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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直白,生怕我不知道你是个用不着便想不到我的薄情之人啊。”晏锦啧啧叹息一阵,在椅中坐下:“说吧,何事竟能用得上我了?”
少女声音清晰地吐露出两个字来——
“抓蛇。”
衡玉离开逸园后,便去了蒙家。
蒙家东院里,抱病的大娘子温氏依旧只能靠在床头待客。
“上回准备不周,这是补给吉画师的见面礼,还请笑纳。”温大娘子笑意温和。
“您太客气了。”身为官媒衙门中人,衡玉未有一味拒绝,默许吉吉收下了那只锦盒。
但她隐隐觉得,温大娘子此番请她前来,不可能只是要补给她这份见面礼,不然只需使人送去侯府即可。
“在床上躺得久了,每日除了看账册,便没其它事可做了。”温大娘子看着衡玉,含笑问道:“家中难得有客人来……吉画师若无急事,不知可否陪我说说话吗?”
她客气又慈和,衡玉笑着点头:“晚辈十分乐意。”
“听说吉画师出身书香高门,乃是晴寒先生的孙女,难怪那日我一见便觉得吉画师气质举止不俗……”温大娘子语气中并无丝毫恭维客套。
“温大娘子谬赞了,我是家中兄妹里读书最差的一个,若说吃喝玩乐,倒是更在行些。”
女孩子说话时,笑容明亮,语气洒脱。
温大娘子微微一愣后,满眼欣赏地道:“洒脱二字,才是天下女子中最为难得的品质。”
“那大娘子定是个洒脱之人。”衡玉眼神真诚。
这位温大娘子,与她印象中的阿娘,是有些相像的。
第一次相见时,她便有此感觉,当下则更甚。
“年轻时任性,倒勉强可当得上这两个字,如今一身病痛,心便也被这病给缚住了……”温大娘子的眼神忽然有些遥远。
缚住心的不是病痛,怕是旧事吧?
衡玉在心底感叹了一句,也明了许多。
那日她初登门,温大娘子说此前不知她是个小姑娘,故而礼物需要另备——于是之后定是打听了她的来历出身。
她的一切都不难打听,包括年幼时曾流落在外之事。
想来,这才是温大娘子想见她的缘由所在吧。
流落在外的女孩子最终回到了家中——
她的经历,或是给了寻女多年的温大娘子一些希望的。
纵然出于礼数不便提及她的经历,但见一见也是一种慰藉,这种心情她大致可以想象。
有些思念虽无声,却也沉重浓厚得叫人无法忽视。
衡玉的视线落在窗边挂着的那只旧纸鸢上。
片刻后,她开口轻声道:“晚辈近日曾对令爱之事有所耳闻——”
似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起此事,温大娘子意外之余,嘴角溢出苦涩笑意:“是,还有十一日,便满二十年了。”
衡玉在心底念了念——二十年了。
按说是该放弃了。
“若大娘子还在找人,晚辈或能试着帮上些小忙。”她不做犹豫地讲道。
她本人性情执拗顽固,素来最不喜欢放弃二字——此番来营洲,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劝说放弃的话,温大娘子必然听了许多了,也不必她来重复了。
既开了口,总要说些不同的。
温大娘子一时怔住,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角:“吉画师的意思是……”
“人海茫茫,想找回一个孩子并非易事。家中当初为打听我的下落,亦是费尽了心思,又因彼时有朝廷相助,故而倒也摸清了些旁人无法触及的门道,得了些经验,结交了些能使得上力的人脉。”衡玉看着温大娘子道:“或许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
温大娘子听罢这些,神色有些激动,最在意的事情当前,让她顾不得其它:“吉画师……当真愿意帮这个忙吗?”
“既为亲身所历,又是力所能及,理应如此。”
听着这句话,温大娘子倏地红了眼圈。
他们蒙家这些年固然也没放弃过寻找鸢儿,可纵然倾尽全力,蒙家也不过寻常商贾而已,自然是比不得在京中扎根的高官大儒之家……
而虽然萧将军也因大柱的缘故近年命人帮忙寻找过,可正如吉画师方才所言,此等事若无经验门道,单凭打听寻找,再多的人手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若京中吉家肯帮忙,那当真是太好了!
