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萨溪草原独一无二的景色,风在这里是自由的。
她看到两个人站在地平线上,面朝着无尽的云空,虽然从背影上看两个人都穿着哈月克族的服饰,但温梨笙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那个不肯告诉她名字的小白脸。
温梨笙见到他,一下就高兴起来,迈开脚步向那处跑,边跑边喊:“白大哥——!妹妹来了!”
站在前面的人听到了她的声音,先是侧了个头,而后转过半个身子看到了她,这才脚步一转,彻底转过身来。
温梨笙看清他的容貌之后,拖长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猛地停住,整个人连同表情一起僵住。
面前的少年身穿哈月克族的红色长袍,里面是雪白的单衣,纯粹鲜亮的颜色衬得他肤色更白,他像旁人一样将左臂膀的袖子脱下系别在腰间,随性散漫。
哈月克族男性的发饰不如女性的精致繁琐,但也会编结一个细细的辫子,在辫子上头挂着铜板似的东西,还有羽毛和兽牙。
少年的眉眼如画笔精心描绘一般,墨色浓稠,笼罩着抹不开的懒洋洋之色,风从自他身后吹来,卷起长发在雪白的衣领上徐徐散落。
他头顶着云朵,脚踩着无垠草地,身后旷野与天空交融,逆光将他的身形勾勒一圈金边,稍稍遮掩了俊俏的面容。
他站在高处低眸看过来,如一幅无比瑰丽的画卷。
“谢……谢潇南?”温梨笙震惊的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谢潇南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闽言从后面走上来,对她道:“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这不是我要找的人,”温梨笙急忙抓住她的胳膊:“我要找的人,长得很普通,眼角往下撇,平日冷着脸,鼻孔朝天看不起人的那个小白脸,你是不是搞错了?”
闽言露出疑惑的神色:“可是,跟你一起来的只有他啊?没有你说的那个人。”
温梨笙心中一震,觉得面前的人在跟她开玩笑,失神的反复道:“搞错了,你肯定搞错了。”
同时她脑中走马观花似的翻过先前与那小白脸相遇的一切,起初的相遇,后来的相处,包括她在人面前说的话做的事,走马观花一般一一在脑中浮现,她腿一软差点摔倒在草里。
有一个疑点她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这小白脸当初会有那个刻着“谢”字的紫玉。
哪里来的小扒手,这根本就是谢潇南本人!
温梨笙的眼睛晕乎乎的,心想我现在给他磕个头顶不顶用?
她身形摇晃起来,似乎随时要倒下的样子,闽言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扶住:“姑娘,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谢潇南脚步一动,从上方走过来。
温梨笙看见了,连忙扯着嗓门喊:“这个小公子如此俊美不凡,神仙容姿,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啊——”
闽言也拿不准了,满头雾水:“真的只有这个小公子啊……”
小公子拨开了云雾,走到跟前,面容变得异常清晰,张口就道:“你又在作什么妖?”
温梨笙想到面前这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给自己改了容颜,竟然把她骗得团团转,不由心里也烧起一把火,龇牙咧嘴凶相毕露,刚想张口骂人,结果对上他的目光,一下又卡住了。
骂不得骂不得,骂了肯定要出事的。
一时又觉得自己十分憋屈,被骗了竟然还不能给自己出气,悲从中来。
但片刻后又想起,这一路走来,谢潇南并没有对她态度多恶劣,甚至也几次三番出手救她,岂不是误打误撞的与谢潇南建立了友好关系的第一步?
短短工夫她脸色一变再变,谢潇南看在眼里,皱着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闽言在一旁说道:“这姑娘醒来之后便要来找你,就随便吃了一点东西。”
“找我何事?”谢潇南问。
“她说要给你点颜色看看。”闽言耿直的回答。
温梨笙剧烈的咳嗽起来,手搭在闽言的肩膀上:“多谢你带我来找我家少爷。”
闽言惊讶道:“你不是说他不是你少爷吗?你们的地位是平等的。”
温梨笙又咳起来:“这就是我少爷,我先前刚醒还不太清醒,犯迷糊呢。”
闽言又问:“那,你要找的小白脸是这个吗?”
