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半扇门似开似关,恰好挡住了半张脸,于崇走近,觉得自己似乎被定远公盯着,又似乎是被一北疆的孤狼盯着。
他从未见过北疆的狼,却仿佛已见了。
不,他见过,当日这人以一人一刀一马挡住了百余申家死士,正是这般模样。
“定远公大人既然登门,你们怎么不好好招呼?今日恰有石榴花宴……”他假装看不见破败的大门,脸上露出一极爽朗的笑脸来。
来人还是看着他,看着他绕过那半扇门走到自己面前,声音淡淡:“我并非来赴宴,只是来叙旧。”
“叙旧?叙旧就更该入府坐坐,国公大人,虽说九月母蟹做了糖蟹实是人间绝鲜滋味,此时的蟹也算肥嫩,上月我令人去沧州做了几坛糖蟹,今日再开一坛十年前二月二日制的黄酒,香气绝好,正宜佐蟹。”
膀大腰圆如猛将一般的光禄寺卿笑得仿佛与眼前之人相交百年。
这人却还是看着他,动也不动。
“不必,我来寻人叙旧,你将人给我便可,那人乃一女子,姓房,嫁给你家一旁支。”
“旁支?国公大人,实不相瞒,于家根深叶茂,繁衍至今,旁支数不胜数,光我祖父便有十六个儿子……”
“我是何人?”
于崇的话,被四个字轻飘飘打断了。
他说话时举起的手又收了回去。
“国公大人莫不是在说笑?您乃是一品镇国定远公。”
那人垂下眼,却又问:“我是何人?”
“一、一品镇国定远公。”
那人笑了,再问:“我是何人?”
于崇几乎要退开,目光转到一旁,不敢再看那人,看着春夏交接之时的明光照白地,声音比刚才更弱一分:“一品镇国定远公,兼西京都御留守,权知北疆五地节度,上柱国,无终郡主……卫臻。”
“你知我是谁,我需知你于氏有多少旁支?我需知你于氏一旁支名姓?我需知你家祖父有几个儿子?”
于崇真的想退了,他甚至不敢看说话之人的神色。
卫臻说的每一个字皆锋芒外露,她的那柄刀分明还守在鞘里,于崇却只觉得自己正在她刀尖下苦苦挣扎。
自她归朝,于崇只觉得她跋扈逼人,至此才知道,从前那些“轻慢”之举,不过是她懒得计较。
定远公,北疆之主,旁人以她为刀,那是没见过这把刀拔出时的样子。
“国公大人、国公大人自然无需知晓,是下官说错了话,国公大人放心,下官这便去寻人……”
于崇说完,转身看向自己的族弟,于岌一直跟在他身后,只是不知何时已经退开了两步,只探着身子低声说:“大兄,此事让家中管事翻阅历年族中送来的帖子是否更快些?”
“还不快去吩咐?!”小心偷看了定远公一眼,于崇又拽了一下于岌的衣袖,吩咐道,“多使唤些人,将于氏族中分居洛阳各处的先请来。”
好歹将人派出去,请于氏旁支来还在其次,那些能劝了定远公的,有一个算一个,赶紧请来。
于岌懂了自家大兄之意,转身就要走,却被两个字钉在了原地。
“八年。”
说的是什么不重要,说话的人是定远公,他竟一步也卖不出去了。
转身,谏议大夫的腰低低地弯下:“国公大人?”
“我是说,她八年前嫁给你们于家旁支,她所嫁之人曾在青州、邢州两地任职,她亦曾在东都给郑氏小娘子为师。”
于岌吞了一下口水,将自己的惶恐畏怯尽数藏在腹中。
不久之前,他高坐堂中,还与大兄言今日有些燥热。
他错了。
今日分明冷如隆冬,丝缕细风皆似刀割。
“是,下官多谢国公大人指点。”
“至于出门找人,也不必麻烦。”
定远公如此说,仿佛真的是在同他们客套。
于家侧门,来饮宴之人牵着马欲出,还未走出大门,突听一阵地响。
是有一队人跑来,恰堵在了门口。
一汉子对他拱手道:“定远军承影部奉元帅令护卫于府,这位郎君尽管在于府饮宴,其余不必担心。”
“大胆!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敢拦我去路?”说话时,他一鞭子甩出,正对着那人的脸。
那汉子生了一张风沙磨砺过的脸,既不恼怒,亦不退避。
一人从旁赤手抓住了那只鞭子,淡淡道::“郎君可知他杀过什么人?”