温大娘子掀了身上的绸面被,当即便下了床,要向衡玉行礼。
“大娘子不必如此!”衡玉忙起身将人扶住:“能否真正帮到您还是未知,只能一试而已。”
有些希望事先不能抱得太大。
温大娘子摇头:“不,无论结果如何,吉画师愿出手相助,于我蒙家而言皆是天大的恩情。”
“大娘子且回榻上坐着,保重身子为上。”衡玉道:“我需替令爱画像,之后还需大娘子配合。”
“画像……”温大娘子怔怔。
她身边的贴身婆子则叹气提醒道:“吉画师兴许还不知,我家姑娘走失时不过两岁稚龄,便是有画像在,也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毕竟,又怎能拿两岁女童的画像去寻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子呢?
第037章 一跪
这也是随着时日愈久,寻人之事便愈发举步维艰的原因之一。
“世间万物,生长衰落自有其规律法则。而一个人的成长变化,纵然表面看似与幼时相差甚远,却也必然有迹可循。”衡玉道:“我可以试着以其幼时旧容,大致演画出如今的样貌。”
“这……”婆子大为惊异,甚至更多的是怀疑小姑娘说大话——她从未听过这等本领!
“吉画师此言当真?”温大娘子紧紧盯着说话的女孩子。
少女神色平静笃信地点头。
“那便有劳吉画师了!”温大娘子当即吩咐道:“快,去取鸢儿的画像来!”
女儿刚走失时,家中请了极有名气的画师来画过画像作寻人之用,她挑了最像的一幅一直保留着。
婆子应下来,仍在心底叹气——大娘子这回也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一支画笔而已,哪里就能凭空画出二十年后的模样呢?
真就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经过窗外、听得了这番对话的老仆,眼神则剧烈翻涌着。
“不单需要旧时画像,还需令爱幼时的性情、喜好,不知大娘子可还记得清楚吗?”衡玉开口问。
温大娘子笑中带泪:“记得……都记得。”
婆子奉命取来了纸笔,衡玉将温大娘子所述,挑了关键之处执笔一一记下。
“推演画像需要些时日,还请大娘子耐心等候一二。”衡玉将那幅女童画像与所记交给了吉吉,临走前与温大娘子说道。
温大娘子再次坚持起身道谢:“多谢吉画师。”
衡玉还了一礼:“大娘子且安心歇息,改日有细节需另行询问,晚辈再登门拜访。”
温大娘子点了头,在婆子的搀扶下,目送着衡玉离开了此处。
衡玉出了温大娘子的居院,脚下略慢了些。
有人在跟着她——
她虽不会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功夫,但幼时经历也让她练就了自身对外界的敏锐感知。
果然,有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请留步。”
那是一道略有些沉哑的男人声音。
衡玉驻足,却未回头。
对方很快走到她身侧,而后却是朝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无疑十分突然。
衡玉看着跪在面前的蒙家老仆,悄然握紧了袖中十指。
是程平。
“姑娘若当真能将我家姑娘找回,在下愿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相报!”
男人对诸事有着自己的判断在,他在窗外听了许久,他心中清楚,面前的女孩子绝非是在说大话!
而这个女孩子并没有像大多数做善事的人那样说出不求回报的话——
“若当真能将人寻回,倒无需你肝脑涂地——”衡玉看着他,微微抿直了嘴角,道:“到时,我只需你替我做一件事。”
确切来说,是回答她一个问题。
她今日决定帮温大娘子,只因内心驱使。
但若能借此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也没有道理不用。
她从不会去思考所谓善举是否一定要完全纯粹,二者皆是她想做的事,从心而为,仅此而已。
“莫说一件,便是十件百件,在下也绝无二话。”程平定声说道,字字有力。
衡玉点头:“但愿此约有得以履行之日——”
程平此人虽沉默寡言,却看得出是个极骄傲固执之人,这样的人找不对法子,多半软硬不吃——而若能借此让其开口,或是最好的捷径。
但她也不至于天真到将所有希望押在这个约定之上。
到底想要找回一个丢失二十年的孩子,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纵然她从不肯服输,但也不得不承认,许多时候决定结果的,仍旧是运气二字。
而在运气插手之前,她要做的是尽人事。
天色将晚之际,营洲城落起了雨。
起初雨势只是濛濛而已,一早出城操练兵士的萧牧冒着雨雾带人从军营回城,待于侯府大门前下马时,已是雨珠成线。
“侯爷回来了!”
门人忙撑着伞迎上来。
侯府大门外已亮起了灯笼,萧牧步上石阶之际,得见昏黄灯火下雨珠跳跃,思绪被拉远了一瞬。
他近来总是会梦到那个雨夜。
雨声,潮湿,寒冷,昏暗。
还有小小的女孩子恐惧不安的梦呓啜泣。
“夫人且等着郎君回来用晚食呢……”撑伞的老仆笑着说道。
此番郎君拿回了千秋城,大大威慑了那些北狄异族,府里都说,郎君终于能歇上一阵子了,也能多回府陪夫人用饭了。
当然,若是趁此空闲再给他们娶位侯夫人回来,那就更好了!