温梨笙一口老血差点咳出来:吾命休矣!
谢潇南双手抱臂,敛起的眼皮显出几分傲慢的姿态,头轻撇,仿佛下一刻就要一拳打上来的模样:“小白脸?”
温梨笙赶忙解释:“这是个褒义词,形容你的容貌倾绝。”
“你是真当我没读过书?”谢潇南露出不爽的表情。
“不不不不,”温梨笙匆匆摆手:“误会误会,都是误会,这是我们沂关郡的方言。”
“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这是谢潇南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说完他一抬手,温梨笙还以为他要打自己,连忙缩着脖子低下脑袋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手跟真的似的抹着眼泪:“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揍我,我真的不抗揍哇,你一拳会把我打死的……”
正哭喊的时候,忽而一只手伸来擒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一抬,温梨笙一时没察顺着这个力道往前踉跄了两步,却险些撞进谢潇南的怀中,她下意识用双手抵挡,撑在他胸膛上。
脸被抬高,对上谢潇南低头的视线,温梨笙只觉得脑袋迅速充血一般,耳根脖子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心跳堪比一场漫长的狂奔之后的频率,疯狂的跳动。
她有点分不清楚是害怕还是什么。
就听谢潇南说道:“别装了,骗不到我。”
而后下巴一松,温梨笙飞快的后退几步,与谢潇南拉开了距离,她压着自己的呼吸免得太大声被旁人听见,动了动嘴唇道:“我跟您从贺家一路到这,不说功劳吧也算是有苦劳,而且还被您耍得团团转,您就别跟我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吧。”
温梨笙自知是完全骗不了面前这个人的,只得端出了尊敬的姿态。
谢潇南没有说话。
见他不应声,温梨笙道:“不然我直接给你磕一个?”
她平日里犯了错就经常对这温家祠堂磕头,这方面她很熟练。
谢潇南道:“我可受不起,免得你给我颜色看。”
说完就转身离去,走回了方才站着的地方。
温梨笙心说这实在是冤枉,要是知道当初在梅家酒庄的扒手是谢潇南,她肯定头也不回的回去睡觉,哪还敢抢玉佩、扒衣服、一路上跟他又是吵架又是互相阴阳怪气又是称兄道弟的。
她在逃跑和留下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思及机会难得,便对闽言道:“闵姑娘,多谢你带我来,你去忙吧,我陪少爷站会儿。”
闽言也没搞清楚两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说是主仆但又不像,但她也不好多过问外族人的事,于是点点头说有什么事找她就行,转身离开了。
温梨笙举着伞往上走了两步,将伞举到谢潇南的头顶上遮住落日的余晖。
“还不走?”谢潇南瞥她一眼。
温梨笙道:“你不是我少爷吗?我应当跟你形影不离才对。”
“哦。”谢潇南嘴角轻勾,嘲讽的笑道:“不怕我一拳打死你了?”
