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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充亦看着他。
有血从宋充脑后流出。
滑落在地上的汉子张了张嘴:
“同袍……同袍八载……”
卫行歌缓缓跪在他面前,身后有弓箭手让卫行歌退开,今年才二十二的年轻郎将也充耳不闻。
“阿充,同袍先同志,立刀先立心。”
说完,他用那木片割开了宋充的喉管。
滚烫的血喷涌在他脸上。
事情已定,各个暗室门重新打开,从洛阳被带回的兵士从里面出来,就见卫行歌身上沾着血站在昏暗的甬道中。
“第七队队长宋充,嫖娼、酗酒、私斗,俱已查实,被我亲手所杀!四年间我允诺你们千万次,带着你们回北疆,回定远军,可我屡屡失察,乃至有人犯下大错,归家之日,丧命之时,此我之过。”
说完,卫行歌撩起衣袍,将手中的木片重重地扎在了自己的腿上。
“以血立誓,我永不再犯!”
晨钟遥遥,天色将明。
卫雅歌站在一室门口,双手交叠,遥遥看向卫行歌。
经此一事,行歌这小子以后定会把军纪放在首位。
“自伤也该受罚才对。”
说完,她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屋里。
刚刚被劫持的姑娘正在被人包扎。
卫雅歌又想叹气了:“以后被劫持之时不要说话,以保全自身性命为要。我会将此事记下,放在课中。”
那姑娘仰着头不做声,露出颈部的斑斑青紫和血迹。
卫雅歌提了调子:“周持!周讯官,你听到了没有!”
“……是,副将!”
卫雅歌关于卫行歌所带兵士的汇报信函送到了卫蔷手中那日,卫燕歌也带着房云卿回了定远公府。
崔瑶早将上下安排妥当,房云卿病未痊愈,卫燕歌要送她去休息,她却执意要先拜见定远公。
书房里,卫蔷正与崔瑶、伍晴娘和伍显文看着卫雅歌送回来的信。
“五百人里近百人犯错……行歌还是颇有威信的。从我整顿军纪至今十二年,最初几年每年处死的兵卒、将官数以百计,那时我手下不过万人。”
说话时,卫蔷端起水喝了一口,又给面前三人添了茶。
伍显文仍觉不可思议:“国公大人,若是让这些人去杀蛮族……”
“杀完了蛮族,他们想要女人、烈酒,稍有不慎,成群结队而过,一村也没了。”
卫蔷最初的兵除了那些投靠来的各村青壮,就是被她杀怕了反而生出敬意的土匪。
卫家在北疆经营多年,‘卫二郎’三个字还是很有用的。所以当卫蔷杀蛮族杀出名气,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投靠,可匪类是不知惜民的,他们将自己占下的土地、牲畜甚至女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那时也有人劝卫蔷也可不拘泥这些小节。
可夜深自省,她卫蔷想要的,是一支如定远军一般令行禁止的军队。
甚至在实际带兵之时,她觉得定远军的军规也不能令她心安。
更遑论这些匪类?
每日带他们杀完蛮族,就要看他们去找酒找女人吗?那她所带的兵与蛮族到底有何区别?!
见卫蔷不知为何一身煞气,伍显文探着头小心问道:“国公大人,您想起了何事?”
“我想起了乾宁十五年,我本意是趁乱去长安找我两个妹妹,可我二妹那时已被人带走,我小妹随我外祖来了洛阳,我遇到了一个人,名为顾予歌。”
说起这个名字,卫蔷已笑了。
她垂眸一笑,眼角似乎能凝出蝶,扑簌双翼,带出一道往十余年前飞去的流光。
“那时我也正迷惘,手中有兵,又觉得这些兵似乎更是匪类,能杀蛮族,也不知道能杀到什么地步,我是为谁杀敌呢?为给祖辈留下的定远军报仇吗?顾予歌用一夜给我讲了个故事。她告诉我,能够击退蛮族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百姓,以手中的兵刃保护百姓,让最羸弱穷苦的百姓也知道如何能过得更好,给他们刀兵和书本,让他们也变得强大起来,他们自然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对抗敌人。”
这是不到十五岁的卫蔷从未想过的统兵之道,《孙子兵法》讲“道天地将法”,说“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应是与顾予歌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世间又几人真肯去做,又真的做得到呢?