近来侯府上下无不如是想着。
这也正是萧牧近日总觉得阖府上下看他的眼神总带着莫名希冀的原因所在了——萧将军为此一度十分疑惑,六城均已收复,布防不曾松懈,是哪里还有欠缺吗?
若是仆从能听到他心中的声音,定要挑明了回答——缺!太缺了!您可太缺个媳妇了啊!
在众人眼中十分缺媳妇的萧牧直接去了萧夫人处。
饭桌上,萧夫人频频给萧牧夹菜。
“虽说味道于你而言区别不大,但各样还是要都吃些才好。”
“是,多谢母亲。”
一旁萧夫人的贴身婆子看着坐在那里的郎君,无声叹了口气。
郎君轻易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味觉迟钝得厉害,夫人为此寻了许多郎中,皆不见成效。
饭罢,萧夫人搁下双箸,对儿子讲道:“景时,你莫要急着回去,母亲有极要紧之事需问一问你。”
见她满眼正色,萧牧不敢大意,当即应了“是”。
漱口净手罢,萧夫人便屏退了下人,堂中很快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不知母亲有何要事?”萧牧正色问。
“母亲问你,再有几日便是阿衡的生辰,你可备好了生辰礼没有?”
萧牧:“……?”
这竟就是母亲所说的极要紧之事?
萧夫人则拿眼神回应他——这还不算要紧?
萧牧默然一瞬,道:“吉画师既为女眷,此事想必全由母亲做主即可。”
“母亲自是备好了的,但那是母亲的。”萧夫人苦口婆心道:“你自己备下的,才算是你的心意!”
他的心意吗?
萧牧沉默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果刀。
难道要送把刀去,以警示对方吗?
第038章 阿衡又有什么错呢
莫名读懂了儿子眼神的萧夫人大为震惊——
赶忙就道:“儿啊,刀枪不入这种本领只当在战场上使,其它时候还是收一收为好,譬如在面对姻缘一事之上,咱可就万万不兴用啊!”
这面对姻缘刀枪不入的模样,可叫她如何是好!
这次萧牧未有再沉默。
“母亲一贯十分仰慕晴寒先生,因此待吉画师爱屋及乌,我并非不能理解,可母亲为何执意想要拉近我与吉画师之间的关系?”
母亲并非没有分寸之人,因此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举动。
“母亲承认,起初对阿衡心生好奇与喜爱,的确是因为她是晴寒先生的后人,可近日相处之下,不难发现这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萧夫人眼神真诚地道:“母亲当下想得再简单不过,只想将阿衡哄回家做儿媳而已。”
“……?!”萧牧一贯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一阵剧烈变幻。
试问这惊人的想法究竟‘再简单不过’在何处?
逐渐怀疑人生的萧侯爷迎上自家母亲那双“别无所求”的双眼,不得不直白地问道:“难道母亲便不曾怀疑过,她会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吗?”
这与一贯还算谨慎的母亲并不相符。
“奸细?”萧夫人反问:“奸细怎么了?”
“……”萧牧的眼神开始变得匪夷所思。
此时便是严明同他说母亲被人灌了迷魂汤,他也是要信的。
视线中却见自家母亲反过来拿“这样是不对的”眼神看着他,与他劝说解释道:“景时,你可曾想过吉家如今的处境吗?晴寒先生突然离世,其子媳也撒手人寰,如今只一位年轻郎君支撑门第……即便阿衡当真是为朝廷办事,那也是朝廷之过,她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错呢?”
萧牧的眼神震动着。
“若果真如此,为了不叫阿衡走错路,咱们才更应当帮一帮她才是啊!”萧夫人循循善诱道:“世人都说我家景时乃菩萨转世普渡众生,怎也不多阿衡一个不是?你若觉得她是奸细,那便去开解她、去渡她呀!”
萧牧:……他倒也不可能接受如此离谱的怂恿?
见自家母亲还要再说,他在前面开口问道:“母亲可知吉画师初至营洲,便时时出入赌坊,且与那间赌坊的女掌柜结为了好友之事吗?”
“自然是知道的,阿衡同我说了的。”萧夫人一脸的理所当然:“赌坊而已,既是打开门做生意,男子能去,为何女子不能呢?那位顾掌柜我也是听过的,身为女子掌着偌大一间赌坊,倒也是个叫人敬佩的奇女子,阿衡与之结交,更可见胸襟眼界非寻常女儿家可比——且阿衡又非烂赌之人,不过是个闲暇时的消遣罢了,有哪里不妥吗?”
