿着板子打了,但曾少阳留过话,不得将她当一般的奴才那样待。
她便没了法子。
但她还是不肯给一点子好脸色。
曾少阳时常看不过,也会劝王疏月:“姑娘别在意,这是她的好处,万岁爷在府里就用惯了她,就是因为她谨慎,伺候主子们七八年,点子错处都没有。”
王疏月道:“那为什么不留着多使几年呢?”
这就是曾少阳不知道也不能问的事了。“这怕就是主子们的恩典了。这年纪放出去还能配个好人家,再晚些,不就耽搁得了嘛。”
“春姑姑她自个……愿意出去吗?”
“哎哟,这天大的恩典,谁不愿意啊。”
也未必吧。
人心都在长在一层皮肉里面。怎么看得见呢。
王疏月抬手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眉毛一下子皱在了一起。
都苦成药了,还不够浓啊。
***
圣驾在二月初回銮。
先帝爷的大事终于渐渐落下帷幕。
这些跟着皇帝奔波的大臣像是被从牢里刚放出来的囚犯一样,终于能回家洗澡剃头,吃顿好的。各处的衙门都散了,王授文却在还在正阳前的‘天地春’楼上磨蹭。
程英小解回来,跟着的人去下头拿厚袍子。
“王老,这还不回去,还没在这内城里锁够。”
王授文摆了摆手:“你那宅子里热,你赶紧回吧。”
他这么一说,程英到不好走了,接过下人拿来的袍子铺在膝上,重新又坐下来,起了另一个话头“我看明年,定青能补户部那边的差。”
王授文吐出一口酒气:“这哪里说得准。”
“你的儿子,走你的门路,天经地义,就看你老肯不肯。”
王授文摇头:“算了,再放他在外头几年,等朝廷稳下来再说。”
程英叹了口气,“怎么,他母亲这么大的事你有没让他回来?”
“他母亲留的话,不叫他回来伤心。”
“哦。”
程英看着自己面前的空杯:“那苦了你家的女孩子。”
王授王靠向椅背,把杯中的余酒喝尽:“已经给宫里调(河蟹)教了。管不了咯。”
汉臣之间不大愿意深说这种把自家女儿送给旗人家伺候的事,虽大家都有博前途的心,但说出来毕竟不好听。
这边王疏月跟着春环在榻上铺黄色缎面的垫子。
曾少阳走进来道:“春姑姑,敬事房寻姑姑问话。”
春环站起身,“知道了。”说完又对王疏月道,“把褶皱碾平,一丝儿都不能剩,过会儿子,我会来瞧。”
“是。”
她一走,曾少阳也跟着出去了。
南书房此刻就剩了她一个人。她碾平榻上的褶子,也就再无别的事,皇帝不在的时候,南书房的差事其实顶清闲,除了一样不好,就是这站的规矩要命,南书房里只有两方书案,一方是皇帝的,还有一方在西南角的窗下,是给南书房行走的大人们替皇上拟旨备的,再有就是她眼前的这张黄缎榻,皇帝疲累了,也会在上面小躺一会儿。
这些东西都是有主的,所以宫女和太监就只能站着,其实不说他们了,连外头的王爷们进来,也只能在皇帝面前站着,他们把这儿叫南书房的“站规矩”。
王疏月百无聊奈,便立在书架前看扫看书脊。
皇帝喜欢看的书大多是史书,中间也有几本前明汉人的文集,看起来被翻地特别勤,书脊处的线装都有些被消磨了。
她正想去细看,那是谁的文集,忽听见外面传来了人声。
先跨进来的是张得通,他倒是一眼见看见了王疏月,又一扫里外,除了她是站里面伺候的,其余的竟都是进不来的奴才。他到也没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叫她退到该退的位置上去。
接着皇帝便跨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二爷,他一面走一面翻一册书,面上难得挂着笑容。“这文章写得好!”
这会儿似没有政事,十二爷脸上的表情也是松和的。跟在皇帝身后道:“陈如晦他们要晓得,自个的文章能得皇上您这么一句赞,怕是得去祖坟上磕头。”
“话不能这么讲,这些人年轻气盛,又都自诩铁头不怕死,没登科你还能从文章里看到些针砭时政的话,以后妻小在室,他们未必敢把文章写程这样。”
“是,皇上说得是。”
皇帝仍没有抬头,走到他榻上坐下。又往下看了十几行,这才想起十二爷还在他跟前站着。“哦,对了,你先回去歇着。”
十二本来也不想在这里站规矩,见几日是闲局,王授文程英都不在,忙顺答道:
“是。臣弟告退。”
“张得通。”
“奴才在。”
“送送你十二爷。”
张得通也是无法,本来皇帝不点他的名,他是想安排何庆去送的,毕竟留那位王姑娘一个人在里面伺候,他总觉得心里跳地砰砰的。走到外面的时候,还刻意叮嘱了何庆一声。
“仔细听着动静。”
皇帝并没有注意到南书房里换了人。
他手里的那册子文章是外城科举士子所举鸿笔文社刊刻的社稿,所论是《学而时习之》全章,许是当真写得好,皇帝看得入神,半个时辰过去,竟连茶也没有要。
王疏月终于有了一段长而安静的时间去通体打量皇帝。
平日里哪怕隔得再近,这个行为都是要掉脑袋的,但她此刻站在书架的后面,只要她不露头,皇帝的角度是看不到她的。
其实皇帝和贺临长得不像。但体格是相似的。
他穿着藏青色常服,外头照着一裹圆的皮袄,起先没脱,这会儿书房内的炭暖起来了。他便随手脱下来,搁在了榻上。
那袄子大,铺开便占了榻面一大半的空间,若是平时春环一定会立刻过去替主子收挂,奈何今日在的是王疏月。她没真正服侍过人,南书房规矩虽然学了个七七八八,但这样的零碎细节,她还没搞明白。
皇帝觉得有些施展不开,不悦地开口唤人:“春环。”
没人应他。
皇帝有些不耐,不过他今日心情好,还是耐下来,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声。
然而还是没有人应她。
皇帝放下书,往书架后看了一眼。
那里向来是宫女们当值站的地方。架角后面露出春绸滚毛儿氅衣的一角。
“何庆可在外面”
“奴才在,主子爷。”
“进来。”
南书房这个地方,通常他们都只在外面伺候,这会儿皇帝突然把他唤进去,他摸不着头脑,身子也躬得格外低些。
刚进去,便一眼子瞧到了散在皇帝身旁的皮袄子,“哟,这怎么……”
他忙上去收挂好,这才回来伺候皇帝脱了靴。
一面道:“皇上,有事吩咐奴才。”
皇帝翻了一页书,抬手朝书架后头指,声淡淡的。
“把人带出去,打十板子,以后也不得再放进来。”
何庆边往书架后走,边想春环是最谨慎妥帖的,今儿是犯了什么错处。他还没想明白,迎面却看见了王疏月的脸,这可把他吓愣住了。
第18章 摸鱼儿(二)
“怎么……”
何庆反应过来忙回头去看皇帝,皇帝施展开手脚,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榻上,目光只落于书面儿,连个眼风都没有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