那世家子顺着自己的鞭子看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登时什么话都不敢再说,往后一退,险些自己绊倒了自己。
侧门,角门,于家所有的门皆已被人堵了,门外的兵卒无一人兵刃出鞘,反而是于家的部曲和其他人带来的随从个个躁动难安。
“不要拔刀!”
于家的部曲统领当初也是在戾太子之乱中跟在定远军身后砍过人头的,如何不知道定远军的威势?劝阻了一众人不要轻举妄动,他连忙往大门处策马而去。
路过前后院的廊道之时,他抬头见一十七八岁的女子正站在墙头上盯着自己,怀中抱着一把剑。
不用说,自然也是定远军之人。
统领没有抬头再看第二眼,那姑娘戾气比定远军兵卒都要重几分,绝非善辈。
于府大门口,于岌已经去翻族谱找人。
于崇想走不能走,小心看着定远公。
“国公大人,想来一时半刻找不出来,不如您先进府喝杯茶?”
康俗坊里不止于崇一家,早有人在府外看热闹,于崇有心让家里仆从去驱赶那些人,可谁又敢当着定远公的面跨过于家大门呢?
小心瞥一眼,于崇便看见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竟还有人在买瓜卖瓜?!
“郎君……”
那统领来到下马来到近前,小心斟酌了片刻,才道:“小人依着您的吩咐送两坛新酒出府去往吕少卿府上,可路上不顺,怕是要耽搁一阵。”
送酒?
于崇一听便知,这是自家的门都被人堵了。
是了,定远公“不让”他们出去寻人,自然是“不许”他们出去的寻人的,于崇宽慰自己这是情理之中,心跳却又急促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于岌匆匆跑了回来。
在于崇身后站定,却未立时说话。
于崇恼恨地回身道:“查到了便赶紧说!”
于岌面露难色,见定远公并未看向自己,小心拉着自家大兄退了两丈远,道:“大兄,是六叔家岗四兄家的三子,娶了前庆州刺史房直的侄女。”
“于岗的儿子?你可查清了人在何处?”见自己堂弟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于崇心中陡然惊慌起来。
“难不成人死了?”
于岌有些难以启齿:“大兄,那房氏,被卖了。”
“你在胡言什么!”于崇声音低且厉,手都不禁抖了起来,“那房氏乃是官宦之后,如何能被卖掉?!”
“于经那竖子说房氏曾委身蛮族,不堪为于氏妇,便将她卖给了一贩私盐的,换了百贯。”
眸光从定远公身旁晃过,于岌越说越惊慌失措起来:“大兄,你府上前后门都被定远军围了,咱们若是据实以告,只怕今日……”
于崇看着自己的堂弟,心中反而渐渐有了主意:“定远公敢来劈门,怕是早知此事……罢了,你即刻写信,盖上我的印鉴,我们将信交给定远公,由着她去计较。于经现在身在何处?私卖妻子,此大罪也!”
“大兄,于经现下就在东都,他、他卖妻所得百贯,正、正在我前日奉来与大兄往丰州竞标的五千贯之中,于经还正在求娶我妻舅之女。若是定远公迁怒,我……”
话未说完,于岌的脸色已经彻底灰败。
于崇的脸也黑如砚底:“你也是什么人都敢招揽!”
于岌拉扯住自家大兄的衣袖:“若是我们把他交出去,他攀扯于我,大兄,你可要救我啊!”
