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意取完山州,若成,大有可能封官建国,如此,北有王建,西有李萱……新罗内乱,海东国衰微,黑水诸部刺史亦不能同心同德,蛮族觊觎白山一带已久,若是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怕是要一统三山之地。”
白山黑水,丛林中猎熊擒虎的部落……随着卫蔷所讲,裴道真和崔瑶皆心驰神往。
伍显文站在门口,本想与国公打声招呼,却也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
中原之外的人世间,亦是广阔无垠。
昔年在青州,伍显文亦曾专程去往登州看了海,见天海相接,他自以为也到了一方之极,此时一想,觉从前自己不过一井蛙耳。
卫蔷在诗书一道上连自己十二岁时都不如,关于北方各势力的来龙去脉却是博闻强识,讲完了新罗再讲海东国,最后复又讲到蛮族,她茶都喝了七壶。
恰好伍晴娘授完了课,卫燕歌亦回了府,卫蔷招呼他们互相见过,一起用午食。
今日风稍大,卫蔷干脆就将午食摆在了正堂,一人一案。
因有客,虽然不是设宴,大厨娘也用极了心思,春笋干、蕨菜干泡发后混着猪腿肉做了笋蕨馄饨,再做了轻薄的饼,内里夹了新韭肉丁,在釜中以油烙制而成,正是如今世家才稍有所见的油饼,因比烤出来的饼更白,被称作羊脂韭饼。比如此用心且应时的馄饨和饼,菜反而要简单些,一道缹茄子,就是将茄子破开以葱白香酱加油焖至酥透,一道蒸羊肉,配了蒜酱。
裴道真心知国公平日朴拙,如今在饮食上突然用精细,定是崔夫人用了心,就如大梁少见的笋干、蕨菜干,定是崔夫人所供。
崔瑶拉了伍晴娘与卫燕歌坐在榻上,一左一右都是寡言之人,她也毫不介意,一个静雅一个俊美,她喜欢还来不及。
卫蔷身边坐了伍显文和裴道真,吃着饭,就说起了后院这帮“北疆待选官”的北去之期。
“几十人连带细软,总要百人护送,我亦有一库财物想要送回北疆,只能等燕歌返回北疆之时,怎么也要再过一两月。”
伍显文极爱这馄饨,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抽空说道:“到时还请将晴娘一并带去北疆,至于我,若国公大人不嫌弃,待今秋秋粮入库事了,我就自请出为丰州刺史。”
丰州有边市,虽人口稀少,亦被算作上州,上州刺史正四品,看似与户部侍郎同阶,一个是边州远官,不知哪年能再入东都,一个是六部堂官,不仅日日得上朝,文思殿议事也有一席之地。
二者如何能比?
这分明是自贬。
裴道真不禁抬起了头,却见伍侍郎脸上微微有些得意,仿佛此是一喜事。
瞪眼抻脖,伍显文又吞一馄饨,道:“我这侍郎本就当得不甚舒心,在东都多年也不知如何与人往来,要不是恩师爱护,怕是早死了千百次,趁着正当壮年去看看未见过之景,幸事也。”
卫蔷笑着说:“伍大人,我早看中你这头脑,别以为到了北疆能只在一刺史位上躲闲,财部要建审计司,统算各州收支、各部报账,比你如今更得罪人百倍,倒也不需往来应酬,你可有意?”