温梨笙:“……”
谢公子讲话未免有点刻薄。
温梨笙摸了一把自己的左肩膀,说道:“你要是打的话就对着我的左肩打,那地方硬朗,应该能接得住你一拳。”
谢潇南不吹牛:“一根指头你都接不住。”
“那我再加垫两块铁板。”温梨笙道。
“我隔着铁板,能把你的肋骨打穿。”谢潇南道。
温梨笙:“……”


第31章
虽然不太相信他会打自己, 但温梨笙还是下意识看一眼谢潇南的肩膀,正好右手边的外袍是褪着的,雪白的衣袖隐隐能看到他臂膀的轮廓。
藏着勃发的力量。
温梨笙小声说道:“少爷, 你别吓唬我,我真的不禁吓。”
正说着,旁边站的男子突然笑出声来, 爽朗的笑容传得老远,温梨笙微微侧身看去,就见男子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胡子一大把还编了辫子, 身上穿着哈月克族的衣袍但又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上面的纹理图样更为繁琐和华贵,头上不知戴的是什么冠嵌了红宝石。
这男子应该是很有地位的。温梨笙暗暗猜测。
就见他笑完之后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你们梁人说话真是有意思。”
他会说梁族语言, 并不熟稔,但温梨笙听得懂。
因着不知道他的身份, 温梨笙不敢贸然搭话,就老老实实的站在谢潇南身边。
谢潇南的视线从层层叠叠的云朵缓慢的往下挪,看得很认真, 温柔的风吹过他的脸, 将他发辫上的那枚铜钱似的东西拂动撞在兽牙上, 声音清脆,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
生长在皇城里的小公子, 见惯了繁华荣盛,肯定也没看过这般巍峨壮阔的落日之景吧。
温梨笙看了一眼渲染半边天的红霞, 又悄悄咪咪的跟他咬耳朵:“少爷,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谢潇南没有回答她的话, 而是目光忽而眺望到远方, 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心情颇为不爽的微眯眼睛。
温梨笙也顺着方向看去,就见几乎是在视线的尽头,有一些斑斓的色彩和模糊晃动的人影,像是另一个生活的部族,再多的她就看不见了。
“啊,他们竖旗了。”旁边戴红宝石的男人说。
“什么旗?”温梨笙这次没忍住,问他。
男人说道:“我们这些生活在萨溪草原上的部族,大都依附于梁国,所以在营地驻扎的时候会竖起梁旗,但是有些部族不是,前方驻扎的是巴萨尼族,巴萨尼尚是独立部族,十分厌恶梁人。”
“萨溪草原,是梁国境内吧。”温梨笙道。
“在梁国征收之前,这里是自由的。”男人道:“所以巴萨尼族至今都是竖自己的族旗,并不承认依附梁国。”
温梨笙又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依旧是很模糊,心知这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报给上头追究下来的话,依旧可以标榜为谋逆。
但萨溪草原太大了,这里生活的部族很多,梁氏皇族不会有那么多闲心来管这里的。
想到此,她偷偷瞄了一眼谢潇南。
不知道这位后来直接举着谢字旗造反的大反贼,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就起了谋逆之心呢?是不是后来也与这些部族有联手呢?会不会前世他到了这个草原之后,就已经与那些部族建立了联系?
谢潇南的神情很淡,除了眼底隐隐流露出的讥讽,几乎看不出别的什么,那是温梨笙完全猜不透的神色。
正想着,谢潇南眼风一扫:“贼头贼脑的偷看什么?”
温梨笙忙堆起笑容:“偷看少爷的绝世容颜。”
“你知道那些油嘴滑舌的人在奚京是如何惩罚的吗?”谢潇南微抬下巴。
“不知。”温梨笙愣愣道。
“奚京望族都会在家中豢养鹰,将那些喜欢耍嘴皮子的下人拔了舌头喂给鹰吃。”谢潇南目光从她的唇上滑过,语速缓慢道:“不管是多长的舌头,海东青一口就能吞掉。”
温梨笙被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在奚京耍嘴皮子也算犯法了吗?