只是一个于经,自然可以交出去,可于岌说的也对,追究起来,收了那钱财的他与于岌皆不干净。
正在于崇犹豫之时,契尘已经来到了于府门前,他头顶皆是汗水,狼狈至极。
“卫施主!”
“契尘师傅。”
见了他,卫蔷笑了:“你只管放心,他们一时不交出我所要之人,这于府我就封一时,上次被定远军如此围住的,应还是绥州至麟州的三处匪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个也没走脱。”
天暖气清。
于氏两兄弟冷汗如雨。


第59章 错了 “她是我救过的人,我手下兵卒将……
“恩师,有人见了定远公府有数百人从府中出来,去往了康俗坊。”
“数百人去了康俗坊?”
午后,尚书令姜清玄坐在案后,放下了手中的奏本,看向传信之人。
“康俗坊可是住了光禄寺卿于崇?”
“回恩师,正是。”
姜清玄又拿起了奏本:“那便没事了,于大卿好宴请,想来是定远公带了手下兵士同去吃酒。”
窗外一老柏随着风招摇了两下,如笑似的。
尚书令这边是如此,那边听到了消息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也摆了摆手,指了指手边的杯子,他仆从看了,对传信之人说:
“于大卿好做些吃喝之事,也曾多次筵请定远公,想来并无大碍。”
朝中两大派竟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有人去找了杜晓,见其正奋笔疾书定远公嚣张跋扈之罪状。
“定远公几百人去了于崇府上,杜侍郎不亲去看看?”
杜晓头也不抬,道:“正忙。”
总算又好事者来到于府,只见门口站了个挎刀的定远公,看来看去看得累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买个甘瓜吃了走了。
卖瓜老汉实在没想到今日客似云来,买瓜的人一个接一个,忙得他都顾不上看热闹。
于崇也曾寄希望于有人发现于府异动,能来想想办法,可等得人影渐长,也没见到一个能劝了定远公的人,只一个和尚在一旁念经,仿佛在超度他们阖府之人。
他在自家大门口越发站不住了。
无论他如何哀求也好,商议也罢,定远公就是不肯放了他家仆从出去,再一想那被卖了的房氏,他只觉浑身都生了刺一般。
快步走回正堂,又见一群正等着要各自回家的“客人”正在吵闹,更是头大如斗,只能转身再往偏院去。
走到一半,他对身后说道:“罢了,我们就将于经交出去,府中一解禁,你就去将于岗他们全家拿了,想来于经看着爷娘亲人,不敢胡乱攀扯。”
于岌连忙喊了一声:“大兄!”
言语间甚有哀求之意。
于崇看着自家堂弟,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说:“你且告诉我,你到底从于经处分了多少银钱?”
听此问,于岌腿上不由得一软,道:“大兄……于经为了参股边市竞标一事,曾送我一尊白玉菩萨,所戴的金冠似是甘州乌护的手艺,我那时就疑心他如何有这般宝物,如今一想,怕是房直给侄女的嫁妆,他在丰州一事上共参股一千五百贯,除了卖房氏的五百贯,其余恐也是……”
“啪!”
于崇终于忍不住给了自己这堂弟一个耳光。
“卖妻!侵吞嫁妆!这等下作之事他也敢做!于氏脸面都被他丢尽了!你也要与他搅在一起?!此事若传出去,你这谏议大夫也不必当了!还掌谏谕得失?那老狗瘟猫手下的御史们先将你骂到臭死!”
他身高掌大,一巴掌抽得于岌滚在了地上,于岌也顾不上疼,抱紧了他的大腿道:
“大兄!于经进了东都就一心逢迎与我,他典卖房氏嫁妆、参股丰州边市,皆经我手,我将心挖出来说我与他卖妻一事无关,定远公也定不会信啊!大兄!我真吃不住定远公那一刀啊!”
“吃不住定远公的刀你吃得住于氏家法!我让你联络族中大家同心牟利,你倒好,中饱私囊之事干得顺畅!于家还没借边市赚了钱来,倒是你接着此事名头什么钱都敢捞!”