从小到大,卫蔷所见皆是边军苦寒,除了从北疆征兵,就是以绳索捆缚而来的流犯。
定远军半靠军饷、半靠军屯,还有她父从北疆世家讨来的供养。
一军上下为将者想攒军功,为兵者想活命,没有人会去想百姓如何,更不会有人以为百姓会战胜蛮族。
“我那时年少轻狂,自认身有战功,杀的蛮族比顾予歌见过的都多,更想听顾予歌讲那些生财之法,可等我回了麟州……我麾下兵士劫掠了八十女子充作军妓,我起初不知此事,麟州百姓见我如见豺狼,我途径一村落,那里有一姓方的独腿老兵,他曾是我祖父身侧亲兵,也教了我不少带兵之法,可我那日再去,整个村子已成焦土,为了保孙女不被劫掠,那老兵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内,给过我胡饼的李娘子,给我唱过歌的方家小娘子……我难道不想护住他们么?可我只离开不到十日,他们就死在了我的部下手中。也在同日,临近另一村为自保,以毒草杀了五十兵卒。”
卫蔷见到了那些尸骸,和满村百姓戒备、怯懦又欲嗜人的目光,他们举着木耙、石镰,在护自己的家。
那一刻,看着那些人,卫蔷是真的怕了,也在那一刻,她才知道顾予歌说的才是对的。
“我与蛮族几番交手,最多一次也不过杀了三百蛮兵,可就那十日间,麟州死了上百的百姓,我失了上百兵卒,我宁肯这上百兵卒死在自己人手中,也不愿他们去杀戮百姓。”
房云卿站在院内,只见坐在窗前的那女子面上带笑,眼中却深沉如幽夜。
“所以,我将参与此事的四百余人,连同我身边两副将,尽数杀了。”
卫蔷如此说。
崔瑶拿起凉了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一次杀四百余人,这可不是什么“军法处置”,分明是卫蔷对自己当初那小小的一方势力自砍了臂膀。
同伴相残,同袍相杀。
想起刚刚那封信中“同袍先同志”,崔瑶忽觉这寥寥五字中浸足了血泪。
第65章 笑意 “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等聚在……
一见房云卿,卫蔷先笑了: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怎么还拘礼上了?快些养好病,到时说什么都来得及。”
房云卿低着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她还是瘦,面颊凹陷,肤色青白,穿着身干净衣裙,唯有一双眼看着有些神采。
“若只是来定远公府养病,自然不必拘礼,可我乃北疆文吏,入了元帅府上,总该先来见礼。”
卫蔷看着她,道:“给你这文吏几年来了结家事,如今都清楚了?”
房云卿深深行了一礼:“清楚了,元帅,用了您赠我的那条命,我清楚了。”
卫蔷也没忘了那契尘和尚,对房云卿道:“契尘师傅明日要来探望你,你能脱困,多亏他不辞劳苦,他倒也有趣,直接找到了我。”
房云卿直起身子,脸上微微有两分笑意:“想来是元帅在东都颇有作为,才让他想到了您。”
伍显文看了看自家妹妹,再看看房云卿,摇摇头说道:“这世间真是颠倒无理,这般好的姑娘,说话举止胜了寻常男子何等百倍?偏偏要经历一番折磨。”
秦绪刚好进来,听了此言,同有此感:“世间好男儿命途多舛,还能被人叹上两句生不逢时,世间女子……不知为何,总能被人找着些命数道理,以证其苦乃是天意如此,更有甚者,明明女子无错,却成有错,男子有错,却错在了女子身上。”
因秦绪久在国公府里,出身好,又与国公有一层血缘亲近,伍显文恶其人品不堪为国公之妾,便屡屡无视之,今日秦绪的话却说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禁冷笑一声,说道:“一干世家顾忌颜面,非要往房……房书吏身上攀扯些有的没的,也算有些龌龊道理,如我一般寒门出身的朝官也不知脑子进了哪家的浊水,竟然也附和起来,今日散朝,还有人说此事闹到国公面前就是毁了各家颜面,许在他们眼里,房姑娘死了才是全了各家颜面,无耻!”