伍显文不禁瞪大了一双小眼睛,脸都有些红了。
“此差事正合我意,国公大人你可千万要替我留到秋后。”
见他欢喜之态无一丝作假,裴道真不由在心中暗叹,自伍显文做了户部侍郎,国库亏空之态比早年好了不少,虽仍是亏空,总不至于无账可查,这等人才却不肯留在东都,乃朝廷之过也。
正在他五味陈杂感叹之时,就听伍显文看了一眼伍晴娘,复又说道:
“国公大人,我这般实在情义,可值得你请我吃顿蒸猪头?且莫忘了带蒜酱。”
卫蔷笑着应允:“此事简单。”
“啪嗒”两声,裴道真裴大人不小心将筷子落在了碗上,那筷子从馄饨碗又滚到了羊肉碟。
……
戌时初刻,坊市皆歇,韩熹缓步进了自家后院。
他久在西北,回东都为官亦囊中羞涩,所赁之处只有前后共三屋,姑且可做前后两院,他家中人口也极简单,刚回了东都就自称妻子已去,只有一爱妾亦得了重病养在后宅。
后宅屋中床上真有一脸色苍白的女子,见韩熹进来,她头也未抬,只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处依门而坐。
韩熹也不理她,只管拿起一油灯,又拉开床底木板,一地道入口赫然出现,他先爬了进去,待能站定身子,才油灯又拿在手中,那坐在门口的女子又走过来,将床底合上。
地道颇深,韩熹走了足一刻,才终于见了光亮。
出口处却并非地下,而是临坊一富商宅院的假山后面。
假山石上悬着一盏灯笼,灯前,一穿着素白衣袍的男子正在昂首观星。
韩熹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
“自定远公归朝,这北斗七星总是格外明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太史公不欺我等。”
说完,那人转过头,又笑着对韩熹道:
“北斗主杀,卫氏可当之,可说为帝车便有些名不副实,她不仅招揽了冀州裴氏的裴道真,也与伍显文来往密切,又从世家敛财运往北疆,姜白衣看似与她不睦,只怕也未必是真……”
韩熹皱眉道:“依大人之意,卫氏有不臣之心?可她若有此心,又如何两度南下救驾?”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本想查梁帝中毒一事,没想到在宫里的鸽子却探到了一桩秘闻,若是卫氏知道两代梁帝在九州池里养了个什么东西,她纵使是伍子胥再世也要反了。”
见韩熹不解,他也不多说,将一蜡丸递给了韩熹。
“这便是那秘闻,你如今且不必知道,只管收好,待来日你真爬了上去,待到风云变幻之时再将之打开,到时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看着手心的蜡丸,韩熹心知此人说话不虚,只先不管蜡丸中是何物,小心将其收好,才道:
“大人现在将此物交给我,可是已决意要离开大梁?”
“离开大梁?东都鸟雀几乎死了个干净,我回去南吴是洗干净脖子要待斩么?卫氏的鱼肠剑在这东都扰得人不得安宁,我打算寻一好去处,三两年不会再见你。倒是你,之前你探了伍显文欲参世家商税之事,我本想借伍显文之手挑动世家寒门之乱,却未成事。眼下世家之心皆在北疆,寒门又欲在朝中压制世家,你往上爬的好时机就在眼前,那姜白衣以一己之力扶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梁帝多疑,见世家往北去,定不愿看姜白衣在朝中一家势大,你也不必再惦记伍显文之妹与你续弦之事,只管寻姜白衣疏漏之处牢牢抓在手中,我亦会让旁人助你。”
韩熹点头称是。
伍显文喊姜清玄为恩师,其实并未受教于姜清玄,他却不同,昔年姜清玄为国子监司业,他正在国子监受教,如今朝中寒门子弟大半为姜清玄旧时学生,众人同气连枝,才能与世家相抗,他能从废王逆乱中脱罪,又能从朔方回到东都,正是借了此利。
他却答得毫不犹豫。
就如那伍显文,本该一颗头颅为那世家寒门之乱滚落在地,而他多番营救未果,只能娶妻妹,先得寒门名声,再承其在户部多年经营。
如今这踩尸饮血的打算已行不通,甚是可惜。
与南吴细作私通乃是叛国之罪,恩师也好,好友也罢,从他在朔方设法为“窦黑”伪造身份那一刻起,就已然从心里抹了去。
“大人,我心中有一事不明,您初来东都之时明明要取卫氏人头,好令北疆大乱,为何却又收手?”
穿着素袍之人双手握在一起,灯笼的光映在他半边脸颊,依稀能看到他眼下青黑脸颊高耸。
“我早就说了,我们在东都杀不死卫氏,况且……既已知卫氏必反,我又何必杀她?北疆十万雄兵连蛮族亦被杀得节节败退,若有一日她挥刀南指,这梁国又有何人能敌?”