于崇一脚将他踹开,于岌又连忙爬了回来:“大兄,大兄你千万救我啊大兄!”
看着自己这堂弟,于崇脸色涨的一片青紫。
半晌,他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你起来!”
“大兄!”
“我先去探探定远公口风,千贯万贯也罢,只要能用钱,总得先救了你,那于经,怕是活不得了……他给你的财物你一回府就交出来。”
于岌灰头土脸站了起来,连声称“是”。
于家越是这般拖延,房云卿的境况定越是难堪,契尘心中焦灼,一时连经都念不下去了,一抬头,却见定远公正看着他。
“死人好打扮,活人难装点,若真死了,他们早就编好了百般缘由,不会为难至此。”
卫蔷这般说,虽冷言冷语冷意,却着实宽慰了这有些善心的和尚。
契尘双手合十,对她行了一礼。
“卫施主以如雷手段显慈悲心肠,立心坚定,贫僧远不及也。”
而此时,于崇又出来了。
“国公大人,不知……您要找那人,与您是何等亲缘故旧?”
卫蔷看着于崇。
于崇也实在赔不出笑脸,叹了一口气,道:“国公大人,我知你厌极了如此行事,可……我等从来是如此行事……好歹,还请国公好歹赐一份余地。”
说完,他深深行了一礼。
他面前之人看着他的后项,回他道:
“她是我救过的人,我手下兵卒将她救出来,不是为了让她受尽磋磨,无声死在某处。”
卫蔷真心是这般想得,不因那房云卿是何人之侄女,也不因契尘所托,只因为房云卿是她在北疆救出来的。
哪怕她只是一个曾被蛮族掠去北疆的姑娘,受尽了磋磨,也曾满心悲苦,她也应该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
她是如此,曾被蛮族蹂躏的北疆百姓亦是如此。
“国公大人……您救每个人时都是这般想的?”于崇直起腰,看向卫蔷。
卫蔷笑了,反问他:“非叛国,非弃亲,俯仰无愧于天地,为何不就在这世间如人一般活着?”
于崇听此言,面色神色极怪,似乎想笑,又似恍然,片刻后,他大掌一挥,站定在卫蔷面前,道:
“罢了,国公大人,此事我可据实以告,那房氏确实嫁到了我于氏,乃是嫁给了我同宗堂哥于岗之三子,名为于经,于经如今正在洛阳,我也可派管事与您手下一道去将人拿了,只一事,那于经入东都之后到处钻营,我堂弟于岌受了他些许钱财,恐是房氏之嫁妆,我那堂弟愚蠢,确实不知钱财何来,如今甚是愧悔,那部分于岌可十倍归还与房氏,约有两万之数。我亦再付两万贯与国公大人,一万贯请今日来我府上一众定远军兄弟喝酒,一万贯谢国公大人今日登门。至于那于经,他将房氏卖给了一私盐贩子,此乃略卖妻女,乃十恶之罪,罪不可赦,是杀是剐任凭国公大人处置,于经家中钱财,于氏也毫不过问。”
今日的于崇似乎比平日脑子灵醒许多。
卫蔷看着他双眼发亮之态,只道:“救人为先。”
在于崇看来,这就算是答应了。
定远公答应了,让承影将军亲自带了人和于家的管事去找那于经,她和堵着于崇府上的人却还没撤。
她说过,没找到房氏,便不会撤走。
找到于经,也只是第一步而已。
于崇也只能在府中枯等。
于岌自知让堂兄又出了大钱,小心靠近堂兄,却见堂兄面上竟然带着笑。
“大兄?”
站在廊下看着一池荷叶,于崇看了自家堂弟一眼,淡声道:“她想着她所救之人皆如人一般活着,你说,若是我沦落到今日房氏那田地,她可会也这般破门救我?”