而后又想,这里没有鹰,总不会吃她的舌头。
这个想法刚落下,一声鹰的长啸从远处传来,尽管距离很远,也依旧传进了温梨笙的耳朵里,她霎时抬头看去,就见落日云层之中有几只黑点盘旋,在空中飞翔了一会儿后朝着这边来。
仅仅几个眨眼间,那东西就飞近,这才让温梨笙看个清楚——是几只黑白羽相间的鹰。
温梨笙的第一反应是闭紧了嘴巴。
“是巴萨尼族的猎鹰。”红宝石冠男人仰头看着,语气沉重道:“天要黑了,我们先回去吧。”
温梨笙朝天际看了一眼,那轮没有任何掩饰的红日,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半个苍穹盖上一层朦胧,夜要来了。
她收了伞,将挂在臂弯的赤红外袍穿在身上,走在谢潇南的身旁。
一片绿芒芒的草地上,温梨笙与谢潇南的红色衣袍显得尤其显眼,还没走回营地就被人看见,随后几个人快步迎上来,冲着红宝石头冠的男子行礼,说了一句族语。
那男子与人交谈两句,便转头对谢潇南道:“小公子,我要先去处理一下那些猎鹰,你请自便。”
谢潇南却道:“我也一同去看看。”
男子应了一声也没管其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而去。
这人约莫是族长一类的地位,路上的人见了他都要冲他行礼,一路行至了营帐密集的地方,就听见惊呼声传来,那几只猎鹰在空中盘旋飞舞,时不时降低高度,下方几个人拿着长棍驱赶。
猎鹰都是经过训练的,显然不惧怕长棍。
妇女和孩子都躲回了营帐中,外面站着的大多是高大强壮的男子。
温梨笙仔细瞧了瞧,忽而觉得有些疑惑,她向谢潇南问:“那些鹰的嘴巴看起来也不大啊,真能吞下一整条舌头吗?”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谢潇南瞥她一眼:“你可以量量你的舌头和鹰喙哪个长。”
她依言吐出舌头,突然想起来自己会一个绝活,当场就想显摆:“我的舌尖能舔到鼻尖呢。”
谢潇南收回视线转过头,拒绝再与她交流。
正当她摇头晃脑想用舌尖去舔鼻尖的时候,头上的金簪在余晖下折射出光芒,吸引了一只盘旋的猎鹰,它方向一转猛地朝温梨笙扑来。
温梨笙余光看见猎鹰飞快的靠近,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鹰来吃她的舌头,于是立马捂上了嘴后退,下意识缩在谢潇南的身后。
来不及思考的一瞬,只觉得他背后是安全的。
猎鹰快要接近的时候,忽而一支长箭飞来,直直的射穿了猎鹰的身体,只听一声凄惨的哀鸣,那只鹰扑腾着翅膀掉落在地上,血洒落一地,再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落到面前温梨笙才发现,这只猎鹰非常大,两翅展开抵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臂。
周围的人很快围上来,议论声不断,闽言也在其中:“姑娘你无事吧?”
温梨笙摇摇头,刚想说话,就见先前那个被称作索朗莫的男子拨开人群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柄简易长弓,浅色的眼睛盯着她。
索朗莫个子很高,身上的肌块十分明显,站在人的面前很有压迫力,这种人若是在沂关郡的街上走,是没人敢挡路或者上前搭话的。
他说了一句哈月克族语,闽言便道:“索朗莫说是你头上的金簪引来了鹰,这几日巴萨尼族一直想办法寻我们的麻烦,为了安全你的金簪还是暂时收起来比较好。”
温梨笙连忙拔下了金簪,半个身子一直藏在谢潇南的身后,抬眼一看,就见谢潇南并未关注眼前的人,而是仰着头看着天上盘旋的鹰,忽而问道:“这些鹰为何盘旋不走?”
“是巴萨尼派出来骚扰我们的。”闽言的脸上出现担忧的神色:“前两次我们只是驱逐了它们,这次射死一只,只怕要被他们当做理由寻事。”
温梨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抱歉啊。”
闽言摇头:“与你无关,就算不是你,猎鹰也会攻击其他人,只是前几次没那么凶猛,若是方才索朗莫不出手,你的头皮会被猎鹰抓掉一块。”
温梨笙听得头皮发麻,一转眼发现索朗莫还在盯着她,不由觉得奇怪,便问闽言:“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闽言扬起一个促狭的笑:“他啊,大约是没见过你这般标致的梁族姑娘。”
温梨笙害羞的笑了笑:“是吧,我也觉得我这张脸在沂关郡是数一数二的。”
谢潇南看着她,而后诚心的发问:“你能偶尔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吗?”
温梨笙啧了一声,嗔道:“少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如花似玉的貌美姑娘呢!我怎么不正常了?”