心知自己不该多问,可如今已是最后的机会,韩熹连忙低声道:
“若卫氏必反,我可要提前打算,与之交好?”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又比刚刚冷了几分:“与她交好?你以为那卫氏是什么人都能看在眼中的?裴道真世家寒门左右逢源,颇有姜白衣早年之风,若说为官,你拍马不及,伍显文算学精深近乎异术,你可有之?她入东都,就如巨鹰睥睨山林,能入眼者百中无一,况且,你与她交好,便不可能在东都平步青云,你可舍得?”
韩熹自然舍不得。
那人又抬头看了北方之天,淡淡道:“你也不必与之交好,卫氏必反,可她亦必输。”
韩熹心中一惊,只听那人笑着说道:
“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王之时,便会成天下共敌。”
说完此话,院外有犬吠之声传来,那人不在说话,只抬手将灯笼又拿在手中,摇摇晃晃,渐渐远去。
转身回到假山之后,油灯不知何时灭了,韩熹却还在想那人最后所说之言。
“天下之共敌?”


第48章 心事 “还能多蠢?总不会对心仪女子自……
端午将至,崔瑶让人采买了五色丝线编制长命缕。
编制一事也不需假旁人之手,书院中的大些的姑娘们多半会做,给她们丝线,她们自然能为自己与姐妹都做好,卫清歌原本不会,跟着崔瑶学了,就给燕歌、行歌都做了,还上了瘾,几乎想把阖府上下兵卒的都应承下来,幸好有燕歌在,将她硬拖开了才作罢。
崔瑶做着长命缕,又动了拿针捏线的意趣,亲手做了一个五毒香囊,在里面填了薄荷丁香,挂在了卫蔷的腰间。
“进了六月我给你做了新的你再将它解下来。”
被崔姨如此吩咐,卫蔷也无挣扎之力,于是素来只穿一身寡淡衣袍的定远公腰间又多了一抹亮色。
有这一抹亮色,亦显出她腰身劲瘦,看得崔瑶好不心疼,又让人嘱咐了大厨娘顿顿要给国公做肉吃。
“阿蔷,我嫂嫂请我和狸奴回崔家过端午,被我拒了,我想领着学生们自己包些粽子,你要是有暇不如与她们同乐。”
“只怕不行。”卫蔷苦笑道,“我在府中躲了这些时日,端午时圣人必要招我入宫的。”
端午处春夏之交,本就是宴饮不断的时候,往年圣人就算病退深宫,此时也会在宫内设宴见见一干重臣。
崔瑶叹了口气,道:“久未回东都,我倒忘了此事,罢了,你在宫里少吃些粽子,回来吃我做的百索棕。”
卫蔷连忙拱手行礼,笑着说:“谨遵崔姨教诲。”
崔瑶笑着说卫蔷淘气。
说完,见卫蔷解了刀,换上一把铁剑,又戴上幕笠做要出门之态,不禁又想叹气。
阿蔷要操心之事太多,她只恨自己为阿蔷能做的太少。
“崔姨,我出门是有些私事要做,您何故叹气?”
“我是叹我家小阿蔷生得太好,这般打扮分明一仗剑游侠儿。”
卫蔷掀开纱幕对她眨眼一笑,才快步走了。
被阿蔷言笑宽慰,崔瑶心中也好过了些许,又生出了其他主意,即使不能同坐吃粽子,可让阿蔷写几个扇面,赶在端午之前让学生们默书,一字不错者,便得此为赏。
想出此法,崔瑶又步履轻盈地往后宅去了。
卫蔷从侧门出了府,身边一人也没带,只牵了匹马,她今日是有一心事要解。
佳节将至,南市街上人也多了起来,杜明辛坐在酒肆二楼,倒了酒端在嘴边却喝不下去,又将酒盏放下。
奇哉怪哉,他杜明辛竟有喝不下酒的时候。
“也不知少将军如今在做何事?”
思及卫燕歌,他端起的酒盏再次放回了案上。
家中已知与他“断袖”的承影将军乃是女子,自然知道他所谓的“断袖”不过是推搪做戏,他爹无心俗事只当他淘气,他娘不知何为竟又心急起了他的婚事。
可令他如此心神不宁的,还是因为他家少将军。
自那日之后,他就再未见过少将军了。
那枚镶金嵌宝的狼牙如今正在他袖中,他想拿出来赏玩,又有些怯意,这怯意极怪,说不出来路,却总在心头。
望着南市街巷,他总盼着他家少将军又骑马而来。
从前少将军在北疆自然没有办法,如今就在这东都城里,怎么见一面竟也艰难?