总而言之——阿衡只是图个消遣,又有什么错呢。
萧牧:“……并无不妥。”
他只是想听听母亲究竟盲目到了何等地步而已。
“阿衡的品性如何,我自认是不会看错的,晴寒先生的孙女……这是咱们祖坟上冒青烟了呀!”萧夫人眼底笑意愈浓:“且长公主殿下也不会看错的……阿衡身上既带着殿下的玉牌,谁又能说这不是殿下特意给我送来的儿媳妇呢?”
“殿下的玉牌?”
“就是阿衡随身带着的那块儿,你难道没瞧见?”
萧牧:“儿子似乎没有道理盯着姑娘家的贴身之物细看。”
萧夫人竟觉无言以对,且……还得夸他一句好教养?
天爷,闹了半天,他该不会甚至不知道吉画师长什么模样吧?!
萧夫人望着儿子,心情复杂。
“母亲既知她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想必也该听说过其与殿下义子之间的传闻——”
萧夫人颇为惊讶:“你也知晓那位……童养夫之事?”
萧牧道:“此事不是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
他让人查的不单是吉衡玉,而是每一个入营洲城意图不明之人。
“实话不瞒你,这正是母亲今日留你说话的原因所在。”萧夫人拿郑重的语气说道:“听闻此人待阿衡极殷勤,样貌又生得俊朗,但阿衡已到议亲年纪,二人既迟迟未曾定下亲事,想必是心意并未相通,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行勉强之举……既如此,不到最后,且还说不好这名分是谁的……景时,你须得抓紧了。”
萧牧完全不理解自己为何会突然陷入了需要同吉衡玉的童养夫争抢名分的境地。
萧夫人认真打量着自家儿子略显紧绷的脸庞,自顾出谋划策道:“你虽未必学得来他那殷勤体贴的性子,却好在这张脸还是可以一争的……且占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景时,接下来咱们势必得好好将脸用起来才行了!”
说来,儿子这么好的一张脸,怎就不懂得用呢?
“且还有一条呢……”萧夫人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满是赞许:“母亲是知晓的,咱们景时也是洁身自好之人,论起清白之身,也是可以同那韶言郎君一争高下的!”
“……!”此情此景,萧牧已是全然坐不住了。
“儿子明白母亲好意,但我此时尚无成家打算,还请母亲于此事之上勿要着急——”
萧夫人还要再说,却见萧牧已经自椅中起身。
“儿子还有公事需料理,母亲早些歇息。”
看着那急于逃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萧夫人满脸恨铁不成钢:“……等这臭小子有了成家打算,阿衡早被人抢去了!莫非要等人阿衡连孙子都抱上了,他才去同人说想成家了?”
见贴身婆子走了进来,又叹气道:“也就是世人多愚昧肤浅,只盯着所谓那一星半点儿的名声,这才能叫阿衡留到当下未嫁了,但这世上如我这般有慧眼的,定也不止一个的呀!万一叫了抢了去,哭都没处哭……这臭小子真真是不开窍!”
婆子笑着道:“若果真缘分到了,往后自有郎君着急的时候……”
门外雨水已休,萧牧离开此处,向等在院外的王敬勇问道:“吉画师回来了?”
王敬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将军。
萧牧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是问,她今日可有何异常举动——”
不怪他上来便打听吉衡玉,实是方才在母亲那里听得多了,头脑尚未能全然清醒过来。
“回将军,吉画师今日先是去了大柱家中,离开后那名晏公子寻了来,吉画师在马车内换了男子衣袍,二人便结伴先后去了酒肆、赌坊。大约是赌运不佳,二人从赌坊出来后便出城往庙里上香去了,至今未回。”王敬勇细致地禀道。
起初他跟过吉画师两日,但见并无异样——相对而言并无异样,毕竟就一个姑娘家而言,吉画师从头到脚都写着异样——于是他便换了手下人盯着,只留意对方每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萧牧一时无言。
赌运不佳竟要去上香拜佛,被她拜的那位菩萨怕是要一头雾水的。
不过……
“至今未归?”
“是。”
“她去了哪座寺庙?”
“城北的昭明寺。”
萧牧望向北面黑云涌动的天幕,不知想到了什么,立时道:“吩咐下去,点五十精锐,随我出城。”
第039章 闭眼
王敬勇听得一愣。
将军这是要亲自出城去抓吉画师回来吗?