“正是如此!那于经我可知道,自进了东都就到处钻营,夜夜宿在温柔坊,还在春芳歇同一南吴来的米商争起了……”
说到气愤处,秦绪小心看向房云卿,见她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如今不比从前,温柔坊里官私混杂,各假母也越发贪财起来,于经钱财上不及那米商,就找了人想查扣米商财货,谁想到米商身后却是归德节度使,他一于氏旁支如何能抗衡?又大闹春芳歇,想把花了的钱讨回来……”
房云卿垂眸,叔父生前,她觉得于经虽然言语粗鄙,人还算勤勉,叔父死后,她才知道,于经就是这样的人。
就似她之经历,在婚前叔父早就据实相告,他后来不也叫着跳着,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
卫蔷看着秦绪,道:“你日日抄写公文,竟还有心思出去听这些消息?”
秦小少爷白玉似的脸上透了红,他小心说道:“我也想为阿姊出分力,便趁着阿姊你堵了于崇门上的时候出去了一趟。”
出去一趟,摸了摸那于经的底,今日再见了房云卿,秦绪觉得自己写了再多话本,里面都不会有这般配对,如幽兰坠泥淖,写得龌龊,看着恶心。
偏偏却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的。
卫燕歌搬了一凳让房云卿坐在明亮处。
房云卿笑着抬头,口中说:“多谢承影将军。”
秦绪见了这二人一坐一站,顿觉眼前一亮,书香门第家的落难娘子昔日所托非人,幸而被一将军搭救,你来我往,情谊渐深……眼前一花,想起卫燕歌乃一女子,秦绪不仅扼腕。
伍显文亦在心痛,承影将军这等人物,温良可靠,有狼王之猛,也有如月之柔,给国公当贤妾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怎么竟是个女子呢?
两人竟齐齐叹了一声。
卫蔷看看两人,失笑:“不是在说于经,你们二人看着燕歌在叹什么?”
秦绪道:“咳,我在叹房娘子所遇非人。”
伍显文笨口拙舌,呆呆道:“同叹,同叹。”
卫蔷又对房云卿说:“待你身子好一些,要去趟大理寺,皇后已说了,只要于经的略卖之罪定下,就是流放千里,遇赦不赦,从洛阳往外千里,多半是流放房州或西北四州,至于杀人之罪……”
手指在案上轻敲一下,卫蔷笑着道:“大梁没有虐待之罪,难以将于经与买你的黄西定罪,甚是可惜。”
房云卿一直垂眸静听,她心中清楚,于经能被这般处置,已是元帅尽心所得,她能逃出性命,得此公道,已是心满意足,又哪敢再让元帅为自己操心劳力。
可她还抬起头还未说什么,却见元帅在笑。
笑得很是怡然,仿佛只是赏着窗外之景。
“无妨,北疆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在座不说崔瑶、秦绪、房云卿这等机敏之人,亦不论心思纤细如伍晴娘,连伍显文这等痴人都抬起了头。
卫蔷却似毫无所觉,只看向卫燕歌。
“问问你家那小子何时不当值,我去他们监里看看。”
黄西作为于经犯事之人证,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
卫燕歌看着卫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大雨倾盆,阿姊拿着她的刀,杀死了季虬。
季虬是他们在麟州起事之时便投奔来的匪首,与定远军也颇有渊源,见了阿姊不过还是个少女,他有些不服,是被卫蔷硬生生打服的。
归顺之后,因他为人豁达,好交游,生得也魁梧,还有几分将才,阿姊挥东,他绝不往西,几月下来,阿姊也对他颇为倚重,去往长安之前,将军中诸事都交给了他。
也正是他,在一众人的撺掇之下,派人去村中掠八十女子回来。
也是他,知道数十兵士被反抗的百姓毒死,为掩盖罪名,赶在阿姊回营之前坑杀了几十名掠回来的女子。
刚得了新名的卫燕歌跟在阿姊身后,越走越怕,因阿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到了自家营寨门前,阿姊竟笑了。
不到十五岁的阿姊笑着走向骑马出迎的季虬,那日天阴沉沉,一场晚春之雨将要落下。
阿姊在主帐中细细问了她离营几日的一应事务,笑着对季虬说:“季兄做事我一向放心。”
可私下里,阿姊给了卫燕歌自己的腰牌,让她去寻可靠之人。
入夜,季虬称有急报,匆匆入了主帐,卫燕歌察觉不妙,带着几十可信之人走上前,却被季虬的亲信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帐中灯影摇晃,天上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一颗人头被阿姊踹出了帐门。
“季虬欲反,陈绔,你也要反么?”