正在他这一盏酒被端着上上下下之时,他邻座有人喝了一杯酒,对同坐之人说道:“都怪我平素爱与人顽笑,李家郎君知我名声,只当我是浪荡子,如何都不肯将自家小妹嫁我,我找了几次媒人说亲,如今连门都不许媒人进了。”
同坐之人笑了两声,说道:“有意求娶好女,自然要让大舅兄安心,你自该上门去亲自辩解一番。说来,我有一旧友,年少时放诞,为避婚事总假称自己乃是断袖分桃之人,天长日久,人人皆以为他是断袖,如今他想求娶的人家如何都不肯将女嫁之。”
刚刚还诉苦之人笑了:“既然想要娶妻,为何还要以断袖自称?我自认已是极后悔之人,没想到竟有人比我更蠢。”
同坐之人喝了一盏酒,说道:“可见这世上总有更蠢之人。”
“还能多蠢?总不会对心仪女子自称断袖吧?”
言罢,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半丈之遥,杜少卿手中的酒终究被他洒在了前襟上。
说者许是无心,听者正满腹有意。
他家少将军自然知道他自称断袖乃是为了躲亲事,自然不会真以为他……
明知必是如此,杜明辛还是无端有些心慌。
终究还是将那狼牙从袖中取出,攥在了手心。
距离他数座之远,有人将他情态看在眼中,隔着帷帽端起一盏清酒喝了下去,那人穿着一身玄青衣袍,唯有腰上悬着一碧绿香囊,
越是见他坐立不安,那人帷帽之后的唇角越发勾了起来。
与自己年纪相当又如何,这分明还是一莽撞小子。
在心中如此促狭之人自然就是略施小计来来解自己心事的卫蔷。
又稍坐片刻,卫蔷一口将壶中酒尽数喝了,掏出一小串钱放在案上,便起身离去。
至于那被她从林家借来做戏的二人本就是这南市中混迹之人,不用她再操心。
自从在北疆立下通律,卫蔷就极少公器私用,她虽然从小是顽皮不驯的性子,骨子里却还是极重法度之人,可今日为了燕歌,她还是破了例。
毕竟,当年那个被她从兔子皮堆里刨出来的孩子,她没有给她一生无风无雨,反倒是那孩子将一身筋骨为她为北疆磨成了如今的悍勇模样。
见了那狼牙,卫蔷还有什么不懂?
她想燕歌能有一份喜乐。
平淡也罢、庸碌也罢,如晏青红那般恩爱久长也罢,如林重华那般咏絮无果也罢。
如今正是好年华的燕歌,也该有眼下这份喜乐的。
一时间旧事萦绕心头,卫蔷驻足站在南市的熙攘街上,看着人来人往。
林锦绣说燕歌总在酒肆与这小子笑谈。
再过两年,北疆粮食宽裕了些,云州城里也可建些酒肆。
这般想着,卫蔷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袖袋,里面轻飘飘一如既往。
“得去信给重华,预支我几年俸禄攒些聘礼。”
她久在北疆,早把世家的婚嫁习俗忘了个干净,只记得一个三书六礼,此事定要找崔姨帮忙张罗,她自己大概也就能去抓对活雁,至于媒人……裴道真算是一人选,亦可请崔姨的大兄崔玠来帮忙。
杜明辛之父杜光义喜佛,她可写信去往北疆,看看库中可还有什么未处置的佛像佛经。
至于嫁衣,该让林家从南地寻上好的红锦,总不能让那小子嫁入北疆时失了体面。
深谋远虑搅弄朝堂的镇国定远公思来想去,都没察觉自己一心都是让卫燕歌“娶”了杜明辛。
可见也真是昏了头脑。
清风掠动薄纱,薄纱之下是她的笑。
燕歌之后,那些年幼就跟着自己在北疆搏杀的孩子们也许就陆陆续续各自有家了。
她想摸一摸自己的刀,却只在腰间摸到了一把细剑。