于岌不知此话何来,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满腔情怀在胸,于崇足足站了一刻,道:
“定远公擅动私兵,跋扈嚣张,我们于家出了个罪人没有脸面去告,也该让吕家他们动手。”
“是,大兄。”
“吕氏、钱氏之辈在我府中骂定远公,不必去管,能让北疆之人都听见才好。”
毕竟也都是丰州竞标一事的对手,于家此次得罪了定远公,旁人也不能干净清白。
……
汝水南流入淮。
百丈之外,就是文庙。
整个郾城也因这文庙越发书声琅琅起来。
一户人家正住在汝水边上,闭上眼,皆能听到流水潺潺之声,白日里也能听到一众书生高谈阔论而过。
这户人家也是殷实门第,在这城中修了三进院落。
后院还养了几匹马,马槽里水草皆丰。
还有一个石磨,石磨刚被洗过,水渍还没干透。
如今正是马眠人睡之事。
马槽对面一破旧木屋里躺着一人。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庄周心无所拘,可化蝶,可成鲲鹏,可遨游环宇……死也死得坦荡。”
透过破败屋顶看见有星在闪耀于穹宇,这人笑了。
“可惜我被人所弃,被世所弃,不能自护己身,又被己所弃……咳咳咳咳……”
此人长发散乱,脸颊凹陷,已然是重病之态,偏偏双手还被捆在了一起。
咳得重了,连从草垛上坐起之力都没有,费力挣扎了许久,终于喘了一口气。
“咳……‘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闲’孔子犹知自己该停灵于何处,我一死,怕是……”这人冷笑了一下,“旁人不称我为人,只称我贱妇、弃妇,贱妇哉,非人也,不堪夏周,难称为殷,孔子也不知我该停灵何处吧?”
说完,这人吃力地依着墙坐了起来,双肩脏破的衣服遮不住身子,她的肩膀在墙上蹭出了红痕。
是的,是她。
她抬头看着星星,道:“如此星夜,能蹈汝水而死,倒比我如今体面百倍。”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她房云卿此时情状。
看着星,她双眼渐渐迷蒙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被蛮族掠去的那些时日,那时,每日都有女子寻死,亦有女子死在不歇的蹂躏之下,她却还存了一口气。
她总还能背孔孟之道。
背了,就能信眼下之态并非长久。
蛮人无德,定有事败的一日。
起初,她是坚信不疑,后来……不背,她便活不下去了。
好在,后来她果然就被卫二郎给救了。
卫二郎手下的兵卒是夜里救了她们出来的,她身上趴着的蛮兵被一刀捅穿,血滋在她身上,是热的。
房云卿一下就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拿起蛮兵背上的刀,跟着那些人往外走。
她那双手曾经只拿过笔,后来什么恶心东西都碰过。
那一日,她刚用自己的双手给两个被折磨死的姑娘合上眼睛。
其中一个才十三,小名叫若若,若若每天都喊着疼,每天都一身的伤,每天都哭着找阿娘,那日她终于不疼了,她大概见到她阿娘了。
她也用那双手趁乱砍了那个杀死了若若的蛮兵一刀。
砍上去刀拔不下来,她跌跌撞撞往外跑。
那群救了她们的兵衣着杂乱,只是臂上头上都绑着布条,他们从最不堪的地方救了她们,看也不肯看一眼,只护着她们走。
不过是走了一夜,那一路上,她们四十个人又死了两个。
是自尽的。
她那时想,为何要死呢?总有活路在前面。
原是她错了。


第60章 甘瓜 “你们可知我在此做什么?”……
传闻汝水乃是曾经女娲造人之地。
想来孔孟没有给她活路,黄土江河,总能赐她埋骨。
“二叔,您不该接我回来。”
自被卖那日起,房云卿常想起自己在北疆逃出生天后的日子,灰头土脸的兵卒落魄如乞丐,给她们的吃的用的从来干干净净,还将草鞋让给她们,凶悍的婶娘们粗鄙不识字,却教她们洗衣、生火,也给她们上药,女子营中是不许哭的,身子稍好些就要洗衣、喂马、牧羊……忙完了可以去坐着听兵卒们开会、学字,无论贵贱,也无人探问一个人曾经过些什么。
女营泥房连面白墙都没有,上面却写了四个大字:
“为己为人。”
她初时以为是互帮互助之意,后来才知道,是“为了自己去做个人”的意思。
告诉她这此事的姑娘姓越,穿着素朴,脸上有伤,也难掩容色秀美,身姿窈窕,她管着她们上下,被人们称作“越管事”。
“有个女子入营之后哭这自己有愧爷娘,几度寻死,拉着旁人也想死了,卫二郎就写了这四个字,营里也不许哭了。”
说完,越管事看了看她的手,问她:“可会写字?”