刀上滴血,身上沁红,穿着白色中衣的阿姊长发未束,一步步走了出来。
几十弓箭手张弓以对,阿姊是笑着的。
“尔等皆欲反?因尔等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好一群麟州英豪……”
大雨打湿了一切,雨声沉沉喧嚣,人生寂寂静默。
卫燕歌大喊了一声:“护卫二郎!”便往阿姊处拼杀而去。
敌我悬殊,她只盼营中其他二人能听到声响。
就在此时,又一道惊雷落下,一人头飞了出来。
正是与季虬联手造反的陈绔,他似乎是转身想逃,被一刀抢了性命。
“尔等不服我,自可以武艺将才明刀明枪从我手中夺了将旗,可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尔等连蛮族亦不如!也不必日日骂蛮族猪狗不如!”
雨落在脸上如血一般,一声大喊,竟然喝得有兵卒驻足不前。
“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等聚在此处不过是禽兽!”
“来呀!我卫蔷今日人头在此,夺我项上人头不比残害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勇百倍!”
“尔等爷娘兄弟尸骨未寒!尔等在做些什么!?”
“来呀!”
闪电划过天际,电光火石,卫燕歌看见阿姊的脸上是在笑着的。
她浑身浴血,长刀在手,在重重包围之中却双眸如电,笑颜如春花初绽,真似杀星降世。
那日雨下得太大了,几处营房进了水,士兵惊醒,才察觉这一场恶斗。
其他兵士围上来时,卫燕歌找来的几十人只剩了十二,季虬、陈绔所带的二百多人只剩了几十。
满营兵士站在未歇的雨中,卫蔷自己受了伤,她裹着肩膀沐着雨自己当众将余下的几十从逆者一一审讯,又查出了一百多参与了掳掠残害百姓的兵卒。
那一日,麟州营寨的地都被血染红了。
经历了种种惊变,杀了那许多昨日同袍,受了不轻的伤,这般的卫蔷,卫燕歌端着药进主帐,却见自己她是笑着的。
“燕歌,我想清楚了,我们要有自己的铁律,自己的法,要有能让百姓安心的兵。”
“从今日起,我要让卫二郎所到之处,苍生不扰,百事皆兴。”
十四岁刚有了名字的卫燕歌也恍惚知道,当阿姊动了杀念,是会笑的。
那竟也是卫燕歌眼中,阿姊第一次像个孩子。
从此,卫蔷为她说出口的这一句话殚精竭虑,终于至今日她说:“北疆自己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北疆之法名为《定远安民法之刑罪篇》。
第九:虐待残害之罪,轻,杖五十,为苦力三年,重,斩,夫妻父子上下尊卑,一概不论。
于经、黄西之虐待几乎害死房云卿,当杖百,为苦力十年,无议,无赦。
自那雨夜到今天……恰刚过一十三年。
“如端,替我写一封信给卫雅歌,胜邪部询问之所守备要更严,一众讯官好歹得能抵抗两下。再写一封信给越管事,卫行歌带回四百八十人打散编入纯钧部,宋岳等二十四人有功,依律擢升,宋充身有军功却落得这个下场,此事详细通报全军,令……各部至队一级,皆借此事讨论,拿出一个结果,由各文司队长上报至越管事处。”
卫行歌回了北疆,卫清歌跟在崔瑶身边,燕歌总是出去,给北疆写信的事情几乎全落在了秦绪的身上。
他倒也习惯了。
看着东都的回信,卫雅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书案对面的周持,她摇摇头道:“你被劫持一次,倒让全部上下都得重新操练起来。”