低头一笑,她才发现充耳的叫卖声竟远了,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南市一角的僻静处。
左右看去,像是在几屋舍的后门夹道之间,远远能看见南市外墙,想起自己将马忘在了酒肆门前,她只能重辨方向去找来时之路。
“堂堂卫二郎竟将自己的马都忘了,要是让人知道,还不知道如何笑话。”
口中自嘲,卫蔷用手指晃了晃腰间的香包,闻着西边路上有丝丝酒气,就往那去了。
一家酒肆门前,一汉子喝得醺醺然正要上马,却从失手从马上摔了下来。
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却没冲出去,又慌又乱,四蹄乱踏。
那汉子摔倒在地还没爬起,眼见惊马要踩到自己身上,酒也醒了,四肢并要爬起,却慌得使不上力。
四周行人纷纷避让,连酒肆店家都躲回了店里,那汉子挣扎了一下,奋力滚到一边,却是慌不择路,正滚到了马的身下,另一边马蹄又踩了过来。
只见马奋力想要挣脱被捆在横木上的缰绳,伴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前蹄高高撩起,汉子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踢中胸口。
胆小之人已经捂住了眼,不忍看有人丧生在眼前。
汉子也闭上了眼,本以必死,没想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领,直接将他从马蹄之下拖了出来,等他在睁开眼,已然是死里逃生。
救他那人穿着玄青衣袍,戴着黑色的帷帽,旁人对惊马都避之不及,那人却迎了上去,马蹄欲踏,那人竟然都能灵巧避开,身手之精妙看傻了旁人。
终于,那人一手抓住了辔头,竟将惊马生生制住。
帷帽碍事,那人一手摘了下了下来,露出一张长眉明目的如画面庞,正是正在寻自己马的卫蔷。
将帷帽随手放在马鞍上,卫蔷一手制马一手在马身上细细摸索探查,很快就在马颈处找到了一处伤口。
再看看那艰难站起来的汉子,身上,她说:“你摔下来的时候身上配饰伤了马,伤口略有些深,将周围毛发修剪一下,给它抹些伤药。”
汉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就见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面轻拍马头一面又说:
“你这马的水喝得少了,你看,将皮拎起来褶皱消得慢,喂水最好每日都换新的……”
那汉子死里逃生,本想一鞭子抽在马上,可他这救命恩人一看就是爱马之人,他张了张嘴,行了一礼,道:
“在下姚乙,京兆人士,来东都访友不得,今日承蒙恩公援手……”
卫蔷听着他满嘴感激不尽,又摸了摸马,,反手拿起帷帽戴在头上,只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来的路上走得太急,以后出门在外多给马喝些水,这马劳累多日,水也少喝,又在颈上挨了一伤,说起来倒比你还凄惨些。”
竟又嘱咐了一通养马经。
闹事惊马一事早就叫嚷着半条街都知道了,对面茶肆一众人出来,只听见救人者在教人养马,有那促狭书生笑着说:
“那人还以为人家是救自己,也想不到人家竟是为救马而来。”
“听说救人那人长得极好?潘安之貌?单手擒马?洛阳城中何时有这等人物?”
“怎么又将帷帽戴上了?”