可……上香也不犯法吧?
虽有些摸不着头脑,王敬勇仍是立即领命而去。
雨停了已有半个时辰,衡玉出了寺庙下了山,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裹着狐裘的晏锦坐在马上,跟在马车一侧,打着呵欠埋怨道:“说好了在寺中借宿,你怎又突然改了主意?大半夜冷飕飕地,平白叫我跟着你遭这份罪……”
“我不是说了你不必陪我回城么?”车内传来少女的声音。
“深夜半夜叫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城?那还是人吗……”夜中道路泥泞,视线不佳,马匹行得很慢,晏锦一手抓着缰绳,另只手又拢了拢裘衣。
“夜里才好啊。”衡玉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望向黑黢黢的四下,眼底带着期待,声音很轻地说道:“雨后夜黑风高,当真是最好不过了。”
晏锦闻言看向前方:“过了这条小路,至多再有半刻钟,便能上官道了。”
衡玉点头。
小路两侧草木多已枯黄,风一吹过,枯枝上攒着的雨珠簌簌而落,寒意更增。
“这北地可真不是什么好来处……”晏锦缩了缩肩膀,正要再埋怨时,借着马车一角挂着的风灯,忽见前方一点黑影破风而来——
咻!
晏锦瞳孔一缩,猛地勒马,转瞬间那黑影已经在他眼前稳稳插入了车壁门框之上!
那是一支箭。
箭尾部尚且犹自颤震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嗡嗡声。
若非是吉家的那名车夫敏锐,关键之时微调了马头,这支箭怕是要险险刺入车内!
察觉到了危险的马儿嘶鸣出声,甩得车厢乱晃。
“当心!前方有歹人!”晏锦急声道。
而这句与废话无异的提醒还未全然落音,几人只见黑暗中又有点点寒光刺来!
车夫立即拔出辕座下藏着的长刀抵挡利箭。
“扑通!”
晏锦的马险些中箭,受惊急乱间叫他摔了下来。
“保护好公子!”他身侧的小厮对两名随从喊道。
“我一个男子有甚可保护的!你们快去护好阿衡!”
小厮:……那躲在小人身后的您倒是先将抓着小人衣袍的手松开啊!
“姑娘别怕!有我在呢!”晃动着的车内,吉吉伸开双臂将自家姑娘护得严严实实,自己固然害怕却仍宽慰衡玉:“只要咱们不下车,那些乱箭便轻易伤不了姑娘!”
“不行,快下去!”感受到马匹有渐渐不受控制的趋势,衡玉当机立断推开了马车的门,拉着吉吉跳下了马车——若马儿受惊发了狂,在这道路不平、乱石横生之处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而下车并非就是等同送死——
二人跳下车之际,车厢再度被甩动,衡玉落地时未能站稳,险些摔倒在地。
而待她直起身之际,那些举着长刀的黑衣人已经疾奔而来。
陡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巫宁山——
来的会是同一群人吗?!
衡玉下意识地攥紧了十指,眼前的局面不及她多做思索,那些身穿黑衣的人已要逼至眼前。
“要死了要死了!”晏锦被这局面吓得惊叫连连,七魂丢了三魄一般。
那些黑衣人约十余人,其中一名脸上有着一道刀疤的中年男人忽而慢下脚步,拉起手中长弓,微微眯起了鹰隼一般的双眸,将寒箭对准了夜色中的少女——他们跟了对方有几日了,自不可能因为对方换了身少年衣袍出行,就认不出来是她了。
他出箭的动作迅猛利落,不给人反应的余地。
混乱中,诸人的注意力皆在那些举刀而来的黑衣人身上,几乎无人留意到还有暗箭。
衡玉却出于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并不会严格意义上的功夫,但自幼经历却让她练就了面对危险靠近时异于常人的敏锐——
夜色中,女孩子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同时灵敏地朝一侧扑躲而去。
而正是此时,黑暗中忽有马蹄声变得清晰可闻,几乎是同一刻,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了一支利箭——那支箭的弓力险些更大,也更快,竟是从一侧生生截断了前面那支冷箭的去路!
冷箭被拦腰截断,在衡玉眼前不远处掉落在泥水中。
她微松了口气——看来是人到了!
下一瞬那马蹄声已经越过那些举刀的黑衣人来到了她面前,马上着玄衣之人弯身朝她伸出了手——
“上马!”
衡玉闻声一惊,但见其身后寒刀闪烁,危险当前,她只能当即选择了配合。
危急之时,最忌讳的便是迟疑,否则不单自身难保更易连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