周持今年二十有四,白日的明光下,她一张微黑的脸上有些歉意,明明是二十多岁,在北疆之外都得开始给女儿攒嫁妆的年纪,周持却生得如十八九岁,鼻尖微翘,双眼生得很圆,如今一抿嘴,像个小奶狗似的。
见她有愧色,卫雅歌道:“你倒是拿出那日欲骂敌而死的气势啊!为何不能安安静静等同袍来救!逞什么英雄?”
自那一夜之后,这是周持挨的第七次骂,她都被骂得疲了,还是一副不愿吭声的样子。
见她这般,卫雅歌也有办法:“从后日起,全部上下每日负重十斤跑五里,你十里。”
周持的眼睛立时变得更圆了:“副将!我!”
卫雅歌不理她。
房门开着,门外一人站定,见屋内如此,忍不住笑出了声。
卫雅歌看过去,站起来,面色如故道:“世子。”
门外那人笑着说道:“姑母命我南下,我路过云州来见见雅歌……”
说话间,这人看向了周持。
“这就是那骂的宋充快疯了的小讯官?”
这人生了张桃花面,却一副羊皮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只留着一双眼睛似总是在笑的。
卫雅歌迈步走到那人面前,恰好将周持挡在了身后:“世子南下之前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这人就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之前一直在胜州一带随着承影部大部活动,皇后召其南下东都,途径云州,才来了卫雅歌面前。
“确实有急事。”卫瑾瑜重新看向卫雅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嗯。”卫雅歌点点头,一摆手,让周持离开了。
见人走了,卫瑾瑜抬手放在了卫雅歌的脸上。
“我来找雅歌姐姐是想再学一点脸上伪装之法。”
卫雅歌抓住了卫瑾瑜的手臂:“你这般喜与人动手动脚,到了东都岂不是被人当做纨绔?”
卫瑾瑜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真是纨绔,我那皇后姑母高兴还来不及,雅歌,那小讯官如此会骂人,你借了我,我带去东都,岂不是更热闹?”
“胜邪部讯官不是让你看热闹的。”
卫瑾瑜笑了:“我知道,雅歌看着心黑手狠,其实对部下最是疼惜,唉,我早想来胜邪部,偏偏姑母一意让我去承影部,在胜邪部当一讯官,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多自在?”
“心黑手狠”卫雅歌终是给了这定远公世子一拳。
如她们还年少时那般。
第66章 世子 “我来了。”
从长安通往洛阳的官道上,几辆马车缓缓而行。
其中一辆马车车帘大敞,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里面,正借着帘子外的光的看着手上的书卷。
一中年男人骑着马,时不时回头看他。
车内,一妇人道:“阿玘,你若是累了就歇歇,马车颠簸,小心看坏了眼睛。”
那中年男人听见了,厉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阿玘进了东都,皇后娘娘是要见他的,此时不看书如何能行?”
那妇人立时不做声了。
男人又对那少年说道:“阿玘,你莫要听你阿娘的话,她不懂,如今正是我们全家翻身之机,皇后娘娘不喜定远公,更不喜欢定远公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国公世子,如今让我们举家迁去东都,就是给我家脸面,你务必要哄得皇后娘娘高兴,将那野种比下去!”