听说从马下救人之人在教人养马,茶肆前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旁,一穿桃红罗裙的女子抬起了头看向救人之人,却只见了一戴着帷帽的背影。
这女子容色平平,身材纤高,拿起一盒水粉,将画着鸟羽花样的钱袋递给小贩,便转头离去。
绕进一无人小巷,她笑道:“没想到我在梁国国都最后一日竟知道了世上还有同林昇一般的怪人。”
口中说出的竟是金玉相撞般的男子之声。


第49章 允诺 “阿姊,兔窝儿求你。”……
有崔瑶在,定远公今年的端午佳节真筹备得甚是热闹,菖蒲、艾草、石榴花流水一般地进了定远公府,说是这三物,又何止这三物本身,各处桌上多了菖蒲纹的花瓶,添了艾草的香在府中氤氲不去,连着卫蔷在内的人更是被摁着量身定做了几身罗裙衣袍。
既然已经做了这些,崔瑶也豪性大发,干脆重新安排起了定远公府里的花木陈设,花木都动了,她又看向了各人屋中的窗纱。
不说每日回府都自觉走错了地方的卫行歌,看着水蓝色床帐有些不知所措的卫燕歌,每有闲暇必被问衣袍花色式样只能缩在书房里装死的卫蔷,制止不了干脆只能投身其中并且愈战愈勇的卫清歌,连陈重远这亲儿子都没想到自己每日那赏花弄茶调香看书随手教养陈府女儿的阿娘竟然有此等魄力。
崔瑶却过得甚是开心,知道贵重之物阿蔷定然不收,她弄的些幔帐之类在她眼中实在不值什么钱,却能让阿蔷过得更舒心一些。
她也不知道清歌小丫头跟在自己之所以身边愈战愈勇,其实是打定了主意——走的时候可以将这些用过之物都解了带回北疆换马。
厨房进了一篓河虾,大厨娘使人来问该如何整治,崔瑶一边批改学生默写的文章,一边说:“寸大的青虾确实鲜美,可吃起来也麻烦,前日清歌做了切面汤饼,饼与汤并非同锅而出,吃起来甚是滑爽,不如就取了虾仁捣碎和入面中做切面汤饼来用,至于汤头,虾头虾壳取油煎了,再以去了油的鸡汤同煮,将韭切碎出锅后撒上*,我觉得可以一试。”
大厨娘在厨下听了,午食之时果然上了一道与平常不同的汤饼,饼粉而汤清,鲜香扑鼻,又佐了一道炙排骨一道油煎后调味的冬葵。
卫蔷吃了一口面,鲜美之气顷刻间灌顶而来,听说是以虾泥和麦粉而成,顿觉得自己脾胃都金贵了起来。
吃饭之地仍是书房门口梧桐树树下的石桌,时进五月,暖风熏人,吃着这般鲜美的汤饼,实在让人心神都松懈下来。
一朵梧桐花懒懒闲闲自树上落下,正在扑那汤饼,被卫蔷反手捧在了掌心,又放在了一边桌上。
吃过了午食,素扇也已经送来了,除了秦绪爱在手中把玩的折扇,更多是绢制的纨扇。
崔瑶找人制的扇子自然无有不好,卫清歌拿了一个在手里学着崔瑶说话时的样子扇啊扇,扇了两下之后说:“太轻了。”
崔瑶用自己的扇柄轻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都如你剑那般重扇扇不就成了练武?”
卫清歌眼睛一亮:“那也挺好!”
崔夫人愣了一下,只能又戳了这傻孩子一下。
听说卫蔷要写扇面,秦绪、陈重远都守在书房门口眼巴巴看着,卫行歌看似只静静等着,一双生满了老茧的手暗地里搓啊搓,就怕一会儿伤了扇面。
他们如此期待,倒让卫蔷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提笔之前转了转手腕儿大概也算是郑重了。
卫蔷又不会作诗,只背了几首前人之诗句,给伍晴娘就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给伍显文就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崔瑶是她长辈如今又是属下,跟卫蔷讨了一把前司空御史所作“道不自器,与之方圆”。
卫行歌得的一句题在折扇上的“葱岭唯应闻歌行”,他喜不自胜,顿时露出了几分少年的欢喜模样。
在一旁俯身看着的崔瑶摇头道:“旁人的诗你都是原句,唯有你外祖老师的诗,你用便用罢,还改这这样,促狭。”
卫蔷直起身缓了缓手臂,只对自家崔姨眨了眨眼。
想到要给正读书的学生,她又取了《论语》、《孟子》中劝进之句写了。
每个扇面一一看过来,秦绪很不满意,他家阿姊难得有墨宝,怎能如此平平无奇?
“阿姊给我写一个带风月之气的可好?”话还没说完,就被卫行歌一把扯住袖子往外拖去。
卫蔷笑着看他们笑闹,最后索性写了个“风月”给了秦绪,引得其他人都大笑,没想到秦绪甚是喜欢,当即取了旧扇上的白玉坠子换了上去。
到了给卫燕歌的扇子,卫蔷还特意挑了个织成了榴花纹的扇面,踌躇良久,甚是想写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再看燕歌会不会有丝丝羞赧,好歹自己按住了自己的手,最后写在扇面上的是“刀锋所向,黑水白山”。