谢潇南竟然莫名其妙的与温郡守感同身受了。
两人正旁若无人的说话间,族长也走了过来,对谢潇南道:“猎鹰已被驱逐,我的族人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给二位压压惊。”
谢潇南对着这人,倒是很客气:“有劳族长。”
温梨笙方才吃了东西,现在是不大饿的,但还是跟在谢潇南身后,屁颠屁颠的去见识哈月克族的丰盛晚膳。
族长的营帐比一般营帐要大得多,里面很宽广,摆了一张拼接的长桌,一道道菜被陆续端上桌,空中还有一股很浓郁的酒味儿。
桌上是几个族中很有地位的男人和几个年轻的女人。女人穿着单薄,手腕脚腕都串了挂着银铃的首饰,分别坐在男人的身旁。
按照哈月克族的规矩,温梨笙这身份是不能上桌的,但她向来没有作为下人的意识,所以见谢潇南落了座之后,也紧挨着他坐下。
抢了族长给谢潇南安排的年轻姑娘的位置,那姑娘愣愣的站在旁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喊温梨笙,最后横权片刻,选在谢潇南的另一边坐下。
于是桌上的其他男人身边只有一个女伴,谢潇南有两个。
温梨笙倒没注意这些,而是把桌上的菜都看了一遍,发现哈月克族的人烹饪方式很简单,有一种接近原始的方法,几乎都是大块的肉,配上一些馕饼果蔬,不过也有阔叶包裹的白米,虽然不大饿,她却想尝尝那些味道。
族长动筷,桌上的女人便同时给身边的男人倒酒。谢潇南面前的酒樽摆在温梨笙的左手边,她极有眼色的掂起酒樽。
这里的酒光是闻着味儿就十分浓辣,与郡城里的大不相同。
郡城的酒花酿的香,果酿的甜,米酿的味道醇厚,而这里的酒却是有一种非常霸道的气味儿,单是闻着就冲鼻,温梨笙出于私心,只给倒了半杯。
族长说了两句客套话,桌上的人一起举杯,一口气将酒闷了。
谢潇南也是从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一入口眉头就微微皱起,但情绪并不明显,很快被掩盖过去。
接下来就是吃饭,桌上只有谢潇南和温梨笙的面前有筷子,其他人都是直接上手抓的。
所有女人都只给身旁男人布菜和倒酒,只有温梨笙一人拿起筷子就把肉夹进了自己的盘子里。
约莫是很不合规矩,有几人不赞同的看她一眼。
但谢潇南尚没有说什么,旁人自然也没资格教训她。
肉块太大,用筷子就十分不方便,也使不上力,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学桌上的其他人一样用手抓着吃,只啃了两口两手就全是油渍,倒是难得的专注。
只是要时时注意谢潇南的杯子,若是喝完了她还要继续倒。
谢潇南并不喜酒,更何况是这样烈的酒,若非族长举杯,他则一口不喝。饶是如此,还是喝空了一杯,等温梨笙倒完之后他再拿起,只觉得杯身十分滑腻,松开一看才发现杯身尽是肉上的油渍。
再一看,温梨笙已经糊了满手。
他一把扣住温梨笙的手腕,没好气的低声问道:“你不会使筷子?”
温梨笙无辜道:“筷子夹不住。”
他看一眼盘中被身旁女子撕成一条条的肉,又看了看温梨笙盘中成块的大肉,思索片刻从怀中拿出灰色的流云锦帕扔给她:“把你的爪子擦干净。”
“可是我还没吃完。”温梨笙犹豫道。
她自己是有帕子的,只不过换衣裳的时候没带在身上,本打算吃完了出去再洗手,却没想到身旁的人忍受不了了。
谢潇南将左手边两盘被人撕好的肉条放到温梨笙,引得一直忙着给他撕肉的女人伸头看了温梨笙好几眼。
谢潇南道:“吃不完我就给你镶金牙。”
温梨笙一下子就听懂,温府那条街的街头住着一个王员外,前年跌了一跤摔掉了两颗牙,然后打造了金牙镶上去,一咧嘴笑比和尚的脑门还亮,十分晃眼。
她赶忙用锦帕擦手指:“不饿了不饿了,我不饿了。”
勉勉强强把手上的油腻擦去之后,温梨笙盯着面前盘子被撕好的肉条,上面撒满了她往日没见过的调料,一股果木香若隐若现,她咂咂嘴,还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塞嘴里。
入口时果木香充满口腔,伴着肉香融化在舌尖,但这块肉韧劲十足,她反复嚼了许久,直到肉中汁水被吸尽了也没能吞下去。
接下来就是越嚼越柴,以至于后来一整块完全没有水分的肉块被她咽了好几下也没能咽下,打眼瞟了桌上的一圈人,她只好悄悄弯腰把那块嚼得又柴又硬的肉干吐到了锦帕里,然后飞快的包起来,以为没人发现。
谁知一抬头就看到谢潇南正面无表情的看她。
“我会赔你一条的。”温梨笙赶在他发难之前率先开口。
其实谢潇南多少有点理解她,因为端给她的两盘肉里,其中有一盘肉确实难嚼难咽,所以他一筷子没动,温梨笙就是点子背,第一筷子就选到了难以下咽那盘。
而且这锦帕递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打算要了,只是听到温梨笙这话,他低声问道:“流云锦是皇族特供,你如何得来赔我?”