少年默不作声,又翻了一页书,男人自己越发说得兴起:“阿玘,若是有一日,你能让为父住进定远公府的正堂……”
说罢,男人幽幽一叹,他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当年,定远公府满门男丁被坑杀于长安城外,先帝震怒,可查来查去,只查到了卫家别院遭了匪患,还有被申家救出来的卫家二娘为证。
就算全长安都知道是申家害死了定远公,那又如何呢?
申氏是太子外家,权势滔天,满朝文武任免,也不过在申荣的唇齿之间。
男人一脉乃是卫家旁支,认真算起来,初代定远公卫奇是男人曾祖父的大兄,到了男人这一辈,只有不到千亩田地,每年指着定远公府往族中送年礼,分到他们手中,让他们过得体面些。
至于男人自己,勉强读了五六年的书,二十多岁时也去选官,可惜没有国公通融,只拿了个中下,靠着“卫”这姓氏选派了个七品县令,男人还没走到地方就不想去了,便又回了族中。
快三十岁时,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般过了,可定远公满门覆灭,就在全族哀痛惶恐之时,圣人下旨,将国公爵降为将军爵,就落在了男人的头上。
他从一乡间闲人一跃成了正四品上的定宁将军,虽然只有衔而无职,可他继承了定远公府的一切,人脉、田亩、钱财、奴婢……长安城定远公府何等煊赫?那也成了他的。
只恨他身份不够,只在里面看了一眼,先帝就令人将国公府连着里面一众御赐之物封了。
他虽然心痛,也知圣命不可违,便想到了东都城旌善坊的定远公府别宅。
那到底不是正经的国公府……可惜还没等他钻营出个可常驻洛阳的闲职,圣人亲征被俘,蛮人杀到了长安。
长安一场变乱之后东都人满为患,那洛阳的定远公府宅邸被一申家党羽给占了,男人只能缩在被烧得几成荒地的长安城外卫家别院,后来太子造反,申家倒了,他喜出望外,收拾了行囊想去东都拿回他的宅邸。
可就在这时,从前定远公的长女横空出世,被封为镇国定远公,先帝将定远公府在洛阳、长安的两处宅邸都赐给了新的定远公。
如今想起来,男人都不敢回想自己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由大喜到大惊,他每日惶惶难安,一遍一遍清点田册账簿,晚上甚至抱了一小箱子黄金在枕边,还让自己妻子将首饰都埋回了他们曾经老屋的地下……
足有几年,他生怕先帝和那定远公想起他这沿袭了卫家爵位的定宁将军,把他手里这些都夺了,噩梦整月整月的做,头发满手满手的掉,这样的日子,他竟活着熬了过来年。
直到圣人登基,当时还是贵妃的皇后娘娘找到了他,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贵妃,不,皇后娘娘与定远公姐妹成仇,愿意扶植他,让他掌握了卫家祖业,他不仅定了心,还生出了别的念想——他的爵位,就是先代定远公传下来的。
现在这定远公怎么说也是女子,难道还能强得过皇后?
他自己自然是不行了,便整日督促自己这长子好生读书,心中那不能说的心思一直憋到了皇后召他去东都。
暖风吹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东都已近。
“事成事败,就在这一朝了!”口中念念有词,他调转马头行向后面几辆车里,家宅中的婢女仆从大半被他发卖了,这后面几辆车里装了他的全副身家,还有……他的宝贝。
迎面,几匹马奔驰而来,那些马矫健有力,马蹄落地有声,尤其是领头那穿着一身黑之人,他坐下白马一丝杂毛也无,生得甚为神骏。
马蹄扬起尘土,男人连忙抬袖避让,自己的马捧在了车辕上,他腿上一痛,骂到:“竖子无礼!”
“吁——”
那领头之人勒马驻足,他身后十余人也都停了下来。
“你说谁竖子无礼?”
转身看向那人,男人吓了一跳,那人掀开帷帽,露出上半张脸上覆了一黑色的铁面罩,看着甚是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