“会的,颜体、柳体、簪花……”
精通数种字体的房云卿被安排去抄写名单。
不用多好的字,只要记下活着的人,死了的人。
一天她抄了一千多名字,抄的手疼,第二日名单就被撕了。
一场恶战,那一千多人只剩六百了。
后来房云卿就学会一页少写几个名字。
只希望能有一页不会被撕去。
那群人打仗也并不是占了一个地方就占下的,而是常有转移,一度从云州到了麟州。
在麟州,房云卿见到了传说中的卫二郎,明明一看就是女子,旁人都称她卫二郎。
卫二郎刚受过极重的伤,面色惨白,穿着一件狼皮裘,一双眼睛看向远方的时候还是像狼似的。
“都说有个房文书字写得好,你是从庆州来的?庆州的羊杂碎实在鲜美,放些葱碎最好。”
房云卿不敢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她是刺史侄女,谁会让她吃羊杂碎?
可卫二郎说起来的时候,房云卿却觉得自己真吃了一碗羊杂碎,放了葱,极鲜美。
这样与卫二郎交谈,房云卿也只有过这一次,再后来风云翻滚,时事变动,她在北疆当文书的第二年夏天,卫二郎护驾有功,被封为定远公,那些穿着破烂衣袍野人似的兵卒,成了定远军。
卫二郎在京城未归,他叔父就找来了麟州,要接她回家。
爷娘都死在了蛮人刀下,她仅剩的叔叔霜雪满头。
“阿卿,女子总要归家。”她跟着二叔回了庆州。
“阿卿,女子总要嫁人。”她便嫁了人。
“阿卿……人生在世,终归要受些苦楚,叔父走后,你……”二叔说完便死了。
二叔的道理比孔孟圣人还多。
可什么道理都救不了一个会被卖掉的女人。
于经明知道她遭过什么才娶了她,二叔死了便又做受骗样子,把她折磨病了,又把她卖了。
这叫的黄西私盐贩子自以为娶了个人脉通天的官家女,没想到是个不肯替他去逢迎东都贵户的病秧子,不到一月他就失了耐性,锁了她在此处,白日就让她磨豆子做活。
原本望着星的双眼不知何时闭上了,房云卿的手指抠着一根草,仿佛听到有人破门而入。
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奔波四百余里的卫燕歌终于在郾城汝河畔的黄西家找到了房云卿,此时已是二更时分。
黄西全家老小被塞了嘴摁在地上,卫燕歌抱着房云卿从马厩旁的草房出来,径直放到了黄家的正房之中。
“先灌一口热水,再去将疾医请来。”
“是。”
郾城的疾医已被两位兵士带到了门前,中衣外只罩了件粗袍,可见是被人从床上直接带来的。
“忧思伤肺,极怒伤肝……”疾医正要说几句医理,见床前人一抬头露出一双蓝眼,登时吓得失了声。
卫燕歌只一抱拳,道:“诊病,开药,劳您将人救回来。”
“是是是,自当尽力……”
说是尽力,也确实倾尽全力才能医救房云卿。
她有肺疾,又一直劳累,透过身上的破衣能看见她凹凸的肋骨,手指细瘦得只有骨外一层青紫的皮。
躺在床上,脉息几近于无。
卫燕歌掏了钱让疾医尽管抓药,人参灵芝若是用得上也不用吝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