温梨笙眼神漂移,在谢潇南的盯视之下,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先前你用来塞我嘴巴的那条锦帕,我让人在梅家找了回来,上面的血迹也已经洗干净了,我可以把那条……”
剩下的话没说,但谢潇南已经明白了。
这敢情是拿他自己的东西赔给他。
他一下就气笑了,一把捏住了温梨笙的两颊,将她拉进凑到脸前,低沉着声音道:“温梨笙,这里只有我能带你回郡城,你要是气死了我就回不去了,知道吗?”
温梨笙忙不迭点头:“我哪敢气您啊。”
两人的小动作惹来其他人的主意,族长笑着道:“小公子的这个侍女瞧着也真是机灵可爱,不知年岁几何?”
谢潇南上哪知道去,顿了一下没答上来。
温梨笙便主动道:“十六了,还没过生辰。 ”
族长摸了一把胡子,忽而意味深长道:“倒是与我儿年岁相当。”
说着他目光指了一下索朗莫,温梨笙抬眼看去,才发现这人坐在她对面,那双眼睛正正盯着她,非常专注。
年岁相当?
这人看起来有二十好几了,膀大腰粗的!
接下来话题又转移到别处,没人再注意这边,索朗莫却还是一直盯她。
这多少让温梨笙有些别扭,她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兴趣,更何况这群大老爷们喝酒不知道喝到什么时候,于是有些按捺不住的躁动。
谢潇南见她一直不消停:“扭什么,吃完了就出去。”
温梨笙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喜滋滋的道了声告退,便退了餐桌离开了营帐。
一出去才发现天完全黑了,繁星仿佛悬挂在头顶一般触手可及,营地四周搭了火石堆,燃着非常旺盛的火焰,把周围照得亮堂。
阿茶就守在边上,见她出来了十分高兴的迎上来,用着刚学的梁语蹩脚道:“沐浴,沐浴?”
温梨笙懂了她的意思,冲她点点头。
阿茶就带着她去了帐中,然后亲自给她烧了一大桶热水,身量虽然还没有温梨笙高,但一下能挑两桶水,让她颇为惊叹。
她也想去帮忙,但被阿茶拂手挡开,口中是她听不懂,但充满热情的话。
温梨笙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跟这小姑娘说,但由于语言不通,实在无法沟通,脱衣的时候她顺手把金簪放在桌上,而后发现阿茶眼神总是忍不住的看向金簪。
温梨笙心念一动,便把金簪塞进她手中:“送给你,多谢你这两日对我的照顾。”
阿茶连连摆手,不肯接,向来壕气的温梨笙不甚在意:“拿去吧拿去吧,这玩意儿我多得是。”
去贺家送寿礼的时候她戴了一堆,但那天晚上遭遇了袭击,匆忙之下她其余的东西全落在了贺家,若是都戴上的话,此刻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所有东西都送给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见推脱不了,阿茶便激动的说了一大串话把金簪紧紧攥在手里,温梨笙也手脚并用的比划着勉强与她交谈了两句,也不知道意思有没有传达,而后才泡进了满是热水的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